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在冷酷的現實麵前(1 / 3)

第二十二章在冷酷的現實麵前

吳寄萍走的這天,城裏便傳著扒城的新聞,而這新聞在鄉下傳得更起勁。“扒城喲!扒城喲!都去扒城喲!”老頭子們在呼叫著,年輕人們在呼叫著,小孩子們也在呼叫著。男的在呼叫著,女的也在呼叫著。從平原到深山,從市鎮到村落,所有躺臥著耕牛的地方,所有冒著炊煙的地方,都被這一個想不到的緊急命令震驚和沸騰起來了。那些掉了牙齒、白了頭發的老年人還都記得,因為長毛反,父輩和祖父輩曾經被召去翻修過城牆,至今鄉村裏還保留著許多傳說。他們記得很清楚:

就在幾年之前,為著“剿共”的軍事需要,鄉下老百姓被逼著修城牆又修碉堡。一年之前,為著準備抗日,鄉下老百姓被逼著修城牆,修寨牆,又修碉堡,硬逼得莊稼人誤了農活。可是如今又要扒城了,聽說這一次要徹底扒平。人們紛紛議論著,非常驚奇,但不懂得什麼道理,連那些耀武揚威的鄉保長也不曉得。“這倒是新鮮的花樣!”人們這樣批評說。“反正老百姓肚皮是私的,人是官的,一年四季都不得安生!”於是在保甲長的火急督促下,人們放下了向田裏灌水的工作,放下了晚稻的插秧工作,放下了田裏的除草工作,放下了紅薯的栽植工作,放下了一切屬於自己的要緊工作,帶著扒城的家夥,運磚運土的家夥,帶著幹糧,帶著煮飯的家夥,跟隨著保甲長往各處區公所集合,又從各處區公所往城裏去了。

成千上萬的農民彙集到古老的城牆下,分布到附近的街道上,有的已經按照分配的段落開始工作,有的還在陸續從鄉下趕來。在這個非常壯觀的集團裏麵,有不少駝著脊背的老頭子,白胡須在風中飄著,在太陽下閃著銀光;有不少才隻有成人的肩頭那麼高的小孩子。由於這些小孩子是第一次走進縣城,看見城牆,看見這麼龐大的農民集團,他們以驚駭和好奇的眼光,不住地向各處張望;有許多中年婦女,她們不得不來應付差事,是因為她們的丈夫死了,她們的孩子打仗去了,或者還太小,或者病在床上了。在這個集團裏麵,有很多人害著眼疾,有些人的眼皮向外翻著,眼球上網滿血絲,很可能他們的眼疾是一代一代傳下來,永遠也沒有醫過;有很多人的臉孔虛腫,黃得可怕,顯然他們是被瘧疾或別的什麼傳染病蹂躪了許多日子,靠著天大的幸運,靠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藥方,保住性命,仍未恢複元氣;有很多人的脖子裏長著癭包,因為食物中缺乏碘質;此外,也有很多的小孩子患瘌痢,有的已經成了禿子。在這個集團中,雖然人的成色非常不齊,但是單看看這些人們所穿的破爛衣服,單看看他們的結著繭皮的雙手,就知道他們是從鄉下來的真正的勞苦大眾。在鄉下,紳士們、地主們、跟鄉保長有一點瓜葛的人們,在一定程度上被鄉保長看做略有身份的人們,都從來不參加政府所號召的任何勞役,不出壯丁,甚至還可以不負擔苛捐雜派。而是由鄉保長將他身上的苛捐雜派轉嫁到一般的百姓身上。

