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在這種不算深入的宣傳工作上,同誌們也碰到了困難問題,那就是在鄉下一切永無窮盡的捐派不合理,軍糧的征購和運送不合理,征工派夫不合理,抽壯丁的方法不合理。
農民們一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有冤投處訴,痛恨保甲長、鄉長和區長,壓根兒不信任政府和官吏。他們偷偷地向訪問他們的同誌訴苦,搖頭歎息,要求幫助,但同誌們除對他們表示空空洞洞的無限同情,除敷敷衍衍地安慰幾句,除將那種極不可靠的希望提示他們,想不出更好辦法。每當農民們提到鄉下的種種事情時,同誌們都不免感到沒法回答,因為他們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所宣傳的大道理在冷酷的現實麵前是多麼軟弱,多麼不能夠解決問題!也是為著軍事上的緊急需要,當扒城開始的第二天,縣政府又下個十萬火急的命令,動員更多的農民在離城不遠的亂山中修築公路。一連兩天,一起一起的農民群眾,合起來起碼在兩萬以上,帶著行李、鍋碗和開山掘土的家夥,從城裏穿過,比太平年趕廟會的人數還要眾多。但那些不從城裏穿過的就沒人能曉得有多少了。同誌們沒有機會去和修路的人們接近,僅派去幾位同誌隨著師政治部派去的政工隊員在沿路的懸崖上、大石上、廟宇的牆壁上,寫了些石灰標語。到晚上,天黑得看不出山影時,從城裏可以望得見無數閃爍的燈火在遙遠的半空中忽斷忽續地盤來盤去,徹夜不息。這燈火的陣列伸展得非常遠,一直到不能夠望見為止。炸山的聲音常常像大炮一樣震動著大地,每隔一兩個鍾頭就有一聲或連續幾聲,但有時那響聲特別遙遠,隻能夠隱約聽到。據說這條公路要把大別山攔腰打通,使武漢和它的外圍更密切地聯係起來。
不管誰一想到這公路將經過怎樣多和怎樣險的高山深穀,並且不得不相信它必須在短期內修築完成,都不由得驚歎起來。
而且許多人在私下談話,萬一徐州失守,這大別山北麓就變成保衛大武漢的重要防地。
本來這幾天徐州正醞釀著大戰的消息已經使每個同誌的心都緊張起來,又加之這麼緊急地扒城和修公路,越發使大家感覺暴風雨即將來臨。同誌們除每天下午和晚上參加座談會外,還要向扒城的群眾做宣傳工作,比往日加倍忙碌。就在這時候,前一批壯丁送走了,又有幾百名壯丁從各區陸續來到,等候到齊後向師管區轉送。這些將要為國家流血拚命的青年農民,仍然幾十個一起的用一條麻繩拴著。他們有些人背著一卷破棉襖以防備夜間寒冷;有許多光著腳板,把一雙布鞋珍惜地掛在肩上;有許多在區公所或鄉公所拘因了幾天,因為饑餓和精神折磨,臉孔憔悴得像病人一樣。全體壯丁被關在靠近城牆的一座狹小的院落裏,擁擠在潮濕的稻草上,多得使人不敢相信的跳蚤吸吮著他們的血液,擾亂著他們的安靜。
儼然像對待網犯一樣,一排兵把他們嚴密地看守起來,連家人都很難見到他們,但附近的居民們和扒城的農民們卻時常聽見那小院中有狠命的打人聲,被打的壯丁發出來慘痛的叫聲。
地方上各救亡單位在同學會的號召下立刻發起了慰勞運動,在一天之內就捐到了四百五十元現金,五百斤豬肉,十幾打萬金油,還有不少的香煙、手巾和鞋襪。人們對於捐東西給壯丁表現得比較踴躍,特別是那些小商小販,小手藝人,格外熱心。
有的小販把僅有的一點錢全數捐獻出來。
