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千裏氣憤得渾身發顫,向前邊走了半步,冷笑一聲,用粗野的口氣說:
“告訴你一句話,喂,一句話:你不允許我見到她,我決不離開這會客室!”金千裏的出乎女院長意外的倔強態度,竟使她大大的感到狼狽。她在中國居住了二十多年,很少遇到這樣一個對外國人說話無禮、極不馴順、不容易對付的中國人。隻在北伐時候她吃過中國青年的氣,但記憶早已在她的心上淡忘完了。
“你要知道她是信奉上帝的,”她用溫和的口氣說,“她不能有不合上帝旨意的行為。”“請你向愚人們去宣傳上帝,但是我隻有~句話,我必須要見見張護士!”“先生,我沒有多的工夫同你說話,請你走!”“這是中國的土地,我走不走你無權過問!”雙方相持不下的啞然片刻,女院長終於稍微的讓了一步,說:
“如果你有話必須告訴張慧鳳,請你寫在紙上,讓我交給她。”“寫在紙上?”“是的,寫在紙上。”女院長說畢後焦急的望一下手表。
金千裏也望一下手表,說聲“好吧”,伸手進口袋去掏取記事本子。但女院長連忙把那張在手裏卷折得不像樣子的名片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說:
“這裏有一張你的名片,請你快一點。”金千裏手指微微的顫著,在褶皺不堪的名片背後潦草的寫道:
“情況緊急萬分,望前途珍重,勿忘祖國!”女院長接過去寫好的名片看了看,匆匆的向院裏走去。
金千裏仿佛又辦完了一件大事似的,走到大門外停了停,深深的呼了一口氣。正當他解下馬韁準備動身時,張慧鳳和她的同學們各人提著各人的小包袱,排著隊從院裏走了出來。一位外國牧師和兩位中國職員,還有十幾擔行李挑子,跟隨在行列末尾。
張慧鳳從金千裏旁邊走過時向他偷偷的瞟一眼,隨即把頭一垂,腳步立刻零亂了,不自主的衝撞著前邊同學。金千裏也同樣的不敢再望她,淒然的把頭扭向旁邊去。等他再轉回頭來時,看見行列已經走遠了,女院長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那一張褶皺的名片仍然在手裏拿著。金千裏的頭頂上冒起火來,大踏步走到她麵前,問:
“你,你為什麼不把我的名片交給她?”女院長駭了一跳,注視著他的鼓動著的雙頰和憤怒的眼睛,向後邊退了一步。
“我認為她們已經動身了,沒有把名片交給她的必要。”她遲鈍的替自己分辯說。
“你用的手段太不光明,完全是一種卑鄙的欺騙行為!”“請你原諒我,”女院長回答說,“我做的事情全合乎主的意旨。”金千裏覺得吵下去也不是辦法,隨即將名片要回,撕得粉碎,拋在她的麵前,喃喃的謾罵著,騎上馬走開了。
當天下午,前線上稍稍的穩定一點,正麵敵人退卻了三十多裏,但北邊靠近河南省的戰線上卻消息依然混沌。指揮所派一名通信兵到南漳去傳送公事,金千裏寫下了下麵的一封信托他送去:
慧鳳小姐:
您曾說願到本部服務,總司令頗表歡迎。究作如何決定,望速複!匆祝旅安!金千裏敬上又,國事危急至此,逃避不是生路,隻有奮鬥才是辦法!在南漳城內,金千裏認識一位信教的劉老太太,她的女兒是他的一位朋友的新婚夫人。為了提防這封信被外國人和牧師們檢查或扣留起見,金千裏拜托那位老太太親手轉交;並且為使她能明了信的內容,他故意沒有把信口封住。到穀城住了兩天,前線上的情況又變得緩和起來。金千裏候不著南漳回信,心中很焦急,一分鍾比悠悠長夜還要難熬。第三天他騎著馬跑到南漳,劉老太太迎著他驚訝的說:“哎呀,金先生,這麼熱的天,你親自跑來!”金千裏背誦著他早已準備停當的答話,說部隊裏急需要救護人才,他不親自來恐怕沒辦法。最後他問候老太太的健康,並誇說她看起來比春天時候更加精神。
“托福,托福,靠上帝保佑,”老太太回答說。“你們軍隊生活實在太辛苦,我看你近來瘦得多啦。”“戰爭一吃緊,生活就不會安定,當然瘦。”“你們青年人真是勁頭足,為著請一個救護人才竟親自跑到南漳來!張慧鳳在護士學校中成績頂好,這一次她就跟你走嗎?”“我想同她見麵談一談,作最後決定。那封信她看後有什麼表示?”“我沒有看見她。我把信放在她的桌上。這兩天她沒來看我,我因為忙也沒到福音堂去。我想她會寫信給你的……”“現在我想同她談一談,可以不可以請她來府上一趟?”‘“好,好。”老太太扭過臉朝院裏喊道:“王大姐,你別慌淘米。你到福音堂去請張慧鳳來一趟,就說從穀城來了一位金——”“不必提我,”金千裏立刻糾正說,“隻說老太太請她來有話談。”“不提你?……啊,王大姐,不要提金先生,隻說我有事請她馬上來。她住在東邊偏院裏,你看見她就會認識。咱們在襄陽時她要認給我做幹女兒,你忘記了?……對啊.就是那位長得很好看的,有兩隻虎靈靈的大眼睛。”女仆去了以後,老太太就向金千裏詢問起打仗的消息來。
