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吳寄萍下鄉去
戰教團來到以後,以突擊的精神開始了青年工作,大別山下的救亡空氣更加活躍起來。地方上負責的工作同誌和方中允們經過了一番切實研究,決定讓戰教團的工作重心放在訓練青年方麵。他們的方法是避免訓練班一類形式,每天下午和晚上舉行兩次大規模的座談會,地點在羅明們的講習班中,由方中允和餘新之分別主談,討論“統一戰線”和“抗日遊擊戰術”等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寫有詳細提綱,分做兩次或三次討論完畢。羅明們的講習班的結束日期延長了;每天上午仍照常上課,下午參加座談會,有時也請方中允或餘新之在上午抽時間作專題演講。每次座談會參加的人都非常踴躍,把一個大教室擁擠得滿滿的。有許多在鄉下工作的也都抽時間跑來參加,在城裏工作的更沒有一個人肯漏掉這個機會。除和同學會有關係的各青年團體之外,參加的還有青年軍畢業的學生,部隊的政工人員,教育界的進步分子,以及縣政府和別的機關的少數小公務員。那些參加者是那麼興奮愉快,使你到處可以聽到他們講說著會場上的爭論情形,講說著某人某人的深刻意見,講說著方中允和餘新之,講說著每一次參加座談會所得到的益處勝讀十年書,還熱情地講說著抗戰問題和中國的前途。
吳寄萍本來已經同意隨母親趕快下鄉,但一聽說座談會是那麼令人興奮,她臨時又堅執不肯走了。“媽,”她懇求說,“我們再留幾天,你讓我去聽一聽他們的座談會。我現在精神很好,要是去聽一聽,心中一高興,也許就完全好了。”她用力忍著咳嗽,裝做健康的樣子,但手指卻不由自主地隔著衣服捺一捺左邊奶頭上邊的兩根肋骨,因為她感到那裏邊,又像在肋骨縫,又像在較深的什麼地方,有一陣刺疼。她明白,這是經常咳嗽引起的,但是就在這片刻,她一邊注視著母親的眼睛,臉上露著乞求的微笑,一邊心中感慨說:“唉!我如果能活到抗戰以後多好啊!”她母親緊抓著她的又瘦又黃的手,把她拉到身邊,打量著她臉上的神色說:
“你的身子還虛弱,不能久坐,也不能勞心,聽媽的話別參加,咱們快一道下鄉吧。”“不,我一定要去聽一聽。媽,你要是不讓我去聽一聽,我死也不下鄉!”“我的天!你又說不吉利話!”母親叫道。“我有你這樣任性的女兒,一句話也沒有聽過!你的病不是小病,難道你自己不曉得'”“我曉得,媽。可是你要不讓我參加,我就要生氣,一生氣就立刻病重……”母親趕忙截斷她:“今兒下午你去聽一聽,明兒咱們一道下鄉好不好?”“聽說一個題目得討論兩三次,起碼你讓我再留三天。”“不,咱們明兒一定得走。”“不,三天!三天!”“你的病……”“不,一定留下三天!”母親怕惹她生氣,又勸說幾句,隻好答應了她的要求。整整的一個上午,母親沒離開過她的女兒,照料她吃藥吃飯,陪她曬太陽。她們倆的心上同樣籠罩著一團陰影,時時沉人於不幸的和偶然僥幸的胡思亂想的煙海之中。
因為感覺自己的精神稍微好一點,咳嗽的次數也比往日略少,吳寄萍對於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強烈的希望,幾乎完全相信她的病會休養好,會恢複兩年前的健康情形。她想著,縱然這病不是一年半載可以醫好的,但隻要一年兩年能支持,那時候抗戰已經結束,中國社會也變得合理了,人人都生活得比現在愉快,同丈夫和女兒已經團圓,不再有什麼苦惱了,那時候,她住進北平西山療養院,胡天長隔一兩天帶著他們的女兒到西山看她一次。那時候,小孩子已經四歲,非常好玩了。那時候,科學上的奇跡可能出現,醫治肺病的手術或特效藥已經可以使任何沉重的肺癆病患者起死回生了……她愈想心中愈寬慰,覺得頭頂的晴空非常地空闊爽朗,眼前的陽光格外地燦爛可愛,樹上的鳥聲格外地婉轉悅耳,連張嫂和春喜也都比往日活潑多了。
除張茵之外,馮永青和羅蘭都在午飯前來看過她的病。
她們都勸她不要參加座談會,但她不僅不感謝她們的好意,反而招惹出她的反感。“她們都覺得我活不久了,”她想道,“她們都不肯多對我了解一點!”當大家同意她去參加以後,她立刻又高興起來,覺得她們也看出來她的病不要緊了。她把馮永青留在身邊,向她打聽地方上最近發生些什麼新聞和婦女會這幾天的工作情形。知道了這幾天婦女會為前方將士募捐布鞋的成績很好,吳寄萍忽然帶了一點傷心和嫉妒的心理說:
