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我今天非要見王材不可,看我該能犯多大國法!”站崗的用槍托向她擋了一下,她鼓起眼睛來大聲說道:
“閃開!我一不是土匪,二不是日本鬼子,為什麼用槍擋我?難道你自己不是從老百姓出身的?為什麼對壯丁沒有一點兒同情?……”排長不等黃梅的一排子話說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好,好,一道進去吧,不要再多說了!”同誌們因悶了滿肚子氣,一看見黃梅得到了完全勝利,都感到十分得意,一齊笑了,有的還稱讚黃梅有辦法。那些剛才被攆到一邊的幾個鄉下女人看見黃梅已經得到了允許,也都趕快走過來向排長懇求。排長把腳猛一跺,大聲喝道:
“都給我滾!滾!”女人們打個冷戰,畏縮地退後一步,仍然用悲痛和哀求交織的笑容望著排長。她們不死心,用怯怯的聲音、含淚的聲音,繼續要求著,又不敢說得太多。排長向那個挨近身邊的、白發銀亮的老太婆盯了一眼,意思是要威脅她站遠一點。但老太婆以為官長對她特別地發生憐憫,滿是深深皺紋的臉頰上滾動著兩行眼淚,全身顫巍地像風中殘燭,張動著牙齒脫落的嘴巴想說話又一時說不出,連連地向排長拜著幹枯的雙手。
排長惡聲惡氣地向她問道:
“你要幹什麼?想死麼?”老太婆沒聽清排長的話,但已經從他的神氣上看出來他沒有一絲憐憫,於是腿一軟跪了下去,發音不清地哀告說:
“官長!官長!我三十二歲就守寡……”“誰不讓你再嫁人啦?這個老太婆!”排長不耐煩地向衛兵望一眼:“把她拉起來!”“我五十歲上死了兒子,守著小孫子過日子,三門頭隻有這一棵獨苗兒,正在打皮寒,給保長抓來……”排長大聲說:“你去告保長去,找我有什麼用?”“保長壞良心,官長。多少家弟兄幾個他不抓,偏偏欺我家人單勢弱,抓我這棵獨苗兒!官長,你做好事在兒女身上“是的,做好事在兒女身上!”別的女人們都隨著說。
“我要看一眼我的孫子,求求你,官長!”忽然看見十九歲的孫兒像囚犯一樣站在隊中,老太婆趕快流著淚向排長哀求:
“官長,我的孫兒站在那裏,求你開恩,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同孫兒見一麵我死也甘心!官長,你讓我進去見一麵,我來生變驟變馬報答你……”“好啦,好啦!”排長揮著手,“現在別說啦,等一會兒再講!”排長一轉身,帶著羅明和黃梅向裏邊走去。老太婆跟了半步,被衛兵用刺刀攔腰擋住。
“叫你等一等!”衛兵大聲說。
“啊?啊?”老太婆的含著驚疑和詢問的眼光從衛兵的臉上移轉到旁的女人的臉上,“叫等一等?嗜?”“官長說等一等就叫見了。”旁的女人們回答說,期望的火苗燃燒在她們心上。
好像怕有人劫獄似的,衛兵們把扒城的人們用槍托趕回到城牆上,把一群可憐的女人們趕到一邊。
壯丁們所受的非人的虐待,不允許壯丁們同親屬見麵,羅蘭在過去隻是聽說,如今她親眼看見了這種情形,實在不能忍受,咬緊嘴唇,兩手攥成拳頭,兩腿輕輕打顫。人們正在為白發老婆婆抱很大同情卻無能為力時,不料羅蘭迅速向前走了兩步,攙著老婆婆的左邊胳膊,用堅決的口氣說:
“走,跟我進去!”衛兵將安著刺刀的步槍向她們的胸前一橫,不許她們進去。老太婆猛一遲疑,打算給衛兵跪下懇求。但是她沒有跪下,忽然羅蘭向兩個衛兵怒目一瞪,厲聲說:“你敢用刺刀碰我?你敢!”說畢,攙著老太婆直往前走。
