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惡訊齊來
晚上,正在開座談會時,動員委員會的秘書程西昌派人來請羅明前去談話,羅明想不出有什麼重要事情,等到散會後才往動委會去。正在月色蒼茫的街上走著,碰見家裏一個老夥計帶著幾輛手推車和三輛牛車,浩浩蕩蕩地迎麵走來,羅明奇怪地停住腳步問:
“老王,這麼晚你做什麼,”“二少爺,是你啊?”老王笑著說:“你看,我從你哥剛剛學走路就在你們府上住,從來沒見他操心過家務。今晚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咱家大少爺,新近做了官,忽然間福至心靈,想起來兩樁應辦的事。今日下午,又是叫找拿條子到兵役科將王有富的兒子要回來,又是叫我拿條子找支應局要了這麼多大小子,從下午起就去拉拆城的磚頭,現在連夜繼續拉。”“王材要回來了麼?”“那還能要不回來?黃昏時這小夥子回來啪,恰好大少爺在家,他看見大少爺趴下去磕個響頭。待會兒王有富為掛念兒子的事,也從工地回來啦,在大少爺麵前哭了起來,說大少爺是他們一家的救命恩人。”羅明問:“運磚頭做什麼用?”“修咱家後邊的圍牆用呀。越多越好,還怕派不上用場?”羅明說:“拆城的磚頭是公家的,應該由公家派用場。哪能私人隨便用車子拉?運拆城的磚頭要付錢麼?”“當然是到城上運不掏錢的磚頭!”老王很得意地說,“你看,這不是縣政府開的條子?上邊開的是兩萬,可是馬馬虎虎多運一兩萬也沒打緊。公事是假的,人情麵子是真的。”“這才怪了!”羅明接了條子對著月光看一看,不滿意地說:“把公家的磚頭運到自己家裏盞房子,我很不讚成!”“別傻了,二少爺!”老王嘻嘻笑著說,“這年頭,都是如此,誰正直無私誰吃虧。這幾天,沒有麵子的住戶還要找—個門路兒,花點兒小錢頭,請縣政府開個條子。何況咱家在城裏有恁大麵子,到縣政府說一不二的,不趁機會運幾萬塊,再過幾天都給人家搶完啦。”“別人占公家便宜讓別人占去,我們家應該清清白白的。
大家都這樣營私舞弊,假公濟私,國家還能有什麼希望?哼哼!”羅明知道老王不會聽他的命令,把條子往地上一摔,憤憤而去。他聽見老王對那幾個推車的人們在他的背後笑著說:
“二少爺是一個唱紅臉的,還是學生脾氣,跟大少爺不是一路人。要是人人都跟他的心一樣,世界上連衙門電不必要啦。”動委會的辦公室裏充滿著麻將牌聲和笑語聲,和平日的冷清恰成對照。羅明先跑到程西昌的秘書室去,看見一個醉漢橫臥在床上,向床邊一個痰盂裏嘔吐著東西,弄得滿屋裏酒氣熏人。醉漢斜著眼向羅明望一望,含糊不清地說道:
“程秘書,程世五,你來,咱兩個談一談。你隻能動員你太太的腿,可是你小心點,動得太凶了她還不高興哩。哈哈哈哈。”羅明認識這位喝醉的是縣政府的劉秘書,他沒有說話,趕快向打牌的屋子跑去。這三間偏房左首一間是文牘室,右首兩間是辦公室。辦公室中燈燭輝煌,熱鬧非常。辦公室裏有兩張牌桌正在打麻將,另外還有幾個看牌的人,談天的人,紙煙的煙霧籠罩全屋。文牘室裏有兩三個醉漢正在胡鬧,忽而大笑,忽而相罵,忽而說一些下流的話。羅明站在門檻外向裏邊看一眼,瞧見小胖子程西昌站在教育局長熊有能背後看牌,一麵向熊有能的頭上吐著煙圈兒玩耍。“喂,世五!”羅明小聲叫,向程西昌招一招手,就退到院裏去了。
“你看我們這裏多熱鬧!”小胖子程西昌向羅明叫著說,哈哈地笑了幾聲。“這幾天開行政會議,鄉下的朋友們都進了城,白天開會,晚上無聊,就借我這個閑地方‘扒’起‘城’來。
昨天晚上令兄也來扒了一個通宵,撈了四五百。人生就是逢場作戲,哈哈哈哈……”“可是如今是抗戰時期,住在後方的人也應該臥薪嚐膽。”“抗戰有委員長領導,咱是小人物,當天和尚撞天鍾。”“你為什麼不參加打牌,隻站在一旁觀戰?”“我不是觀戰,我是‘做夢的’,”小胖子忽然快活地用下巴向他自己的屋子一擺:“老同學,你聽,我屋裏還有一個醉漢正在胡說八道哩!”那喝醉的劉秘書正在罵著說:“媽的!老子有的是錢,為什麼今晚不讓老子坐場呀?……程西昌,你真是不講朋友!……”跟著有嘔吐聲、呻吟聲和茶杯落地聲。“我曉得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到那屋去,硬說我喝醉啦,原來你們想偷偷地叫條子怕我看見呐。嗨,媽的!……”“這家夥,沒有喝多少酒可醉成這個樣子!會議開幕前他就連摸了兩個通夜,贏了七八百,昨晚上不滿八圈就倒出一千二百。”小胖子幸災樂禍地笑了一陣,然後換成自嘲的口氣說:“老弟,你瞧瞧我這個閑機關,掛著‘抗戰動員委員會’的大牌子,白天門可羅雀,一到晚上就熱鬧起來:打牌的打牌,喝醉的喝醉,聊天的聊天,‘做夢’的‘做夢’。唉嗨,老弟,你可不能在壁報上罵人呀!”小胖子說畢又大笑起來,笑得眼睛合成了兩道縫兒。