但金千裏的答話非常遲鈍,時常帶出來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答的並不是對方問的。老太太雖然很愛談話,看見這情形,卻也不得不使談話時時間斷,到最後竟至於沉默起來。一會兒,王大姐從福音堂回來了,說張慧鳳沒有空兒,不能來。“她不得空兒?連這個小事都辦不妥,還敢指望你辦別的事情!”老太太憤憤的埋怨說。“她說她不能夠來,你為什麼不說有個金先生有事要見她?她一定是想著我是找她來吃飯,能推就推脫過去。我得親自去一趟,指望心裏沒眼竅的人辦事真不行!”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客人說:“金先生,你等一等,我去帶她來見你。你不抽煙嗎?”老太太去了一會兒,轉來時臉色很陰暗,一進門就氣呼呼的說:
“奇怪,你們年輕人作事情真是荒唐!”她頹然坐下去,繼續說:“我要她來,她說她沒空兒——我去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睡懶覺,說不定有什麼心思……
我說你特意來找她。她說請你直接同外國人去商量,她不同你見麵。金先生,她以前到底同你說過她想到軍隊裏工作沒有?”金千裏低下頭去,沒有說話,腦筋完全麻木了。女仆王大姐在廚房裏注意的偷聽著老太太的每一句話,知道老太太也碰了釘子,非常快活的拍了拍屁股,誤把火鉗子從地上拿起來放在鍋台上。
“都錯在你這位老太太身上了!”王大姐肚裏咕嚕說:“聽說你把信沒封好,放在桌上,給她的同學們偷看了,大家都對她開玩笑,氣得她哭了一場,把信也撕了。你自己壞了人家的事,還往我身上發脾氣!”隨即她把黑油油的臉孔扭向窗子,大聲問:“老太太,炒什麼菜呀?”“你看著辦,今晚有客呀。
”老太太回答了女仆的問話後,又望著客人的臉孔說:“事情的底細我一點兒不知道,她對我說話的口氣非常壞。金先生,到底‘船是在哪兒灣著啊?”’“也許有誤會,”金千裏遲緩的小聲說,“我想是有人阻撓她,她受了打擊。”“唉,你們年輕人的事情……”老太太沒有繼續說下去,含有深意的笑了一笑。
晚上金千裏雖然十分疲乏,然而失眠了。每次想到老太太的最後半句話和別有意味的微笑,想起來總司令會問起他張慧鳳的問題,想起他所嚐受的一切侮辱,他就渾身出汗了。
到後半夜熱度增得很高,頭也開始疼痛了。他伏在枕頭上斜看著床前地上的稀薄月色,悄然歎息一聲,喉嚨裏喃喃著說:
“唉,有病了!”正是這同一晚上,當大家就寢以後,張慧鳳一個人還留在院裏乘涼。她有時在石子鋪的小徑上走來走去,有時對著天邊的殘月或一顆孤零的寒星默默的凝視很久。露水從湛藍幽深的夜空裏悄悄落下,使她的肩頭上感到潮濕和涼意;於是她悄聲的走進屋子,點著蠟燭,在桌邊坐了下去。
同學們都睡得很熟,從枕頭上發出來均勻的,沒有一點煩擾的平靜呼吸。那位同張慧鳳睡在一張床上的同學李蓮,身上的單子踢在一邊,舒展的伸開著發育成熟的豐滿身體。從她的胸部到腿部,那種極其柔軟的、顯明的,豐滿而含春意的線條,和那種單純而勻稱的藝術結構,使人看見後會聯想到文藝複興時期的繪畫或雕刻。張慧鳳的眼光無意的落在這件美術品上,注視了半天,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走去替李蓮將單子蓋在身上,並且輕聲的嘲笑說:“這麼大的姑娘,不害羞!”但當她再坐到桌邊以後,越發不可遏止的胡想起來,想著從來不曾老實想過的那些平素認為淫邪的罪惡念頭。她的眼睛裏射出害羞的、醉意的、熱情而又悵惘的奇異光彩,臉頰上泛著微紅,突然的微笑一陣,但隨即又突然懺悔的一皺眉頭,沉重的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