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市部分的人們仍然睡眠在曉夢裏,部分的人們已經醒來了。醒來的是那些為生活勞作的人們,和那些為國家拚命守土的人們,還有那些替政府送軍米的人們。你聽,在這黎明的城市中,在沁人心脾的涼爽空氣中,除烏鴉和公雞的啼叫聲外,還有些什麼聲音呀?
請聽!在城頭上和郊外的村子邊,有幾處悲壯的號聲,號兵們每天如此,趁著太陽將出的當兒用功練習。在附近的廣場上,有部隊下操的聲音,一會兒是一個清脆的聲音呼喊口令了;一會兒是一個粗大的聲音呼喊口令了;一會兒又是好幾個聲音亂紛紛地呼喊口令了;一會兒又是無數人不知分成許多隊,亂紛紛地報數了;一會兒又隻能隱隱約約地聽見整齊的步伐聲,而別處卻趁著這當兒送過來幾聲馬嘶。在街上,曾經有極長的縱隊跑過,地麵上發出來匆促的、有力的、合著節拍的刷刷聲,時常應和著千百人的雄壯叫聲“一二三——四!”當縱隊跑過後,代之而起的是挑軍米的人們發出的嗨喲聲,載運軍米的洪車因車軸摩擦而發出的刺耳尖叫聲,這些也都是很長的行列,她像老是不能夠過完似的。但終於,運米的行列過盡了,那最後一批洪車所發的尖叫聲漸漸遠了,在很遠的原野上消失了……
這黎明的宇宙,這青色的曙光,這清新的空氣,這一切遠遠近近的聲音,是怎麼激動著病人的心呀!因為頃刻間就要離開,離開這一片熟悉的土地,離開親愛的同誌和朋友,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寂寞地回到鄉下,寂寞地等待著死的降臨,她的心怎麼能夠不傷感呀!忽而,她覺得有一種宏亮的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從遼闊的原野,帶著感情地向她召喚,仿佛在提醒她這時代是偉大的時代,是戰鬥的時代,是需要一切青年人貢獻青春和生命的時代。這聲音喚得她興奮起來,喚得她的心靈輕輕地顫栗起來。“是的,”她心裏回答說,“我回鄉下養病,馬上就要來的!我馬上就要來的!”忽而,想到自己所患的病是一種很少希望的病症,於是她難過起來,幾乎要流出淚了。忽而,又有一種聲音發自她的靈魂深處,充滿著生活的勇氣,充滿著熱切的期望,向她呼喚:“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啊!”“是的,我不能死的!”她心裏哽咽地回答說,“我一定要恢複健康,一定要活下去!”但忽而,她又滿懷悲天對病人說過的祝語外都沒有別的話說。吳寄萍的心中蓄積了許多要說的話,如今連一句要緊話也說不出來,說出的全是些沒有絲毫意義的話,如像:“小林,你為什麼昨天老是微笑著不發言呀?”“黃梅,你以後多給我寫信啊!”“小貓,維珍,你們都想不想我呀?”這樣,談話活躍了一個片刻,但過去這個片刻後又冷落起來了。馮永青拉著黃梅和小林到屋裏去看寄萍的母親了。陳維珍和韓秋桐到教室去了。餘下的兩個女孩子同吳寄萍欣賞起花子來了。吳寄萍望著張茵囑咐說:
“張茵,我走之後你可得天天給花子澆水啊!死掉一棵花子我可要擰掉你一隻耳朵!”“好的,”張茵聽話地回答說,“我每天早晨晚上一定澆花子。可是我要走了呢?”“你要往哪兒走?”“往哪兒走現在還說不定,不過參加宣傳隊是已經決定“誰來接你的工作,你要告訴誰好好地澆花子。我希望當我再回到城裏的時候,這個補習班依然存在,所有的花子也依然存在,或者一切比現在都更好。”羅蘭很天真地問道:“萍姐,你什麼時候再回城裏來?”吳寄萍心中一涼,說:“身體稍好一點時,馬上回城。不過,”她忽然一笑,補充說,“也許我永遠不能夠再回來了……”聽見病人的這句話,張茵和羅蘭馬上交換了一個眼色,臉上的笑影頓時消失。羅蘭後悔著自己的失言,為要轉換病人的悲觀心思,趕忙撒嬌裝癡地拉著她表蛆問道:
“你說,萍姐,為什麼多數花兒都愛在春天開呢?”“春天本來是開花的季節。倘若應該在春天開花的卻沒有開花,那真是太辜負了春天!”羅蘭聽出來她表姐的話裏邊寄托著深深的感慨,便從花台上撿起來一片濕潤的花瓣放在手心,轉向張茵問:
“你看這些花瓣好看不好看?”“非常好看,可惜落得太快了。昨天還……”吳寄萍接著說:“唉,往往愈是好看的花兒愈容易凋謝,這也是植物中的紅顏薄命。你撿的這一片粉紅花瓣,是今天早晨落下的,可是幾天前它還是一個嫩生的花蕾呢。”“那麼,萍姐,我用膠水把這些落下的花瓣粘起來,你說好吧?”“癡話!”吳寄萍望著她的表妹笑了,又說道:“碎了的心是不能縫起來的,凋謝了的生命是不能複活的。”張茵向病人的臉上盯了一眼說:“真是詩人的氣質,所以才容易害病!這樣的心理,對於你的身體是很不好的。”正說話間,羅明和楊琦來了。隨即奶媽抱著李惠芳的小女孩來了。朱誌剛、魯輝揚和王淑芬一道來了。吳寄萍和大家都覺得少了一個重要的送行人,但是誰也不知道他何以沒來。羅蘭誤認為是羅明忘記通知了,白了她二哥一眼,氣得噘著小嘴。羅明感到奇怪:難道是他忘了?吳寄萍很焦急,但不肯向羅明詢問。挑行李的男傭人來了。行李從屋裏搬出來了吳寄萍把小女孩抱在自己的懷裏吻著,心中又感到一陣酸楚。她把嘴唇久久地壓在小女孩的臉頰上,為的是怕別人看見她的眼睛裏充滿熱淚。“你叫我,叫,叫我‘萍姑’,”她小聲地逗著孩子說。等孩子叫過她之後,她又在孩子的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向奶媽問道:
“她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她想把大少爺叫起來送姑太太。整夜在外打麻將,快犬明才回去,怎麼會能叫醒呢?”奶媽說,把小孩子接了過去。
“大少奶也該來啦。”她向大門口望了一眼。
母親隔著窗子向寄萍叫道:“萍,院裏風兒涼,你小心一點啊!這窗台上放的幾本書帶不帶走?”“不帶走,那是給表嫂留的!”“還給她留書呢,”奶螞小聲說,“前晚上大少爺看見她枕頭下放有你們給她的小冊子,可沒有罵她半夜!”“我嫂子沒敢反抗嗎?”羅蘭立刻接著問,“為什麼不說是我交給她的?”“哼,她連大聲哭都不敢,還敢反抗!啊,別說啦,她已經來了。”李惠芳一到院裏,姑太太已經從屋裏出來,隻等著上轎走了。一看見侄兒媳婦,她就拍了拍春喜的頭頂,歎息著說道:
“惠芳,你看春喜這孩子近來一心想讀書,不肯回到家裏去,你今天同你伯說一聲,讓她跟著蘭一道好了。”李惠芳笑著答道:“我就猜這小東西以後關不到籠子裏了,果然如此!好吧,”她轉向春喜,“我替你做主,你跟著你蘭姑去吧。可是,”她又向羅蘭,“蘭妹,不得父親的同意,你不能把她帶往遠處!”羅蘭回答說:“既然把她交給我,以後用不著你負責任!嫂子,萍姐給你留下幾本書,你有沒有膽量帶回去讀?”“我為什麼不敢呢?”李惠芳笑著說,不覺臉紅了。
“隻要嫂子有這點勇氣就好了。”羅明說,“春喜,別高興傻了,快去把窗台上的書拿出來給你嬸子!”李惠芳把書籍接到手裏,繼續笑著,臉皮也繼續紅著。她想告訴姑太太說她的丈夫因為昨夜睡得太晚,不能來送行,請姑太太不要見怪,但說到嘴邊時看了羅蘭一眼,又隻好拉倒了。
吳寄萍一直在注意著母親手中的小包,既擔心著母親忘掉將小包交給惠芳,又不願母親當著許多人公開托付惠芳。
幸而在上轎時候,她看見母親把惠芳叫到身邊,低聲囑咐幾句,還滾出了熱淚,後者也噙著眼淚,輕輕點頭,把小包接到手裏,小聲哽咽說:“請姑媽放心,我今天就照著姑媽的意思辦。”吳寄萍完全注意到這件事情,心中感到刺痛。為怕自己忍不住當眾哭泣,她趕快轉過身來,向她的表弟囑咐:
“明弟,你一定記著,把各種討論提綱都給我一個全份,有新的報紙和刊物也經常托人帶去。”一列壯丁麵黃肌瘦,短衣破衫,被押送著從街上走過,被一條麻繩係在一起,都是緊係著一隻左胳膊,幾十個人綁成一長串,誰也沒法逃走。因為要趁涼快動身,趕到十裏鋪吃早飯,所以吳寄萍和母親同送行的人們告了別。然後同張嫂進了轎子。她一直暗暗地等候一個人前來送別,竟然沒有來,使她的心情悵惘。三乘藍布小轎隨在壯丁行列的旁邊前進。寄萍看見她的表嫂和表妹都在擦淚,她也擦淚。很快,三乘小轎同送行人之間被壯丁的隊伍隔斷了。她不忍多看壯丁,可是又忍不住想看清楚,在心中感慨地說:
“這都是沒有錢沒有門路的農民,像抓罪犯一樣被抓來,靠他們打日本鬼子!”吳寄萍們的轎子剛剛走到一個轉角處,有一群在兒童補習班中讀書的小孩子迎麵跑來,她最喜歡的賈鳳鳴也在裏邊。