看管壯丁的是本縣的地方部隊。衛兵們雖然不認識羅蘭,但是從她的大家閨秀的長相和高貴的神氣,以及那非同一般的說話口吻,他們隻好把橫在她們麵前的步槍收回,更不敢動手拉扯,無可奈何地讓她們進去。
大門外的一大群男女老少看見她們二人進人大門,認為有了機會,一齊擁來。衛兵們又趕快將刺刀一橫,大喝“滾開!”把人們震住了。一個衛兵怕受排長處分,搶在羅蘭前邊去向排長報告。排長沒有讓他說話一擺下巴,命令回大門口去。
排長也看出來羅蘭不是一般平民小戶的姑娘,既然敢於攙著老太婆衝衛兵,已經進來,也就不必說別的話了。他向羅明說:
“羅先生,請你對壯丁講幾句話。”羅明說:“我們的慰勞品還沒有挑進來,各救亡團體來的代表也沒進來,怎麼進行慰勞?請你命令衛兵,放他們都趕快進來。”“沒有上邊指示,我負不了這個責任。”羅明斬釘截鐵地說:“你放心,出了什麼事兒我負責。我就是本城人,學界裏都認識我,跑不了。”排長聽他的口氣不小,遲疑地問道:“你住在本城裏什麼地方?”“縣後街路北羅宅。”排長心中恍然明白,不再問別的話,立刻吩咐衛兵放各救亡團體的代表和慰勞品挑子進來。果然,跟羅明來的全體救亡青年和慰勞品挑子都進來了。
老太婆的孫子名叫鄭鐵鎖。他是獨子,所以生下來幾天後奶奶替他起了這個名字,意思是將他的生命牢牢鎖住,不要有三災八難。他站在後排中間。奶奶一進來他就看見了,但是由於班、排長動不動打罵壯丁,打得很凶,所以他隻用淚眼望著奶奶,不敢叫一聲。奶奶一進來就哭著呼喚他的名字,整個壯丁隊伍和進來的救亡青年都受到驚動。排長有點動怒,回頭望著老太婆:
“不許哭叫!你叫的哪個?”“官長,求你開開恩,開開恩!我要見我的孫子鄭鐵鎖。
那不,他站在那兒不敢出來,不敢說話。官長,我快七十了,死也要見他一麵!官長開恩!”排長無可奈何,大聲叫:“鄭鐵鎖,出來!”一臉稚氣的鄭鐵鎖,流著眼淚,從壯丁隊伍中走出來。奶奶一把抓住他胳膊,痛哭起來,邊哭邊說:
“我的好孫兒,我們鄭家的獨苗,自從你被抓走以來,奶奶天天哭,夜夜哭,今天終究見到你啦!你一歲死了爹,三歲死了娘,是奶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有一年,荒春上奶奶拉著你出外討飯,討來的殘羹剩飯奶奶舍不得吃,先叫你吃。沒想到你剛剛長到十八歲,半夜裏把你抓來。多少人家弟兄好幾個都不出壯丁,偏抓你這一棵無錢無勢的獨苗兒。我的老天爺,你睜睜眼,看看我奶孫的命多苦,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啊!”排長看見壯丁中已經有許多人噙著眼淚,有的人鼻子發酸。他回頭來對正在哭敘家常的奶孫二人將腳一跺,眼一瞪,大聲說:
“你們還囉嗦不完麼?分明是故意來動搖軍心!……你這個老太婆,有要緊話趕快說,三言兩句,說完出去!”鄭鐵鎖見排長生氣,害怕死了,哽咽著對奶奶說:“奶奶,別說啦,說也沒用。你走吧,趕快走吧!”老太婆也害怕孫兒會受到官長打罵,強忍悲哭,用幹枯的手背擦去眼淚,從小竹籃裏取出兩雙她親手編的草鞋,又取出三根蒸紅薯,遞給孫子。鐵鎖將草鞋收下,不肯將紅薯留下,哽咽說:
“奶奶,紅薯你留下,回去路上吃。走山路你空著肚子投力氣,還會暈倒!”在排長的怒視下,沒有時間讓奶孫二人繼續推讓,隻好奶奶留下一個,孫子留下兩個小的。奶奶又從籃子底上取出一個紙包,遞給孫子,說道:
“這裏邊包著五毛錢,你拿去,餓的時候買點東西吃,”鐵鎖不肯要,說道:“奶奶,我不要錢,不要!你本來要積下雞蛋換鹽吃,你把雞蛋賣成錢,就沒有鹽吃了!奶奶!”這時,黃梅因為被奶孫二人的見麵情況深深感動,所以把自己要會見表哥的事緩了一步。現在她向排長提出來她要同她表哥王材說話,排長隻好叫王材從隊列中出來,接著對羅明說:
“羅先生,請你對壯丁講話。”羅明的心中很不平靜,向走出的佃戶青年輕輕地點頭招呼,正要開始講話,忽然他的妹妹來到身邊,聲音哽咽地說道:
“二哥,把你身上的零錢給我!”羅明心中明白妹妹的意圖,立刻將口袋中全部零用的鈔票和鎳幣——共有兩塊多錢——掏出來交給妹妹,清了一下喉嚨,準備開始講話,但忍不住轉頭來瞟一眼妹妹在幹什麼。
羅蘭迅速地走到奶孫二人身邊,從鐵鎖手中奪過用紙包的五毛錢,還給奶奶,卻將向羅明要來的鈔票和鎳幣塞給鐵鎖,推著奶奶說:“你快走吧,你再不走要惹官長動氣哩。”她的舉動完全出奶孫二人的意外,沒有拒絕她的幫助。老太婆顫聲問道:
“小姐,你姓啥?我下一輩子變騾子變馬也要報答你。你姓啥?”“我姓中。快走吧,不然官長要罵你孫子哩。”“啊啊,我走,我走。鍾小姐,你是我們的恩人。你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叫國人。走吧,走吧。你的孫子要挨罵哩!”奶孫揮淚相別的情形使羅蘭也滾出了熱淚。孫兒說:“奶奶,你不要掛心我,等著我打敗了鬼子回來。”奶奶哭著說:“奶奶苦了一輩子,如今老了,今晚脫鞋,不知道明早還能穿不能。
隻要不遇大災荒,奶奶為等著你回來也要活下去!”奶奶望著孫子走回隊中才轉身往大門走去,但仍然幾次邊哭邊回頭向壯丁隊中望孫子。
黃梅和表哥王材站立的地方離排長約有一丈遠,離羅蘭較近。羅蘭一邊看著老太婆同孫子分手,一邊也注意到黃梅將東西和零錢交給表哥,但王材隻留下東西,不肯要錢,小聲說:
“錢我不要,上邊會搜走哩。”“別怕,你隻管留下。隻要你們不開走,三天以後我還來;錢要給搜去,我給報紙投稿揭發。”她故意使這句話讓排長聽見,接著問道:“你還有什麼話囑咐家裏麼?”王材遲疑片刻,看見排長用眼睛催他歸隊,他輕“唉”一聲,下了決心,對表妹囑咐:
“我三年前訂的那門親事,原說今年秋收以後過門,女家的嫁妝都準備啦。你告訴我爹媽說,趕快托媒人到女家去一趟,把這門親事退了。”“為什麼?”“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死了,為啥要誤人家大姑娘的青春?”“上前線不一定就打死,你怎麼這樣悲觀?”“在火線上被打死我不在乎,”王材悄聲說,“我怕到不了前線就給折磨死了。當壯丁,有病不給治,這幾天已經死了幾個,還有個發高燒,病得要死。梅呀,我囑咐的話,你一定替我帶到!”黃梅點點頭,目送著表哥回到隊中,心中非常氣憤,不由得想起社會上對國民黨統治的黑暗情況有一句泄憤的話:“中國不亡,實無天理!”她沒有時間再想下去,羅明已經開始講話了。