一天早飯後,各單位的代表集合在同學會,一共有二十多個人,由羅明率領,帶著慰勞品往臨時關閉壯丁的地方去了。
黃梅和羅蘭也是代表,講習班的女同學中還有兩個參加。
林夢雲的歌聲很好,本來她應該參加,但是她是最能夠懂得和關心羅蘭的人。近來她一方麵看出來羅蘭進步很快,一方麵也感覺這個好勝心強的女孩子常常因為工作上的小問題發生嫉妒,所以她堅決推辭了做慰勞代表。至於張茵,因為要到兒童補習班去上課,也沒有來。
剛走出學校大門,正要往同學會聚齊時候,黃梅的舅舅王有富慌張趕來,自己赤著腳,手裏卻握了雙半舊布鞋。他是前天被征來參加修路的,因為忙,隻來看黃梅一趟,又恰逢黃梅正在開會,沒有見著,把給黃梅帶來的一雙新鞋子留給春喜。
這時候黃梅一看見她舅舅帶著滿臉憂傷的神色,慌慌張張地跑來,心裏大為驚疑,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還沒有等到她開口問話,她舅舅搶著說道:
“梅呀,你大表哥給抓去五天啦!聽說前天晚上就送進城來了!”黃梅的心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覺得她舅舅有點糊塗。她望著舅舅的充滿苦悶和焦急的臉孔,心裏想著:“我大表哥遲早總是要當兵的,那有什麼值得難過的?”但她裝做很關心的樣子說:“你去看過他了嗎?我們現在正要去慰勞壯丁,隻要他也在裏邊,我一定會找著他對他說幾句寬心話。舅,你還有什麼話要我囑咐他?”“我今早跑去看了他一趟,站崗的不讓我見,還挨了一槍托。我剛才遇見春喜,她說你要去慰勞壯丁……梅啊,你把這一雙鞋子帶給他,這是我從腳上脫下來的……”舅舅的聲音開始哽澀起來,把手中的鞋子交給黃梅,惹得黃梅的心也酸辣辣的。
“還有,這裏有兩塊錢,”他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個長方形的紅紙小包兒,那裏邊包著兩張法幣,“你也帶給他,可要親手交到他手裏啊!”他把熱乎乎的紙包兒用力地塞到黃梅的手裏,嘴兩邊的肌肉不住痙攣,使得他的稀疏的黃胡子也隨著亂動。
“你小點心,別讓看守的兵們看見啦,看見就不會到他手裏啦。”黃梅被舅舅的這種對兒子的感情所感動,趕忙勸道:“舅,你不要難過,他一年半載打走了鬼子就回來了。”舅舅噙著眼淚說:“本來還可以要出來的;可是大少爺不肯管,他叫我找二少爺,”他用祈求的眼光向羅明的臉上看一看,“我知道二少爺更不肯管。唉,咱在城裏又沒有認識別的有麵子的熟人,想花幾個錢把他贖出來也沒有門路,眼睜睜看著他當壯丁去!”他用粗糙的手背擦了一下眼淚和鼻涕,絕望地歎口長氣。
黃梅和羅明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又對他同情,又覺得好笑。羅明說:“王大哥,現在當兵是好事情。材娃當兵替國家打仗,給你的臉上增了光彩,以後你就是抗戰軍人家屬,受社會抬舉,受政府優待。你是個明白人,為什麼要這樣難過?”“我二哥說得很對,”羅蘭接著說,“你隻管快快活活地修路去吧。每個國民都有當兵的義務,為什麼要找我大哥把材娃要出來?這樣不是破壞了國家的征兵製度?不是太自私自利了嗎?”“別人都是……”黃梅不等舅舅的話說完,截斷他的話頭,“別人這麼辦,咱可不能跟著學。如果大家都自私自利,不肯讓自己兒子去當兵,誰來替國家打仗?”“對啦,你應該做一個模範父親!”站在黃梅背後的沈嵐跟著叫道,向王有富伸一個大拇指頭。
