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決心不再胡想,翻開《聖經》,打算把心裏邊紛亂的邪念一齊驅走。隨即一翻,翻到《路加福音》第一章,小聲讀道:
第一章……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
她覺得這一段索然無味,不願再讀下去,隨即又亂翻一陣,最後翻到《詩篇》,那裏有許多地方被她用鉛筆畫過紅線,在現在看來每一句都格外新鮮有味。
她把心沉下去,悲聲的,哀禱一般的讀了起來:
耶和華啊,求你可憐我,因為我軟弱。耶和華啊,求你醫治我,因為我的骨頭發顫。……耶和華啊,你要到幾時才救我呢?耶和華啊,求你回轉我,搭救我,用你的慈愛拯救我!……
她虔心虔意的,一段一段的念下去,一直把所有畫過紅線的地方全念完。在開始時她的心思非常沉重,到最後覺得眼前又明亮起來,心裏也輕鬆寧靜得多了。但是稍過一會兒,她的心緒重新紛亂起來,好像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而任何事物,甚至連清爽的空氣或寂寞的蟲聲,都刺激著她不能不胡思亂想。當第二次下決心要剪斷這一切邪念時,她把雙手握在胸前,閉起眼睛,開始沉痛的默禱起來。“無所不在,無所不有的主嗬,我太軟弱了。我實在經不起試驗,求你使我的心思寧靜……”但是,不管她多麼想擺脫煩惱,她的思想總不能集中,不能安靜,也不能將那姓金的從心中趕走。把意義大致相同的語句翻來覆去的重複了半天,結果她發現竟沒有一句話道出自己心裏的真正痛苦,到後來甚至是言不由衷。於是她隻好迅速的結束禱告,睜開眼睛。
一種神秘的衝動力驅使她拿起蠟燭,彎身往桌下找昨天一怒而撕毀的信紙碎片。李蓮在床上偶然翻轉一下,駭得她非常心虛的要抬起身子,結果因為過分慌張的原故,頭頂沉重的碰著抽屜,蠟燭也幾乎被她弄滅。停了一會兒,聽屋裏毫無動靜,她才又繼續的尋找起來。找了半天,她終於從牆根下蜘蛛網上找到了像指甲那麼大小的一張紙片;翻過紙片來對蠟燭一瞧,發現了一個不完全的鋼筆小字。“金!”她心裏叫道.“他的署名!”她捏著紙片小心的抬起身子,放下蠟燭,膽怯而仔細的欣賞著那個不全的字,心口不由自主的跳了起來。她第一次感到那種神秘的,像夢一樣空幻而捉摸不定的希望閃爍在她的眼前,眼睛立刻在朦朧的戀愛的幸福中燃燒起來,她第一次確鑿的發現了人生不能逃避的另一個階段,並且發現她自己再也不會是一個蒙昧無知的少女,再也不能保持著童年的單純和天真了。
像所有聰明而富於感情的女孩子一樣,緊跟著發現了自己是一個已經成熟的姑娘之後,她立刻對童年的消逝不勝惋惜。她心情悵惘的看著蠟燭,輕輕的歎息一聲,把紙片送火上燒掉,眼睛在淚水中模糊起來。她很明白金千裏是這結果的惟一製造者,是他——開始打亂了她生活的寧靜秩序,是他——用不斷的追求葬送了她的童年。但她並不恨任何人,反而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太孤零,太軟弱,太需要一個人能談一談心事,給她意見,給她安慰和鼓勵。當她把金千裏想作代表邪惡與罪孽的魔鬼時,她同時覺得這位魔鬼竟然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量,而且她分明要逐漸的變成為他的俘虜。好些日子來她的心中就有宗教和愛情這兩種力量在衝突,由隱而顯,由前哨接觸變成為主力決戰。雙方決戰的勝負雖然在此刻還未判明,但她已經深切的意識到,在最近一兩天來,她愈是為著神的意旨要把“他”從心裏推出去,她的心裏就愈顯得空虛和寂寞,和若有所失的漠然悲哀。
常覺得坐不是,立不是,心緒煩亂,萬事不如意,甚至對吃飯也不感興趣。反而當金千裏在她的心中代替了神的位置時,她就在一種說不來的害怕和煩惱中,發現了新鮮的、快活的、興奮的、更充實的生活的力量與希望。如今,她求神的幫助和搭救,然而神是沒有力量的,她的靈魂在這一刻顯然又被魔鬼占有了。
她後悔起黃昏時候的事情來,恨自己不該那麼無情的以決絕的口氣拒絕了劉老太太。她想著,也許從此後金千裏會永遠不再來找她,也許永遠沒有男子再對她獻出來同樣的火一般的熱情,也許從今後她將永遠過著空虛的、寂寞的、沒有安慰也沒有刺激的單調生活,而那就是所謂犧牲了世俗幸福走向天國的永生之路!她如果不被愛情所刺激,也許她還不感到生活的空虛之苦。如今花已綻開了,如何能叫它變成蓓蕾?火已經點著了,如何能叫它再恢複冷寂?她在懊悔的情緒中痛苦的思前想後,一會兒突然又忍不住深深的歎息一聲:
“唉!他,他不會了解我的心!”蠟燭燃完了,最後的一點火光也顫抖著熄滅了。張慧鳳凝視著窗上的月色和輕輕搖晃的一支竹影,久久的沉思著,靜得像一座雕像。忽然,她想到大轟炸的淒慘情形,想到最近幾天來的戰爭消息,忽然又想到在醫院中認識的許多負傷官兵,忽然想到成群的難民,忽然又想到那些常常使她暗中羨慕的、從事救國工作的、活躍的男女青年,最後又想到她自己的未來生活。未來的生活像一支花在霧中搖曳,思想就像是一隻飛舞倦了的小蝴蝶,飄然落在花枝上,暫時的停下了。她想象著她同“他”像那些活躍的青年一樣,過著使她認為是神秘的、新鮮的戰地生活,於是她仿佛看見了許多極其美麗的、英雄的,像夢一般捉摸不定的生活場麵,不由的興奮起來。在這些熱情的想象中,她覺得金千裏非常可愛,是一位值得崇拜的英雄人物;同醫院中的先生們比起來,他簡直是一隻白鶴,而他們是一群愚蠢的鴨子。……但過了一會兒,她心中突然一冷,發現自己所想象的全是邪念和罪惡,而院長和教師們的莊嚴麵影,以及她非常熟悉的耶穌和先知們,都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將金千裏的影子代替。同時,仿佛有聲音在空中對她說:
“我要教導你,指示當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勸戒你。”(見《詩篇》第三十二篇,她剛才讀過的。)於是她像一個受了嚴厲譴責的小孩子,脆弱的伏在桌上,開始懺悔,悲哀而且害怕的抽咽起來。
過了一刻,心裏邊又平靜一點,她慢慢的抬起頭,眼睛重新凝視著窗上的月色。她又感覺自己在這世界上太孤零,太沒有依靠,假若有一個母親便不會這麼可憐。她記不得她早死的母親是什麼樣兒,隻記得別人告訴她說母親死的時候很年輕,在村裏是一個好看而又賢慧的女人。根據這極其抽象的一點材料,她以無限戀念和崇敬的情緒默默的推想著——不如說是在心裏雕塑著——母親的真實容貌。一會兒,母親的麵影在窗紗上顯現了,她差不多像聖母瑪利亞一樣的年輕而美麗,溫柔而沉靜,一樣的有一雙聰明的大眼睛,含著輕微的憂思,母性的慈愛,和無限神聖的崇高情意。母親望著她,用一絲靜靜的微笑撫慰她,好像是已經完全了解了她的煩惱和痛苦。她止住呼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隻怕有任何細微的動作會使這神聖的影子消失。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張慧鳳的臉頰上靜靜的滾下來。她真想猛的投進母親的懷抱,把一年年積壓的思母之情和目前的種種苦惱,都痛快的用熱淚從心裏衝洗出來。但她的身子才不過稍微一動,麵前的幻象立刻消逝。張慧鳳打個哽咽,輕輕的歎息一聲,站起來打開窗子,向院裏的樹影間和縹緲無邊的天空找尋著母親的影子。她在那遼遠的天幕的邊際處看見了一顆孤零的寒星,但是那失去的影子不再出現了。她想著剛才浮現在窗上的影子也許是一位天使在向她顯現,也許是上帝借著母親的相貌在給她啟示,於是她越發聚精會神的向湛藍幽邃的天空凝視,企圖發現更其神聖的秘密出來。
她的心中逐漸的清爽和寧靜起來,像秋雨洗過的早晨的宇宙。不自覺的把兩手握在胸前,她喃喃的讀出來《聖經》的一句名言:
神是我的盾牌,他拯救心地正直的人……
第二天早晨,天剛破曉,金千裏就站在劉老太太的窗外辭行。沒等到老太太起來送他,他已經牽著馬走到街上。在路上他盡是喝水,沒有吃任何東西。到穀城已是黃昏時候,金千裏已經病得很難支持了。同事們扶著他躺到床上,給他救急水喝,用針挑破他的兩邊鬢角,但都沒有阻止病勢的繼續發展。夜裏,金千裏燒得昏昏迷迷,不住的說著胡話。醫生起初認為他是患的傷暑症,兩天以後又發現轉成了回歸熱。隻好把他抬送到軍醫院中。
半個月的日子過去了,總部在幾天前已回到原來的城市了,但金千裏仍然在穀城醫院中的白床上躺著養病。他靠在枕頭上偶爾回想起張慧鳳,眼睛裏仍不免浸出傷心的清淡淚水,心頭上泛起來隱隱的辛酸滋味。
“她簡直是一塊冷石頭,毫無感情!”他在肚子裏歎息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