羅明本想用幾句煽動性的演講鼓起來壯丁們的抗日熱情,使他們擺脫那種留戀家鄉和土地的暗淡心理。但他演講了幾句之後,把自己感動得幾乎要落下眼淚,壯丁們並沒有顯得激動。他感到自己的話同眼前冷酷的現實距離太遠,不能夠打進聽者的心中,他自己越發感到難過,簡直要向那些虐待他們的人們和一切不合理的現實破口大罵。望著站在麵前的被折磨壞了的人們,他覺得再講多的話全是浪費,於是他放低了聲音安慰著這些可憐的農民說,壯丁的待遇會慢慢改善的,政府一定會優待抗屬的。他說打敗日本後,農民的生活要大大地好起來,還說目前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的現象都要在戰爭中掃得淨光。他不是欺騙他們,而是在說他自己所相信的希望。從抗戰爆發的那天起他就像千萬個渴望光明的天真青年一樣,相信著這希望很快就會實現。壯丁們用心地聽著他的話,從他的表情上知道他的心確實在向著窮百姓。一部分人對他的話開始半信半疑,有一些感動模樣。
羅明的宣傳講話草草結束,接著全體進來的救亡青年為壯丁唱了兩支救亡歌曲。本來大家還準備了許多節目,因為看見壯丁們沒有心思聽唱歌,羅明決定不讓同誌們繼續唱下去,隨即向大家說:
“同誌們,我們進來的這些人,是代表全縣各救亡團體,代表全縣的青年學生,帶一些慰勞品和現款來向你們慰問,向你們致敬!祝你們一路平安!祝你們多打勝仗!”排長看場上寂靜,不滿意地向壯丁們說:“鼓掌呀!鄉下人真蠢,怎麼連鼓掌也不懂得?……鼓掌!”壯丁中響起來稀疏掌聲。
黃梅不放心那些慰勞品和現款能發到壯丁手裏,等羅明的話一說完就趕忙提醒他說:“你應該把慰勞品跟現款的數目對大家報告清楚,羅先生。”“啊啊,我臨時忘了!”羅明恍然說,於是把慰勞品同現款的數目報告一遍。他心中稱讚黃梅是個細心人,很感激她的幫助。
聽見羅明報告慰勞品和現款的詳細數目,排長很不高興地冷笑一笑。隨後他命令全體向羅先生說聲“謝謝”。
今天慰勞壯丁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大家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壯丁的臨時駐地。
在回去的路上,黃梅一邊走一邊向同誌們報告壯丁們的生活情形,因為激動,兩個臉頰漲得通紅。羅明心思沉重地閉口不語,對於同誌們的詢問也隻簡單回答一句兩句。他的腦海裏一直在盤繞著一個問題:“那些東西和現款能夠分到壯丁的手裏麼?”等到黃梅的話斷了線頭時,馮永青插嘴說:
“平素我們也知道壯丁待遇壞,想不到竟壞到這種地步,大概比這更壞的情形還有。這樣的現象不消除,士氣同戰鬥力難以提高。”黃梅叫道:“一定提不高!一定提不高!”“青姐,我敢打賭!”同誌們紛紛叫著:“這現象非廢除不可!非廢除不可!”“我們一定要把這不合理的現象提出來請當局注意!”羅蘭本來早就悲痛得不能忍受,到這時候把低垂的眼睛驀地抬起來,想向她的二哥說什麼,但喉嚨壅塞得說不出來。
“這大概是普遍現象,”她心中喃喃說。回頭向關閉壯丁的地方望一望,她看見那一大群婦女、老人和孩子又圍在大門外向衛兵哀求。羅明對妹妹今天的表現很滿意,但是回頭來看見她悶悶不樂,小聲問道:
“蘭,你對今天來慰勞壯丁的事有什麼想法?”羅蘭脫口而出地回答說:“一群火熱的心,滿眼冷酷的現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