孩子們是特意趕來送行的,像一群麻雀似地圍繞著她的轎子,稚嫩的聲音亂紛紛地向她投送著親熱的詢問:“吳老師,你什麼時候病好呀?”“吳先生,你什麼時候進城來呀?”“你再來了還教俺們嗎,吳先生?”當大家向她呼喊“再見”以後,她留戀不舍地從轎子裏伸出蒼白的手,手裏拿一條白手絹,向留在背後的孩子們揮著。孩子們唱起救亡歌來了。
噢,這是什麼樣的時代呀!這真是青年人的時代,熱情澎湃的時代,歌唱的時代!當轎子從同學會附近走過的時候,戰教團的同誌們正在唱著:“別了,別了,同學們,我們再見在前線!”當轎子走過講習班門前的時候,院裏邊正在唱著:“你看那戰鬥機高飛在陽光下!”當轎子走過操場、軍營的時候,都聽見鬥誌昂揚的抗戰歌聲。這些歌聲飄揚在清新的大地上,激蕩著她的靈魂,對於她成為一種強力的召喚。於是她忘了肺病,血液又在周身沸騰起來……
快走近城門的時候,吳寄萍忽然看見陶春冰騎著自行車迎麵而來。她的心中又驚又喜,但是不知道是偶然相遇呢還是陶春冰前來送行。今天早晨,她暗暗盼望著陶能夠前來送行,而後來當羅明們都來了以後,陶仍然沒有出現,她不免悵然失望,但不敢流露出來,也不敢向別人詢問。她和胡天長在北平時同陶很熟,算得上既是同鄉,也是朋友,按道理陶應該向她送別。陶雖然隻比她大四歲,但已經是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青年文化人,又很忙碌,所以她不敢期望他必來送行。
她坐的是第一乘轎子,首先望見了陶春冰,縱然她疑心是邂逅相遇,也使得心中猛然一喜。相距大約五六丈遠,陶春冰用左手握著車把,揮舉右手向她招呼。她趕快大聲吩咐停轎。當三乘轎子剛剛落地,陶春冰已經在她們對麵下了車,向她伸出右手。她從轎中出來,握住陶的手,心情激動地問:
“你是……?”“我是特意來給你送行的。”“真的?”“今天大清早,方中允和餘新之就派人把我叫去,商量幾個重要問題。等我同他們談完話,聽說你已經走了。我趕快借了一把車子,從背街僻巷追出城去。出城後望不見轎子,打轉回來,原來你們的轎子走得慢,尚未出城!”“因為在大街上遇到三起壯丁隊,所以耽誤了。”“我沒有別的囑咐,隻希望你下鄉後放寬心懷,早日恢複健康,然後重新投入火熱的戰鬥生活。一二·九運動的時候,我們許多朋友在北平並肩戰鬥的生活,我一直記在心上。
我也害過肺病,時常吐血,住在沙灘蓬萊公寓,你同胡天長去看過我,那時候真是貧病交迫,以為活不長了。可是如今我的身體逐漸好了。你一方麵要盡力養病,一方麵要蔑視疾病!”吳寄萍心中高興,笑著問:“你認為我的病還能好麼?”“為什麼不能好呢?我曾經比你病重,比你的治病條件差得很遠,不是基本上恢複了健康麼?”“是的,陶先生,如今這時代太偉大了,我們青年人可做的工作非常多,我多想恢複健康,投身曆史的洪流中去!”吳寄萍下鄉去“寄萍,你能夠這樣想就好了。民族的救亡事業需要我們,將來建設新中國需要我們,我們有義務為祖國活下去,貢獻我們的力量,無權放棄我們的崗位死去。你說對麼?”吳寄萍笑著點頭,說:“感謝你給我增添了戰勝病魔的勇氣!你什麼時候往武漢?”“快了,不等戰教團走我就要走了。”“還回來麼?”“這事不能由我決定。”吳寄萍又點點頭,表示明白,囑他到武漢後,將他的行蹤寫信告訴她。他答應了,並且說:
“寄萍,漫長的嚴冬已過,如今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以後雖然還會有乍暖還寒的時候,但是春天的來到是沒人能夠阻止的。像你這樣讀書較多,較有才華的女性不多,我衷心祝願你在春天裏開放你自己的鮮花,散出你自己的芳香!”“我很了解你,也一向佩服你。我對你也是同樣祝願!”他們再一次熱情地握手。吳寄萍坐進轎子以後,陶春冰又同坐在第二乘轎子中的吳母寒喧幾句,望著三乘小轎重新啟程,匆匆向城門去了。
因為陶春冰的前來送行,又對她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她在轎子中久久不能平靜,在心中說道:
“在這春暖花開的時候,我不能悲觀絕望,必須恢複健康,投身於曆史洪流。我要健康地活下去,開放我生命的鮮花!”她回味著陶春冰說的那些含著哲理的話,清瘦的臉頰綻開了一陣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