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送別晚會
早飯後,縣長果然派人來請方中允教授談話,把上邊有密令停止戰教團活動的事情告訴了他。雖然方巾允說出了軍委政治部和第五戰區長官部都支持戰教團的救亡活動,但是一則拿不出正式文件,二則這地方在行政建製上屬於河南省,所以縣政府隻能遵照河南省某方麵的密電指示辦理:不許戰教團在本縣繼續活動。
一切談判都歸無效,方中允在縣政府大吵一場,憤憤而歸。他同郭心清、餘新之和老馮商量一下,還是照昨晚的決定辦,即不管縣長同意不同意,下午的座談會必須舉行,而且這最後的一次座談會要盡量發動本城的知識青年參加。討論題目決定為“全民抗戰中的政治問題”,由餘新之草擬大綱。另外,郭心清們又決定在晚上開一次大規模的歡送會,一方麵要鼓起本地同誌們的奮鬥熱情,一方麵也使那些站在黑暗處放冷箭的人們看一看救亡運動是無法壓殺的。
要舉行擴大座談會的決議很快有人報告到縣政府。縣長不願同戰教團太鬧別扭,沒有加以阻止,心想隻要這些人明天能走掉就好。可是由於某些紳士們的壓力和催促,他決定把講習班提前解散。
當方中允在同縣長談判時,羅明到駐軍某師政治部沒有找到魏科長,才知魏科長跟隨胡主任和師長一道往潢川開會去了。某些頑固士紳和三青團的頭頭們擔心師政治部支持講習班,催促縣長趁師政治部胡主任去潢川開會的時候,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將救亡工作講習班解散。縣長既要應付省黨部來的密電和本縣幾個頑固派士紳的要求,又不願招惹羅明等一群青年對他仇恨,曾經對此事壓起來,尋思數日,以求找一個妥當辦法。所幸的是關於救亡工作講習班的問題,省黨部來的密電,口氣卜有活動餘地,與明令驅逐戰教團出境的明確措詞不同。密電中對講習班問題措詞如下:
迭據密報,貴縣於八·一三抗戰爆發之後,救亡團體紛紛出現,雖出自青年一時救國熱情,然其中魚龍混雜,未經整頓。如青年救亡工作講習班等,頗為活躍,常有違背三民主義及抗戰建國精神之悖謬言論,顯有異黨分子混跡其中,暗中操縱。仰貴縣查明取締,勿稍縱容,並將處理結果電複為荷。
縣長想著,這密電上是要他“查明取締”,意思是先查明,後取締。憑著他的做官經驗,對待上級的這樣指示,在執行上切不可魯莽從事,為自己招惹麻煩。他認為羅明是大鄉紳羅香齋的兒子,家庭有聲望,有土地,有山場,又有幾處生意,在省城中關係也多,可以說是本縣有名的名門望族。羅明生長在這樣富紳家庭,像時下許多讀書青年一樣有左傾思想,有時供異黨利用,但不可能是異黨分子,共產黨也不可能吸收這樣的青年參加。至於羅明們辦的講習班,雖有左傾嫌疑,但尚無越軌活動。他曾經派人暗中瞧看了張貼在講習班院內和大街上的標語和壁報,尋找政治上的把柄。在各處壁報上雖有措詞尖銳的文章,卻沒有一篇公然為異黨宣傳或公然攻擊和誹謗“委座”或政府。隻有一條標語寫的是“擁護蔣委員長抗戰到底!”顯然是受了共產黨的影響,不能不引起重視。按照國民黨的意見,全國隻有一個領袖,一個政府,一個軍隊,而且擁護領袖是無條件的,有條件便不是真心擁護。難道“委座”為民族的利益改變了國策,不將抗日戰爭進行到底,你就可以不擁護麼?這是共產黨的口氣,共產黨的思想!然而,縣長是一個有經驗的官僚,考慮問題比較周到,凡事三思而行。從這條標語的文字表麵看,仍然是擁護蔣委員長,擁護抗戰,倘若硬說是為共產黨的主張宣傳,青年們未必服氣。既然沒抓到講習班的違法越軌行動,遽然明令解散,似不合《抗戰建國綱領》精神,而目前鄰近各縣尚沒有取締救亡團體的先例。他擔心做得過火,這些青年同外處聯絡很多,同本省和武漢的報紙都有關係,桂係在潢川辦的一張小報更是常登載關於本縣救亡工作講習班的活動消息。他考慮再三,同兩三個親信仔細研究,決定一麵密複河南省黨部一函,說縣政府已尊電一麵核查該講習班有無異黨操縱以及有無異黨分耳朵,但在名義上它是一個與縣政府平行的獨立機關,他可以利用縣黨部作為墊腳石再往上爬。不料在地方各派新老士紳的勾心鬥角和紛攘搶奪中,程因為在上層缺乏後台,這一塊有希望到手的肥肉被別人搶去了。抗戰開始半年之後,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搶到了本縣抗戰動員委員會秘書職務,主任由縣長兼任。沒有料到動委會形同虛設,什麼工作也不能插手。