受了大家紛紛的勸解和責備,王有富心中明白,這些住在城裏的有錢有勢人家的少爺小姐,哪知道鄉下人的苦處!梅是苦水中泡大的,鄉下人的苦她全知道,沒想到她竟然不知道當壯丁的苦,新近也學得滿嘴大道理,盡是空話!他深深地歎口氣,擤了一把鼻涕,又擦了一把眼淚,吞吞吐吐地說:
“救國是應該的,這道理我也明白。我不是不願意讓材娃去當兵,我是怕他到不了火線就讓人折磨死啦!”“當壯丁並不會太受苦,”羅蘭說,“傳說壯丁如何受罪,常常是言過其實。國家靠他們打日本鬼子,誰能虐待他們?”黃梅接著說:“你看,俺們正要去慰勞牡丁。”她指一下由工友們挑送的慰勞品,接著說:“我們帶的這些肉,這些香煙、這些鞋襪、毛巾、萬金油,另外還有許多現款,不都是給壯丁的?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慰勞。舅舅,你放心!”王有富在心裏明白這些東西和現款都到不了壯丁手裏,但是不願說出,隻是歎一口氣,又一次囑咐黃梅:
“你記清,錢可要親手交到你表哥手裏!”等黃梅跟著同誌們走了十幾步,他又追上來把她叫住,哽咽地囑咐她說:“你叫他別掛念家,到了師管區時央個人寫封信呀!”黃梅的心裏又一次深受感動:“舅,你跟著俺們一道去見見他不更好嗎?”舅舅擺擺手,回答說:“我現在要趕快去修路,晚一步就要受罰啦……”黃梅同表哥們的感情本來不錯,差不多同親兄妹沒有兩丁吃不飽,睡不好,怎麼能不死?病啦也不給醫治,每天總要死個把兩個,死了也不給埋深一點,狗就吃上癮了。”小販一說畢就搖著頭把嘴唇咂了兩咂,表示他對這件事有無限憤慨。
“見鬼,這些壯丁都是本縣人,為什麼不通知死者的家屬來領呀?”黃梅憤憤地說,眼前忽然現出來舅舅的那一副愁苦麵影。
“嗨,這年頭死一個莊稼人還不如大戶人家死一條狗!”大門外站立著幾個滿腳塵土的鄉下女人,其中有一個白發銀亮的老太婆,用一條老藍布蒙在頭上,一隻小竹籃中放著兩雙草鞋和三根紅薯。她們都在向站崗的要求同各自的親人會麵,都沒有得到允許。看見羅明們一群人來到,她們不曉得他們是幹什麼的,趕忙惶惑地退到一邊。羅明掏出來一張名片,把他們的來意告訴站崗的,站崗的跑到隔壁的院子裏把排長請了出來。這時候扒城的男女們已經圍攏上來,排長沒有同羅明說話先向周圍的群眾大喝一聲:“都走開!走開!”站崗的跟著用槍托向群眾威嚇著,大聲地喝叫著:“走開!走開!”群眾向後退了幾丈遠,於是排長同羅明談起話來。起初排長堅決拒絕代表們迸裏邊同壯丁見麵,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代表們對這個拒絕感到意外,認為是毫無道理,爭執得非常激烈。後來好說歹說,排長隻允許羅明一人進去,還說這已經是他負起了天大責任,被上頭知道會挨罵的。羅明問道:
“排長,如今是抗戰時期,我們做抗日宣傳和慰勞壯丁,是有利於抗戰的正當活動,也是黨國所允許的,任何人不能阻止。我們要進去送慰勞品,為壯丁唱歌,你不讓我進去,不是阻止我的正當救國工作麼?你的上級也不敢負這個責任,你怎能負責任?”排長感到很難應付,說道:“確實上邊有指示,我不敢自己做主。我們都是愛國的,我不敢不讓你慰勞壯丁。可是上邊有命令,我有難處。請你一個人先進去給壯丁說幾句慰勞的話,別的都不用說。準不準隨你來的同誌們都進去,我派人去請示連長。這樣好麼?”羅明已經考慮好,自己先進去,打開一個缺口再說。於是他又向排長問道:
“我一個人先進去,等你們連長的指示也可以,可是我們帶來的慰勞品和現款如何處理?”“東西由我分發,這是規矩,不然會發得亂七八糟的。”“你能夠負責把東西完全發給他們麼?”羅明注視著排長的臉孔問,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排長冷笑一聲說:“我當然能夠負責,你不願讓我負責的話,你可以把東西帶轉回去!”羅明說:“我們熱誠地希望你能夠負責把每一樣東西,每一角錢,都散發到他們手裏,要知道他們到前線就要為國家流血拚命!”“我恐怕……”黃梅本打算說她恐怕這些慰勞品和現款不一定會完全分散到壯丁手裏,因看見馮永青向她使個眼色,趕忙用鼻子哼一下,改成半譏諷的口氣說:“這樣就會使排長麻煩太多啦。”“還有,排長,我打算代表各救亡團體除向全體壯丁表示慰問之外,還要對抗戰的道理多講幾句話。”羅明又提出要求說。
“那不能,羅先生,我負不起這個責任。”“我既然代表各救亡團體來慰勞,當然應該對他們宣傳抗戰的道理,這責任由我自己來負!”排長因為代表們一個個的態度是那麼強硬,早感到不好對付,同時也不知道這些救亡團體同官方都有些什麼關係。
他很為難地考慮了一下,又拿“院子太小,沒法使全體集合”的話來推辭。羅明想著院子太小大概是實情,便說:“那沒關係,請你集合一部分好啦。”排長轉過身去向一個班長吩咐了幾句,但聲音非常低,羅明們隻聽清“解開”兩字,心中明白是解開繩子。大家既然不能進去,就將慰勞品和現款清清楚楚地點交排長,要個收據。排長看見現款不少,決定不派人去請示連長,隨即換一副和藹麵孔,很客氣地讓大家隔壁去坐。大家都沒去,氣呼呼地圍繞著門口站著,觀察著院子裏邊情況。剛才的那個班長一進去,院子四角和大門內就添了警戒崗哨,每個兵的步槍上閃亮著刺刀,隨後從一個屋子裏放出來一百多名壯丁,雖然捆綁的繩子解了,卻好像趕豬群一樣的被趕到院子中心,站成兩排。五個兵托著槍監視在他們的左右前後,像對待俘虜一樣,時時刻刻提防著這一群手無寸鐵的莊稼人乘機暴動。當一切布置妥當,班長走出來向排長報告之後,排長請羅明一道進去。他的態度更加客氣,簡直可說十分恭敬。
忽然想起來黃梅手中還有一雙鞋和一點錢須要交給她的表哥,羅明回頭向她問道:
“你手中的東西怎麼辦?讓我替你帶給他?”“我當然要進去親手交給他,”黃梅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好像並不會有人阻止她進去似的。“排長,請你讓我同你們一道進去看一個親戚,”她走向排長說,“他的名字叫王材。”不僅排長,連羅明和所有的同誌都對她的舉動感到吃驚。
但同誌們除吃驚之外,又覺得她的勇敢和天真非常有趣,都注意著那個稍感狼狽的排長怎樣對付,巴望著她的勝利。排長愣了一下,和氣地對她說:
“同誌,上頭有命令,不準壯丁隨便見客。你的東西交給我,我替你轉交。”“奇怪!罪犯坐監也允許接見親屬,何況我的表哥並不是罪犯,是出征軍人!”“這是上頭的命令……”“這命令根本不合理,我非要見王材不可!”排長向羅明和全體同誌望了望,搖頭笑著,好像求別人快幫他說話似的。但同誌們紛紛替黃梅說話,大家攻擊這一道禁止壯丁接見親人的混蛋命令。黃梅得到大家的支持越發的膽壯起來,一邊向大門走一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