“青姐,這個病使我少做了許多工作。近來我常常覺得我好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和你們離得很遠了。”“不要胡思亂想,我們不是仍然同你經常在一塊嗎?”“青姐,你沒有害過這樣的病,不能夠懂得我這種感覺。”她用手指按一按隱隱作疼的肋骨縫,繼續說道:“真的,我同你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上:一個是春天,一個是秋天;一個有陽光照射,充滿生氣,一個彌漫著黃昏的灰色暮靄,充滿寂寞,陰森森的。”“我懂得你的心理,這心理是不健康的。從前陶春冰也吐過血,現在不是好了麼?肺病在中國並不算了不起的病,正像沙眼和痔瘡一樣普遍,為什麼要看得那麼嚴重?”病人雖然知道馮永青故意用減低肺病的嚴重性的話來安慰她,但她的心中感到舒服了。她咂了一下嘴唇說:
“我也曉得害肺病不一定就會死,可是我常常神經過敏,總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所以心理治療非常重要。”看見病人兩頰發紅,眼窩深陷,馮永青心中感到淒涼,隨即又遲疑地加上一句:“你必須時時刻刻地相信自己會好起來,不要神經過敏。”“是的,你總要把自己的心放寬,”母親沉默了半晌,忽然也勸解說,“隻要心放寬,身體自然就會一裏一裏地結實了。”“可是我不能不想得很多,”病人心裏說,又想到她的愛人和孩子,感到很難過。她對母親苦笑了一下,又向馮永青說:
“假若我的病好了,你猜我打算做什麼?”“我知道,你打算繼續研究文學,還要寫小說,做一個作家。”“除學寫小說之外,我還想做許多事情。”吳寄萍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向痰盂中吐了一口痰,接著說道:“首先,我要使自己的身體變得非常強壯,然後我打算旅行:到關外,到蒙古,到江南,有機會還要到外國走走,尤其是日本和蘇聯不能不去。
我去過八達嶺,上過長城,青姐,你簡直想象不到那氣派是多麼雄偉!如果能力允許的話,我將來一定要寫一部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表現這一次偉大戰爭,背景呢,有北方的大草原,萬裏長城,童山禿嶺,沒有邊的平原,奔騰澎湃的黃河,還有南方的秀麗山水。啊,可惜我還沒有到過江南!我做夢都在想著江南!”母親聽見病人說的話,稍微快活起來,擔心地責備說:
“萍,你別說得太多,小心累著了!”她隨即又轉向馮永青:“她要是能夠常常像這樣往好處想,我也不發愁她的病了。”馮永青也分得了病人和母親的快活,向病人說:“我想東北一定很有意思,你將來最好到東北多看看。”“那當然!”病人興奮地叫道,“在東北有些地名,像鬆花江、鴨綠江、黑龍江,都帶有無限詩意!無限魅力!南方的富春江,這名字本身就是詩!”病人因為說得太猛,止不住連續地咳嗽一陣。為希望別人認為她的病並不嚴重,她用手巾捂住嘴,盡量使咳嗽聲變得輕微,並且把一口痰偷偷地咽下肚裏,僅僅把一點兒痰沫子吐進痰盂,好在母親和馮永青並沒因她的咳嗽改變了笑容。她的心仍然包含著樂觀而天真的幻想。她告訴馮永青,假若十年之後,她能在寫作上有了較好的成就,在旅行和寫作之外,她還打算在她的推動下,在鄉間辦一個試驗農場,一個醫院,一個小學;農場同時也就是醫院和學校的花園。每年她要到北平或上海看一看,然後回到鄉間來讀書寫作。她相信那時候中國的農村已經有質的改變,集體農場到處出現,機器被普遍使用,人壓迫人和人剝削人的製度被肅清了。
“單單為了這希望,”她最後結束說,“我也應該活下去,活下去!青姐,假若我的希望都能實現,我是多麼幸福啊!”當座談會快要開始的時候,羅蘭和馮永青都趕來照顧吳奇萍。病人在半個鍾頭前就下了床,換上一件紫色布旗袍,外加一件黑絨茄克。春喜替她把蓬鬆的長發梳成兩個小辮,用黑色綢條子紮著辮梢。雖然她是那麼病弱,仿佛隻要風一吹就會吹倒,但在羅蘭的眼睛裏,她變得像清水中的白蓮花一樣美麗。看見羅蘭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的臉孔,吳寄萍把一隻手放在她表妹的肩上問道:
“你端詳什麼?是不是我比半月前瘦得很多了?”“不是。我覺得你很像——”羅蘭不肯說出來林黛玉,忙改口說,“很像一位瀟灑幽靜的女詩人。”病人笑了。她轉向馮永青說:“蘭這丫頭,她總是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時間到了,咱們現在就走吧?”“你讓春喜跟你一道去,”母親不放心地望著她說,“你扶著她的肩膀走。唉,春喜,”她又向旁邊叫道,“快跟你萍姑一道去!”“媽,你別讓她去,我還不需要人扶呢。”“唉唉,你千萬聽媽的話,別累著你了!”“不,我真是很硬棒,別讓她去。”“大娘你放心,”馮永青從旁插嘴說,“有我同小羅哩。”“有我哩,姑媽別操心!”羅蘭也說道,把肩膀緊貼著寄萍的肩膀。
春喜本來正希望參加座談會,一聽見姑太太的吩咐就笑嘻嘻跑到病人身邊,用乞求的眼光在病人和羅蘭的臉上轉來轉去。吳寄萍完全懂得了她的願望,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頭頂,像是哄孩子一樣地柔聲說道:
“你去又聽不懂,何必去白占地方?我今天放你半天假,願看書就留在屋裏看書,不願看書就出去玩吧。”“我要跟萍姑一道去!”春喜羞怯地懇求說,“我去聽一聽試試,聽不懂再回來。”“說你不懂你真不懂,你要去我就不去了!”小女孩子知道再堅持吳寄萍可能會生起氣來,便轉望了羅蘭和馮永青一眼,希望她們肯允許她去。看出來她兩個都無意讓她去,她又轉向姑太太,用眼光懇求說:“你再說一句讓我去吧!”姑太太憂慮地歎口氣,說:“你不去也好,春喜,看你的書吧。”春喜心中忽然很難過,但不敢露在臉色上。她眼珠上浮著悵惘的神色,臉上掛著殘餘的笑影,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吳寄萍同羅蘭、馮永青剛出屋門,想起來忘記帶鉛筆和筆記本,馬上又勾回頭來。羅蘭跟回來站在門檻裏,望著她從窗台上找到一支鉛筆,又看見她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來一個長久不用的筆記本,但沒有看清有一件什麼東西落下抽屜裏,病人的眼光也隨著落下去,久久地不再抬起頭來,仿佛忘掉了開會似的。羅蘭踮著腳尖兒到寄萍背後,發現她正在出神地望著那張可愛的嬰兒相片。羅蘭的心中一動,小聲催促說:“還不走麼?”吳寄萍像從夢中被突然喚醒,用力把抽屜合上,扭轉身拉著表妹就走。她母親已經從箱子裏拉了一條樸素好看的米黃印度綢頭巾出來,追著她說:
“你把這圍到脖子裏,小心街上有風呀!”“我不要,”吳寄萍一邊走一邊拒絕說,“越打扮越像病人啦。”母親執拗地在後邊追著,勸著,一直追到大門口。她倚著門框,不放心地望著她們的背影,望到不能望見時還依然向她們走去的街上凝眸。她們走到會場時座談會已經開始,大教室裏已經沒有位置可坐了。羅蘭和馮永青隻好到寢室找到兩隻小凳和一把椅子放在門口,讓寄萍在椅子上坐下,她們分別坐在她的兩邊。暖的風絲從屋簷下徐徐吹過,馮永青和羅蘭都感到十分快適,但病人不由得脖頸裏起一陣雞皮疙瘩,喉頭一癢,輕輕地咳了幾聲。吳寄萍拿眼睛向全場看了一圈,發現有很多不認識的人,另外有些是從鄉下來的。戰教團的同誌們擠在一堆,臉孔都帶著健康的風塵顏色。因為大家正熱烈地討論問題,所以幾乎沒有人對她注意,隻有張克非緊挨在她的前邊,回頭來向她點點頭,笑了一下。羅蘭湊近她的耳朵咕噥一句,用下巴向中間一指。她隨著羅蘭這一指,發現了黃梅和小林在一起坐著。但她沒有多留心觀看她們,跟著把視線注射在方中允教授的臉上,仿佛要從他的清瘦的臉孔和學者的風度上去研究一顆高尚的靈魂。過一會兒,她又把視線移到發言的人臉上。會場上不時地引起爭論。發言的人十分踴躍,往往這個沒說完那個就向方中允舉起手來,要求發言。有時兩個人同時立起。會場中的一切都使吳寄萍感到興奮,於是就把自己的病完全忘了。
馮永青傳過來一份油印的討論提綱。吳寄萍看了一下,對於提綱的內容感到驚歎。因為大家正爭論得非常熱烈,她便暫時把提綱放下,攤開筆記本,注意聽著人們所發表的不同意見。黃梅站起來發言的次數最多,她對統一戰線上的“妥協派”的意見激烈反對,有許多話在措辭上顯得過火,甚至還不很恰當地運用些革命標語。楊琦支持她的意見,而且態度也同樣失去溫和,興奮得滿臉通紅。那被黃梅稱為“妥協派”的人數也不在少數,他們堅持著一種意見,就是為著抗戰工作要顧全大局,不妨盡量地委曲求全,對“頑固派”盡量容忍,慢慢進行說服工作。他們認為統一戰線的鬥爭是一種最艱巨的韌性鬥爭,而送給黃梅們的評語是犯了“左傾幼稚病”。這兩派的意見在原則上並沒有大的距離,但爭執得越來越凶,雙方麵都有人離開原則說話,誰都不肯冷靜地注意對方的基本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