這情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已經習慣,被鄉保長和紳士們看成為天經地義,所以在這上萬人的集團中沒有一個人對於這情形敢公然批評,甚至連偷偷地發怨言也極有分寸。噢,這個包括著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太老的和太小的,包括著孤兒寡婦的龐大集團,是多麼的善良,多麼的不幸,多麼的有忍耐力啊!人如同蜂群一樣,活動在城頭上,一齊努力破壞著這座占城。磚頭和石頭,黃土和石灰,不管結合得怎樣堅固,迅速地在人們的腳下崩解著,飛迸著,向城下滾落著。鋼鐵的碰擊聲,磚石的滾落聲,勞動者的吆嗨聲,沿城牆構成了不斷的嘈雜聲。但是那些監工的紳士們對於這一重大的扒城工作並沒有認真準備,連洋鎬都沒有,也沒有想到將群眾的力量合理地加以組織。他們忽而說用磚頭和石頭填塞城壕;忽而命令把磚頭和石頭運到別處;忽而人們同時聽到這兩種命令。究竟哪些人擔任扒,哪些人擔任運輸,以及怎樣的輪班休息,什麼時候應該讓大家吃飯,監工的紳士們一點也投有想到。縣長帶著區長們,後邊跟著十來個掛盒子槍的勤務兵,從城牆上走了一趟,向監工的紳士們囑咐幾句,要他們加緊督促;也向拿著專為打人用的手杖的聯保主任和保長之類的人物說聲“辛苦”,然後,他認為一切滿意,跺一跺腳上塵土,回他的衙門去了。男人們全脫光了上身,汗水在熾熱的陽光下像雨珠一樣奔流在額角上、胸膛上、胳膊和手上。當喉嚨渴得冒火的時候,如果他們找不到一點開水喝時,便走到附近的小溪旁邊,蹲下身子,用雙手捧起溪水解渴,不管這溪水是否幹淨。到晚上,人們像難民一樣露宿在被破壞的城牆上和街道兩旁,身下薄薄地鋪把草,至多再鋪一件自己的破棉襖,幾個人擠在一起,用一條破被子遮著露水。黎明前有些人被寒氣逼醒,揉一揉眼睛坐起來,瑟縮地夾著膀子,用火鐮打著火,點起煙管抽著,於是這兒那兒閃動著點點火星,發出來斷斷續續的咳嗽,也偶爾發出來喃喃的小聲絮語。有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睡得很香甜,從喉嚨裏發出來沉重的鼾聲;但有些常常被噩夢驚醒,醒來後驚慌四望,才看見自己是睡在城上,但見滿地明月像霜樣白,並沒有鄉保長派人來抓壯丁,也沒人來催逼苛捐雜派。第二天人們又早早開始工作,恨不得立刻把工作做完。

他們大部分仍然不知道這樣緊急的扒城是為了什麼,隻有少數人聽到或感覺到這個事情與戰事有關,但是在心上的反應卻十分淡漠。

從扒城開始的時候起,城裏的居民們起了很大震動,到處談論著這新的話題。老人們提著煙袋或鳥籠,女人們抱著或拉著小孩子,都被好奇心吸引來了。他們恐怕衣服上撲了塵土,又怕磚頭或石頭滾到腳上,總是找一塊空散的地方站得遠遠的,不近城根。雖然他們聽說扒城和戰事有關,但心中卻不對戰事格外地感到關切,甚至還有人批評軍事當局下這樣的命令未免過慮。在這個小縣城的紳士中,隻有很少人肯相信敵人有可能進攻武漢,這個地方將來會淪為戰場。對於這座占城的扒毀,有些人一方麵感到惋惜,一方麵擔心著將來萬一有匪荒時沒有保障;有些人覺得城牆拆除後較為方便,提議把城基改為馬路,多多地栽植樹木,以供市民們將來散步;有些人打算如何利用這些磚頭和石頭為自己建築房屋。但救亡工作者卻把扒城這件事看成為最好的工作機會,於是幾位負責分子立刻開了一次會,決定向廣大的農民群眾開展抗日宣傳工作,並提醒那些醉生夢死的市民們對時局的注意。為著不引起當局誤會,餘新之同羅明開過會就一道去拜訪縣長了。

正是全縣行政會議開幕的時候,傳達長接到餘新之名片後遲疑起來。他知道縣長這時候不能會客,把名片拿進去說不定會碰釘子。但是餘新之的名片上的官銜是那麼多,而且前幾天縣長請他吃過飯,使傳達長又不敢不傳。這位小心謹慎的傳達長想了一想,把縣長正在主持開會的事情說明,問他們是否可以先會一會秘書或科長。餘新之和羅明表示可以,他就拿著來賓的名片往裏邊去了。一會兒工夫,傳達長走出來說了聲“請”,把餘新之和羅明帶到秘書室,請他們稍等一下。

