第五章 戎馬戀(四)(1 / 3)

第五章 戎馬戀(四)

他像把一塊石頭丟進古井,金千裏放棄了一度狂熱的戀愛念頭。

每次想起來這一段浪漫生活,他悔恨得渾身出汗,不住的罵著自己。他下定決心病好時離開總部,重新過一種戰鬥的革命生活。當精神清爽時候,他坐在床上,帶著慚愧與興奮的心情,給故鄉的同誌和敵後的朋友們寫信,把他的計劃告訴他們。他寫給那些在敵後工作的朋友們的信,總是充滿著無限熱情。他寫著怎樣的想念他們,羨慕他們,希望不久就能同他們一道生活。為著在病床上躺得無聊,他向朋友借一本新近傳到中國的莫斯科中文版《聯共黨史》,準備在醫院中細細的把它讀完。

疤瘌眼小勤務兵陪他住在軍醫院,同工役們睡在一起,不時的跑來望望他有沒有事情。自從這孩子做他的勤務兵,差不多已經有四個多月,金千裏從來沒注意過他的身世和前途。

近來當金千裏悶的時候,他就找一些閑話同疤瘌眼胡扯,才發現這孩子非常的聰明可愛。疤瘌眼是一個十五歲的沒依沒靠的孤兒,上過兩年鄉村小學,十二歲的時候被舅舅帶進棗陽學生意,武漢失守後就跑到軍隊裏來。由於一種同情心和責任感,金千裏開始熱情而誠懇的教育這孩子學習。疤瘌眼雖然聰明,卻有點頑皮,不肯好好的坐下來用功讀書,得機會就跑出去同醫院外的野孩子胡鬧。金千裏用話鼓勵他,說是隻要他肯學習,將來送他進幹部學校。疤瘌眼最希望將來能做一個下級軍官,這種難得的允許使他十分的感激和興奮。還不到一星期工夫,疤瘌眼讀會了一本《士兵讀本》,並且懂得了一點關於抗日的基本道理。起初他站在金千裏麵前時總是怯生生的,不敢隨便說話,幾天之後,有不懂的問題就敢提出來請求解答了。“秘書,”他立直身子問,“啥叫‘帝國主義’?”金千裏放下手中的那本曆史名著,給他詳細的解釋了這個名詞之後,他就眨著眼睛快活的走了出去。他在院裏一邊走,一邊摹仿開會時呼口號的調子叫著: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金千裏忍不住倚在枕頭上微笑起來,對自己又播下的種子非常滿意。

有一天,金千裏派疤瘌眼到二十裏外的那個叫做老河口的商埠買東西,午飯後疤瘌眼帶著一個黃臉的青年回到醫院。

金千裏一看見這位青年就又驚又喜的叫了起來,抓著客人的瘦弱的一隻手,連聲的問:“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來了?”客人興奮得在床前走來走去,報告他尋找金千裏的經過情形。疤瘌眼快活的為客人倒了一杯開水,站在一邊不住的眨著那一隻完好的眼睛。

黃臉的青年客人名叫楊健,是金千裏的同鄉,最近因為作救亡工作受打擊,在故鄉站不住腳,跑到戰區來尋找工作。在旅館裏住了一個星期,工作還茫無頭緒。他去問過了幾個政工隊和宣傳團體,人家因為他患著肺病,都不肯讓他參加。午飯後正在一家書店閑看,遇見疤瘌眼進去買書買報。他看見疤瘌眼帶的符號,向疤瘌眼打聽金千裏的消息,疤瘌眼就帶他來了。他本來還隻有二十二歲,抗戰前兩年的監獄生活,使一個活潑結實的小夥子變成了又黃又瘦的癆病鬼,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但是一談到政治問題和故鄉的救亡工作,他就興奮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臉頰發紅,一邊罵一邊講著。他愈是興奮,愈是容易咳嗽,不時的用指頭捺著心口,到門後向痰盂裏咯出來一絲臭痰。有時他也坐下去搓著兩手,眼光盯在金千裏的臉孔上,發出來一陣苦笑。

“怎麼,你能不能替我找一個工作?”他終於把目前的工作問題鄭重的提了出來。“在這樣的大時代我一天也閑不住,再沒有工作我就要瘋了!”“做什麼工作好呢?”“不論什麼工作都可以,能夠到前線去更好。”金千裏沉吟一下,對他的朋友皺皺眉頭,說:“我覺得你暫時還是養病要緊。萬一不能夠恢複健康……”“唉!這問題我在心裏已經想了幾千遍!實在討厭,大時代沒來的時候,天天盼望它快來;大時代既然來了,卻他媽的患了癆病!千裏,假若我不是在監獄裏弄壞了身體,我不是吹牛的,我一個人可以做幾個人的工作。你想想我從前,我……

唉,他媽的!”“暫且住家裏養病好不好?”“養病!這年頭是養病的年頭?如果叫我住家裏吃吃睡睡,不看書,不看報,不工作,我會死得更快!”“你的病現在怎麼樣?是不是好一點?”“這兩個月沒有以前咳嗽的厲害,大概還可以支持幾年。

如果有適當的工作,精神愉快,我想比躺在床上更有效。所以你必須馬上替我介紹工作,或者你幫助我一筆路費。”“到什麼地方去?”客人笑了笑:

“到北方去。”“聽說那裏生活很苦,你的身體能支持得住?”“既然在那裏能夠學習,能夠工作,為什麼怕吃苦?老金,你是富裏生富裏長,我是從窮困中磨煉出來的,咱倆就有這點兒不同。”“我是關心你的身體,你就挖苦我,哈哈……”“並不是挖苦你,老金,”客人咳嗽了一陣說:“你讀的書比我多,談起理論來我簡直不能同你相比,但苦幹的精神你不如我。”金千裏雖然覺得這句話有點刺耳,把頭搖幾搖表示他不能同意,但心中卻泛起來慚愧之情,臉皮微微的發起熱來。

“老金,你說我批評得對不對?——你的思想同你的生活是矛盾的!”“對,對。”金千裏用手摸著發熱的臉頰說,“幾個月沒聽見這樣深刻的批評了。”“那麼你對我走的問題有什麼意見?”“路費不成問題,你準備什麼時候走?”“今天住在此地旅館裏,明天回河口,後天就動身吧。”金千裏忽然思索了一下說:“把疤瘌眼帶去好不好?”“為什麼?”“他很聰明,並且天天盼望著能夠上學。”“很好,帶著他我路上就多一個同伴。不過你的病還沒好,讓他離開你可以嗎?”“不能為我一時方便就不顧他的前途。”“好,好,金千裏不愧是金千裏!”客人伸出來一個大拇指頭快活的叫起來,隨即在地上不停的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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