這時候,扒城的農民仍舊在拚命工作,吆嗨聲和手推車的吱啞聲清楚地傳到動委會的院中來。使羅明更感覺到這小城中有兩個不同世界,巴不得立刻從動委會的院裏逃掉。他不等小胖子的笑聲停住就急急問道:
“世五,你今晚找我有什麼事情?”“有點事情要同你談一談。”程西昌正正經經地小聲說,同時把一隻手搭在羅明的肩頭上,推著他走出大門。“戰教團的事情你還不曉得吧?”程西昌先向他問了一句。
“戰教團有什麼事情?”羅明吃驚地問。
“前兩三天上頭給縣政府來過一個密電,叫對戰教團的活動嚴密監視,隨時詳細報告。這邊就立刻回個電去,說戰教團在這裏積極進行赤化活動……”“是誰這樣隨意誣蔑戰教團,絲毫也不講事實?”羅明截住問,冒起火來,“你能告訴我這是哪一個人叫縣長回這個混蛋電報?”程西昌滑頭地笑了一笑說:“誰叫縣長回這個電報,我不必說出來,過幾天你自然就會曉得。今天下午,上麵又來了一個密電,叫製止戰教團一切活動,勒令出境。今晚上縣長因為請客不得閑,大概明天早晨上班後他就要請方中允去談話。
你前天同餘新之一道去找劉秘書是不是?”“是的。怎麼?”“那時候第一個密電已經來啦,你們的消息不靈,還坐在鼓裏呢。”羅明心裏想道,怪道那天劉秘書是那樣態度!隨即又問:
“縣長自己對這事情有什麼主張?”“哼,他有什麼主張?隻要他自己的紗帽能戴穩,別人叫他怎麼主張他就怎麼主張。呃呃,還有,關於陶春冰跟你們的講習班……”“哦?”“他們認為講習班很有問題,準備命令你們解散。”“叫解散?講習班有什麼問題?”程西昌不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他們早就有個醞釀,不過縣長是接到關於戰教團的那密令後才決定的。他們要等戰教團走了後才解散你們,所以這事情還算有一線希望。可是關於陶春冰……”羅明攔住說:“我現在去找縣長好不好?世五兄,請你幫幫忙,我們一道去找找縣長好不好?”“現在找他沒有用,你應該沉著一點。”“那麼明天去找他怎麼樣?”“這事情我不能出頭露麵,隻能暗中幫你們的忙。三五天之內,李醒亞就從省裏回來了,他這次回來是接國民兵團跟自衛隊的,同時縣黨部也有變動,整個局麵都要跟現在不同。我想隻要醒亞一回來,你們的工作就有商量餘地了。地方上最注目的是陶春冰,他必須趕快走開,不然將來會吃他們的虧哩。”,“陶春冰這次回到故鄉來除早先在講習班教過一點課之外,什麼活動都沒有,為什麼這樣不能容他?”“那恐怕是由於過去的關係。”程西昌直率地說:“就連我也疑惑他在本省是一個負責分子;不過因為是老同學關係,別人講的時候我還替他洗刷呢。”羅明生氣地說:“過去的事情我不曉得,現在我敢擔保他絕不是的!這樣一個清白純潔的文化工作者,他們敢把他怎麼樣?難道就沒有一點道理可講麼?這才怪了!”程西昌輕輕笑了幾聲,連連拍著羅明的肩膀說:“你在這個社會裏經驗少,把事情看得真簡單!老弟,現在是抗戰時期,他們固然不敢公開逮捕他,可是一遇到兵荒馬亂,他們暗中下毒手能提防嗎?所以,老弟,我為避嫌疑起見不願去找春冰,你應該告訴他早點走,愈早愈好。”羅明被程西昌幾句話一提醒,搖搖頭說:“唉,這是他媽的什麼樣的鬼蜮世界!”“好啦,老弟,我不同你再談啦。”程西昌很親熱地把羅明卑嚷花開的時候往街上推了一下說:“快走吧,我還要去‘做夢’哩。”於是他笑著跑進去了。
院裏的打牌聲、醉語聲、小胖子的快活笑聲,同附近的農民群眾的吆嗨聲、手推車子聲、鋼鐵與磚石的碰擊聲,在小城市的春夜中交響。羅明在動委會門口悵然地立了片刻,然後迅速朝講習班走去,皮鞋底在青石板上發出來沉重的橐橐聲。