從秘書室的窗子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作為會場的三間大廳,裏邊坐滿了穿黑色公務員製服(即中山服)的人物,也有幾個人穿草綠軍服,束著武裝帶。縣長正站在主席位置上滔滔不絕地講話,時不時用指甲搔著起明發亮的前腦瓜上的光頭皮。大概他的開幕詞已經講得很長,他的喉音顯出來一點蒼啞,而坐在後邊的紳士們也有人忍不住打著哈欠,甚至有人打盹。餘新之和羅明正在觀察著會場情形,劉秘書拿著半截紙煙,帶著倦容,喀喀咳嗽著走了進來。他強裝精神,同他們打著招呼,讓他們抽煙喝茶,但他的態度卻顯得十分冷淡,和兩天前遇見他們的情形完全兩樣。餘新之和羅明對這一點都立刻感覺出來,心裏稍微有點不快,但隨即想著這家夥的態度冷淡大概是因為精神疲倦,也就不大在意了。餘新之望著劉秘書的那一雙熬夜熬紅的眼睛,客氣地問道:

“劉秘書一定很辛苦吧?隔兩天沒有見,你已經有些憔悴啦。”“為著準備開會的事情,”劉秘書打個哈欠說,“一連兩夜晚沒有睡覺。唔,兩位今天來有什麼事情見教?”“是關於工作問題的,”餘新之沉著不迫地說,“我們想趁著扒城的機會,對民眾作一點宣傳教育工作,比如當他們休息時候……”“是不是要演戲?”劉秘書截住問。

羅明說:“不一定要演戲,主要的是趁他們每天休息的時候向他們講一些軍民合作啦,幫助政府抗日啦,踴躍從軍啦一類問題。”“同時也讓他們知道政府為什麼要他們來扒城。”餘新之補充一句。

劉秘書聳聳肩膀說:“你們兩位的意見當然都是很好的,不過中國的老百姓一向慣了,要他們出錢他們出錢,要他們出力他們出力,用不著對他們宣傳解釋。況且,有時宣傳得多了反而會出毛病,所以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況且,上麵命令叫扒城是一種軍事秘密,更不必向他們解釋道理。況且,總理的‘行易知難’的學說正是我們領導民眾的最高原理,隻要民眾能依照政府的命令去行就可以了。況且如果要他們先知而後行,起碼還得等候一百年!”劉秘書用食指敲掉煙灰,很滿足他自己的這套理論,望著客人們笑了。

餘新之和羅明對於劉秘書的這番回話都覺得出乎意外,叉生氣又覺得可笑。餘新之用諷刺的口吻說:

“劉秘書對於‘行易知難’的解釋非常新鮮,第一次聽到,第一次聽到。”他輕蔑地微笑著,向窗上吐一口煙縷,“劉秘書是不是認為抗戰不需要政治動員,不需要任何宣傳?”他接著說,雖然態度很溫和,但骨子裏卻又冷又硬。“從去年‘八·一三’以後,我就跟方中允先生率領戰教團在各地工作,許多軍長師長,地方當局,都希望我們多做點民眾工作。十天前我在潢川看見白健生先生,他也是同樣意見,並且保證在工作上盡量幫忙。我想劉秘書同縣長也絕不會不同意做民眾工作。”餘新之故意不稱白崇禧的官銜,而稱白的表字,以暗示他自己在文化界的身份較高。

“這個,這個,這個恕兄弟不能負責,”劉秘書趕忙推脫責任說,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恐怕耽誤老百姓的工作時間,因為上頭限一個星期內把城牆拆平,況且……”餘新之搶著說道:“我想在今天必須貫徹《抗戰建國綱領》上規定的努力原則,不要同民眾之間畫一道鴻溝。劉秘書覺得怎樣?”“是的,《抗戰建國綱領》自然要實行。不過,況且,縣長是恐怕有人會故意擾亂民心,節外生枝。他是地方官,負一個縣的責任,有不得已的苦衷啊。”羅明心裏想著一定是出岔子了。他望一望餘新之,向劉秘書問道:“是不是有人對戰教團跟講習班不很諒解?”劉秘書閃爍其詞地說:“那倒不曉得,這恐怕隻有縣長曉得。”餘新之說道:“不相信戰教團才真是笑話!戰教團的負責人是姬先生和方先生,他們都是國內有數的學者。姬先生現在是河南大學的文學院院長,本省黨政要人有很多都是他的學生。方先生最近還到武漢去見過陳辭修。’部長,我自己也同白健生先生談過幾次。陳部長同白先生都竭力支持戰教團,怎麼還有人不相信呢?奇怪!奇怪!”於是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仿佛在笑著別人的幼稚和愚蠢。