程畢竟是三十剮出頭的青年人,不甘心在抗戰的大變動的時代中長此屈居下位,不能夠實現飛黃騰達的夢想。他近來自己不斷地觀察形勢,暗自琢磨,認為一旦日本人過了徐州,這大別山一帶的局麵就必然立刻大變,說不定會淪為戰場。這是廖磊兵團的防地,廖磊在安徽實行的那一套重視各級動委會的辦法,也會推行到大別山中屬於河南邊區的這幾縣來。
他目前同駐防本地的桂係部隊還沒有建立關係,不要說同潢川沒有建立關係,同師政治部的胡主任和魏科長也沒有建立關係。他從自己的利益考慮,羅明對他相當有用,所以他不願意羅明們的抗戰工作講習班被縣政府過早取締。再說,和許多思想頑固的紳士畢竟不同,他也有一定的抗戰救國的思想。
羅明見程西昌神秘地笑而不言,把半截“哈德門”在煙碟中擰滅,逼視著程的臉孔問道:
“老兄,到底有沒有回旋餘地?”程西昌向前探著身子,用親切的口吻小聲說:“小羅老弟,你應該心中明白,我們是少年同窗,後來雖然道路不同,可是同窗的情誼仍在。何況,我也有愛國心,一向是主張抗日的,絕不是頑固派……”羅明截斷他的話頭:“這些話都不用說。我如果不相信你,也不會找你商量。你說,事情還可以轉圜麼?”“可是,我對你說的話,你千萬不能外漏,對你的好同誌也要守口如瓶。目前上邊黨政,下邊地方士紳,正在尋找把柄,一旦將我的私話泄漏,不但對我不利,對你們的講習班也沒有好處。”“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泄漏出去。”程西昌向窗外望了一眼,悄悄說:“省黨部給縣政府來的密電用的是‘查明取締’四個字,而不是用的‘立即取締’或‘著即取締’字樣。官場中很講究公文中使用什麼字樣,愈是有經驗的官僚愈注意在字樣上推敲,決定處理辦法。縣長沒有立刻通知講習班停止活動或者下取締手諭,隻叫我將省裏要縣政府取締講習班的來電告訴你,這就大有文章。”“有什麼文章?”“也就是大有學問。”“有什麼學問?”“他既要應付上邊,又不願操之過急,使他自己成為青年學生和地方上愛國人士的攻擊對象。況且,雖然有人說講習班有異黨活動,可是並無實際證據。如今全麵局勢畢竟不同於往年,隨便取締抗日救亡團體,問題鬧大了,很可能影響他的官運仕途。所以他頂住了有些頑固士紳的私下叫嚷,表示了八個字的處理態度。”“哪八個字?”“這八個字就是‘認真查明,慎重處理’。當然,這八個字他沒有在行政會議上提過,也沒有跟地方士紳們談,隻有他的親信秘書知道。承蒙他還信任我,所以他也對我說了。”聽到程西昌將縣長的基本態度交了底,羅明的心頭上略覺輕鬆,臉上露出來一絲微笑,說道:
“程兄,你到底是我的少年同學!”程笑著說:“我不是頑固派吧?”“你當然不是!”“我不是你們的團結對象,能不能是爭取對象?”“咱們別開玩笑,說正經話要緊。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既然縣長對處理講習班的問題留有回旋餘地,我們講習班應該采取什麼對策?”“你們?”程西昌想了片刻,然後說道:“無論如何不要讓別人抓到口實,拖幾天會有新的情況,到時候再作計較。”“你上次說某人幾天內要從開封回來,想趁著抗戰時期,在地方上紮下根,做一番事業。你認為我們不妨利用他的回來,爭取他的支持。我想了再三,此公絕不會同我們合作。他近幾年在開封黎明中學任教導主任,雖然不是校長,卻掌握著學校實權,反對教員學生中有任何進步思想。一二·九運動的時候,開封各大中學校的學生都上街遊行,還有一批學生往南京請願。鐵路局不許學生上火車往南京,學生就冒著冰雪臥軌,阻止火車離開車站。學生的抗日救國熱情感動了開封市三十萬市民,不少人為學生們的愛國行動流下了眼淚。