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重複說道:
“誰救國誰受打擊!……什麼社會!”楊琦正在教務處為修路的農民畫宣傳漫畫,一邊快活地低聲唱著。黃梅同張茵在旁邊油印東西,嘀嘀咕咕地小聲講話。另外有幾個男同學圍繞著一張桌子進行著什麼討論,每個人的神氣都非常嚴肅。羅明站在門口望了一望,頓然感覺到又走進一個世界。因為沒有閑心情,他沒把王材已經被要出來的消息告訴黃梅,也沒敢把戰教團的事情告訴大家,怕擾亂大家的工作情緒。他輕腳輕手地走進去站立在楊琦身後,看著他的漫畫問道:
“老楊,你看見克非在什麼地方?”“唔,程西昌找你有什麼事情?”楊琦有點吃驚地抬起頭來問,打量著羅明的臉色。
“沒有什麼特別事情,”羅明鎮靜地說,“隻問問講習班什麼時候結束。老張是不是在他的寢室裏?”“大概在。走,我們一道去看看他去。”楊琦已經感覺出發生了什麼事情,立刻放下畫筆,同羅明一道兒走出教務處。
“老羅,”他情緒緊張地小聲問道,“到底他找你有什麼事情?”“到老張屋裏談。”羅明回答說。
見了張克非,羅明就將程西昌所談的話報告一遍。張克非聽了後沉默著沒有說話,用力地咬著嘴唇,臉孔帶著一種冷然的微笑。楊琦望望張克非又望望羅明,用拳頭向桌子上猛力一捶,大聲說道:
“戰教團不能走,我們的講習班也不能解散!我們要鬥爭!要堅決地同他們鬥爭下去!”“你吵什麼?”羅明皺著眉頭說。“你慢慢地談一談你的意見好不好?”“我沒有別的意見,我的意見就是不接受他們的命令,同他們堅決進行鬥爭!”楊琦第二次又往桌子上捶了一拳,繼續叫著:“頭可斷,血可流,但救國的工作非做不可!違反民族利益的命令決不接受!”“不接受能夠行麼?”羅明又氣又笑地看著楊琦問。
“隻要我們的態度堅決,當然能行。我們要問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準救國。我們把這事情向全國控訴,請求全國青年聲援我們!隻要我們能得到全國同情,就能勝利,以後各地方頑固勢力就不敢再隨隨便便打擊青年的救亡活動!”“我就怕你這個炸彈!”羅明諷刺說,“我考慮問題已經夠感情用事了,你簡直更衝動得不像話。別吵啦,我們平心靜氣地商量一個對策吧。”“我說的就是最妥當的對策,除此以外沒有第二個更好的地坐在椅上,向空中吐著煙圈。跟著,同學們來了一大群,驚慌地圍繞在他的麵前,大家都不敢說話,用眼睛向他們三個人詢問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張克非鎮靜地微微笑著,故意裝做疲倦,打個哈欠,說:
“喂,瞌睡啦,大家都快去睡吧。街上臨時戒嚴了,我想是與我們沒有關係的,大概是逮漢奸的。快睡吧,讓他們聽見我們院子裏亂糟糟的,反而不好。”“都去睡吧,”羅明也吩咐說,“快把各屋裏的燈火都熄了去吧!”等同學們都退走以後,張克非遞給羅明一支煙,對羅明和楊琦說:
“我想是與我們沒有關係的,你們說是吧?”羅明說:“大概與我們沒有關係。但是不是與戰教團有關係?”大家互相望著沉默了片刻,張克非搖搖頭說:
“我想也不會的。”他笑了一下:“不要管他,明天就會知道了。”楊琦深感到他剛才在感情衝動時所說的“對策”不能實行,很後悔回到故鄉來工作,暗暗地羨慕著他的兩個弟弟。他決心不管將來宣傳隊能否搞成,他都要離開故鄉,因此對於剛才的問題也不願繼續談了。
“管他媽的,”他心裏說,“橫豎到處都可以做救國工作!”為著使同學們安定起見,張克非也主張今晚上不要討論,催羅明和楊琦都去睡覺。他自己到各教室和男生寢室巡視一遍,又走到女生院裏。王淑芬和陳維珍已經睡了:林夢雲在細心地寫日記;張茵和黃梅都湊在羅蘭的桌子上小聲談話,顯然在興奮地談論著今夜的一場風波。張克非用指頭在窗上敲一敲,催她們快點就寢,告訴她們絕不會有什麼事情。他悄悄溜到大門口,隔門縫望見那兩個端著步槍的士兵仍在街心,同時聽見在附近有呼問口令和狗叫聲。他懷著一顆不安的心走回自己寢室,慢慢地抽著紙煙,聽著靜夜的街上和城裏的種種聲音,久久地呆坐著,想得很多。同他作伴的一隻馬蹄鍾在桌上噠噠走著,時針指向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