“他為什麼要說這話呢?”羅明心中說,“吹得肉麻!”劉秘書吹一吹紙煙灰,淡淡地笑了。大家一兩分鍾都不說話,各自默默地抽煙喝茶,想著心思。縣長的話仍然回蕩在羅明的耳膜上,在他的心坎深處激起來厭惡之感。為要轉變一下談話的氣氛,羅明從窗口拋出紙煙頭,向劉秘書問道:

“扒了城牆之後,那麼多的磚頭、石頭準備做什麼用?”劉秘書懶懶地回答說:“行政會議上也要討論到這個問題,自然要加以適當利用,比如蓋校舍,救濟院,縣醫院,貧民工廠。”餘新之不肯罷休地問道:“縣政府派人同我們一道工作好不好?”“你們最好等晚上,縣行政會議開過會以後,找縣長當麵談談,或者找動委會程秘書談一談,因為這事情兄弟不能負責答複。……來人倒茶!”主人既然要送客,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餘新之和羅明失望地向劉秘書握手告辭,從縣政府走了出來。一到街上,羅明深深的籲出來一口悶氣,罵道:

“媽的,真是想不到,什麼樣的事情都有!”餘新之笑著說:“老弟,將來碰釘子的時候多著呢,工作本來就是一種鬥爭嘛。我們今天晚上是不是再來找縣長一趟?”“我看這問題並不簡單,暫時別找吧。我們今晚上再討論一下,研究一個比較適當的辦法,然後提出來同縣長商量。”他們向同學會一邊走一邊談著劉秘書所發的奇怪理論,談著縣長在開幕詞中所講的關於嚴密保甲組織的一番話。羅明學著縣長的姿態和聲調說:

“呃,各位同學,我說,要安定抗戰後方,推行政令,就必須嚴密保甲組織。要嚴密保甲組織,就必須,呃,從今後花戶不準告保甲長,保甲長不準告聯保主任,聯保主任不準告區長,有以下犯的就是在抗戰後方搗亂,就是破壞保甲,破壞政府,破壞抗戰,我一定從嚴懲辦!……”起初他們帶著憎惡和氣憤談著縣長和劉秘書,但談著談著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眼看著這座被誇讚為銅牆鐵壁的古城,這座曾經保護地主和紳士們平安度過了無數次兵災匪荒,度過了“洪楊之亂”,度過了幾年前大別山紅色風暴的古城,非常迅速的,像奇跡一般的,被上萬的農民以驚人的力量在兩三天之內扒毀得不成樣子。工作還在繼續著,並且還加了夜班。每天晚上,下弦月還沒有出來,頹毀的城牆上已飄動著無數燈籠,燈籠也隨著運送磚石的手推車和挑子散在附近。手推車的輪軸的摩擦聲,磚石和鋼鐵的碰擊聲,有韻律的吆嗨聲,以及零亂的燈火和人影,一直繼續到午夜方休。

戰教團和講習班,以及別的幾個救亡團體,因為不能得到地方當局的同意,始終不能夠趁著扒城的機會對民眾展開工作。但他們並沒有向環境的困難縮進脖子,反而想出來種種辦法去突破地方頑固勢力所加給他們的工作封鎖。他們利用壁報,特別是利用漫畫,向農民解釋著出力救國的道理,解釋著軍民合作和擁護抗戰到底的道理,解釋著敵人的侵略野心和奸擄燒殺的殘暴行為,解釋著戰局的嚴重和扒城的重要意義,以鼓勵群眾的愛國心和工作熱情。他們利用每個同誌的私人關係,比如有的人到群眾中去瞧看他的鄰居,有的人去瞧看他的佃戶,有的人去瞧看他的本家或親戚,用口頭解釋著一切道理。群眾的反應是非常好的。他們很願意多知道一點救國道理,多知道一點戰事消息。當他們知道後,他們就自己互相談論起來,不再對國事漠不關心,也不再認為扒城這件事和他們自己的利害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