可是此公出布告不準學生走出大門,凡私自參加遊行者一律開除。像他這樣的人,如何能搖身一變,回到家鄉來變成開明士紳?所以我們講習班的目前困難不能指望他來幫忙。”程西昌點頭說:“你說的很有道理。這幾天我也想過,他確實不會幫你們救亡青年說話。不過,你們一定要穩健行事,目前這局麵大概不久就會有新的變化。等胡主任和魏科長從潢川回來,大概會帶回新的消息,對你們也許有利。”羅明問:“你聽到了什麼消息?”程趕快搖頭:“我什麼新消息也沒有。你們搞救亡工作的青年,對形勢最了解,消息最靈。我是一個在閑機關坐冷板凳的人物,如何能夠比得上你們的消息靈通?”他親熱地笑一笑,又小聲問道:“聽說陶春冰要到武漢去,是不是快走了?”“他明天就動身。怎麼,你聽到什麼閑話?”“沒有昕到什麼閑話。不過地方上對他很注意,能夠早走更好。”羅明點點頭,不再談陶春冰的問題。雖然他看出來程西昌一定得到什麼重要消息或了解到什麼新的情況,不肯對他說出,但是他不願再問,匆匆地回講習班了。
講習班的同學們首先得知戰教團被禁止在本縣活動的消息,群情激動,整個學校都沸騰起來。隨後聽說連他們的講習班也要被取締,對青年們的反抗情緒更是火上澆油,紛紛討論著如何公開抗議,決不屈服。那時,各救亡團體間的聯係都十分密切,真是一處風吹,處處草動。這兩個團體的壞消息迅速傳開,衝擊在全山城愛國青年的心上,有人驚駭,有人咆哮,有人悲憤。幸而羅明及時將他知道的底細告訴了教員和學生中的幾位核心骨幹,阻止了一場為講習班問題爆發的抗議風潮,不給縣長和反進步的士紳們抓到借口。下午為送別戰教團舉行座談的事,仍按原計劃舉行。
當天下午的座談會,出席的人特別踴躍,比往日多了一倍以上,不得不挪到自來沒有用過的大禮堂裏。人們都是早早地趕來等待開會,在等候的時間中紛紛談論著近來的政治、軍事形勢,其中有不少人深悔過去幾天不曾抽時間來參加戰教團舉行的座談會,有不少人主張把戰教團硬留下,向地方當局來一個廣大的簽名請願。看見戰教團走進會場,全體參加者出於衷心的敬愛和歡迎,對他們報以十分熱烈的鼓掌,震得窗上的破紙片颯颯做聲。方中允和餘新之走在後麵,到門口時,禮堂中全體的人都站了起來,繼續著的掌聲更加熱烈。有很多人把雙手舉到自己的耳邊拍,舉到自己的頭上拍,瘋狂地拍著,拚命地拍著,隻恨拍得不夠快和不夠響,直到坐下後才發現手掌通紅,留有餘痛。
方中允和餘新之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臉上掛著極其感動的微笑,就像是哭泣一樣。餘新之竭力要裝得鎮靜,然而他不知不覺中把一隻手插進口袋裏用力地撕著,揉著,後來要抽煙時才發現半盒煙被揉得粉碎。方中允把手杖靠向門後時,手杖不聽話,倒在別人的腳背上。他拾起來又向牆上靠,第二次又倒了下去。隨即好幾個人同時彎下腰,同時有幾隻手替他拾手杖。掌聲的暴雨繼續著,直到方和餘坐下才止。但方中允站起來宣布開會時,有些人又忍不住鼓起掌來。“聽啊!聽啊!”有許多聲音叫著。“肅靜一點兒!不要鼓掌!”於是掌聲停歇,語聲停歇,甚至呼吸停歇。
“各位同誌,”方中允教授開始說,“現在我們開會。”這句話他說得非常吃力,不得不停了一停。他用左手整一下近視眼鏡,右手拿起來討論大綱,然後繼續說:“這是,最後的一次座談會……”會場中爆發出一片呼聲:
“方先生不能走!戰教團不能走!”“我們全體向政府請願!要把戰教團留在此地!”“留在此地!救國是沒有罪的!”“反對救國的就是漢奸!”方中允被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向大家揮著雙手,要大家讓他繼續說下去。等紛亂的呼聲平息後,他仍然感覺到喉頭哽塞,慢慢地說:
“走是已經決定了……”會場中又爆發出一片呼聲,把方的講話打斷。羅蘭從來沒遇過這樣的場麵,每一陣呼聲使她的全身起一次痙攣。她幾次想跟著發出呼聲都發不出來,因為她的聲音隻能在緊縮的心房的深處呼喊。起初她望著方中允的閃亮的眼鏡,微顫的嘴唇,隨後她又把全場掃了一眼,於是從她的睫毛上閃落下掛了很久的兩珠眼淚。她趕忙用手絹擦去淚痕,擦幹眼睛,做出來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但馬上又有新的淚珠掛在這不自然的笑容上麵。她第二次把眼淚擦去,把眼光移到幾個同她坐在一起的女孩子的臉上,看見林夢雲平日的微笑一點也沒有了,兩隻含淚的大眼睛向會場中轉來轉去,豐滿的臉頰上失去了紅潤,細微的雞皮疙瘩從腮下散布到唇邊;陳維珍把手絹角放在嘴裏不住地咬著,東張西望,眼角的淚珠也不曉得擦去;王淑芬平素帶著睡意的雙眼也睜得很大,不轉眼地仰望在方中允教授的臉上,一會兒又低下頭來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掌,手掌因剛才的拍擊而仍然鮮紅;韓秋桐伏著身子,用雙手捂著臉孔,偷偷地擦眼淚,偷偷地擤鼻涕,偷偷地哽咽,又偷偷地隨別人呼喊;馮永青的嘴唇繃得緊緊的,一會兒望著方中允,一會兒望著餘新之,一會兒她的眼光又在全體戰教團同誌們的臉上移來移去。當紛亂的呼聲停止時,羅蘭又抬起頭來,望著方中允,傾聽他繼續講下去,同時她想起來她的二哥羅明、楊琦、張茵、黃梅和另外兩位男同誌,心中歎息說:
“唉,多動人的場麵,他們竟沒有看見!”羅明同程西昌談話回來以後,將摸到的真實情況向朱誌剛等幾位核心同誌談了,經過研究,決定采取主動,找縣裏有關人士,解釋舉辦救亡工作講習班的宗旨和開辦以來的活動情況,要求支持。因此,戰教團最後舉行的一次座談會,雖然十分重要,羅明和楊琦隻好不參加了。
羅明和楊琦先去找縣黨部總幹事兼動員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張澤民。省黨部所得到的關於講習班的消息,基本上來自本縣縣黨部的密報,而羅明等進步的救亡青年對國民黨的縣黨部向來最反感而且鄙視,在感情上勢同水火。所以現在大家決定由羅等拜訪張澤民,一則緩和同縣黨部的對立形勢,二則也向張澤民說明講習班開辦以來的活動情況。讓楊琦一道去,是因為張澤民是楊琦父親的學生,兩家還有表親關係,楊琦叫他表哥,起小就熟。
羅明和楊琦走進張幹事的辦公室,有一個老勤務在地上掃著前天落下一地的麻雀屎,告訴他們說幹事早晨一起床就去找縣長了。羅明就在幹事的辦公室裏向縣政府打個電話一問,知道幹事早晨確實去見過縣長,後來又同一位科長上街吃早點,吃過早點後又回來同劉秘書閑談了半天,後來又同收發主任一道去財務委員會吃午飯。又打電話到財務委員會,回話說幹事吃過午飯就走了。又問教育局,說是剛走,許是在商會。羅明又打電話到商會,有一個人接到電話,問明了他的姓名,起初說讓他等一等,隨後又說幹事沒有來,因為電話機子有毛病,對方說話的聲音聽不清,卻聽見隱約的牌聲混在雜亂的語聲中。放下聽筒,羅明從辦公桌上找到一支幹毛筆,放在墨盒中泡了泡,留下一個紙條子,就拉著楊琦往縣政府去。
縣長有一個習慣,吃過午飯後照例要睡眠半個鍾頭。除非上邊派的什麼視察委員來到,或比他官級高的人物來訪,或發出空襲警報,任何事情都不許向他通報。羅明們等候在會客室中,默默相對,隻偶爾憤慨地歎息一聲,或發出來一個沒有聲音的苦笑。差不多等過二十分鍾,楊琦再也不能夠忍耐下去,皺著眉頭向羅明要求說:
“我不願再等下去,你讓我回去參加座談會好不好?”“不要急。不管成功或失敗,我們總要弄出一個結果呀!”羅明說,心中充滿了不能言說的痛苦。
“我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現在,他媽的!”“這是為了救國,為了工作,並不是向誰求差事或者借貸?”羅明小聲說,心中苦笑,望著牆上的陳舊標語消磨時間。
“哼,我覺得這是一種侮辱!”揚琦痛苦地說,向地上用力地吐口唾沫,又用鞋底將唾沫擦去。
羅明繼續默默苦笑。他想到近來親眼看見的許多社會現象以及剛到縣黨部找張澤民的情況,不覺在心中慨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