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寄萍感覺出兩派的意見隻有一點點不同之處,但又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不同,正在用心聽,忽然喉頭又一癢,而且氣管的深處起一種沙沙響聲,她趕忙用手絹捂緊鼻和口,低下頭,盡可能使咳嗽聲不要太大。為不願周圍的人知道她肺病很重(其實誰不知道呢?)和不願把肺癆病菌傳給別人,她又把一口咳出的帶有臭味的痰塊咽下肚裏。等她擦幹嘴唇重新抬起臉孔時,她看見魯輝揚從凳子上跳起來,大聲搶著說:
“我認為不能太強調說服工作。有些根本反對進步、反對抗戰的死硬派是沒法說服的。既然不能說服,就不需要對他們容忍,更不需要同他們講統一戰線,而且……”“你誤解我的意思!你誤解我的意思!”被稱為“妥協派”的方麵有人叫著,不肯讓他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但這個人也沒有說下去,黃梅就坐在凳子上大聲截斷了他的話,說道:
“在抗戰中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抗戰的,一種是不抗戰的。
不抗戰的就是漢奸!是漢奸就應該消滅掉!”有幾個聲音同時叫:“沒有那麼簡單!沒有那麼籪單!”有幾個聲音同時很堅決地說:“不抗戰的就是漢奸!就是漢奸!”有幾個人同時向方中允舉起手,紛紛呼叫:“主席!主席!”方中允用鉛筆在桌麵上連敲幾聲,使大家稍微地安靜下來,隨即他站起來說:
“各位同誌,今天大家發言是這麼踴躍,大家是這麼熱烈的為真理爭吵,我感到無限興奮。不過我要求大家不要帶著感情的拚命爭吵,使問題的重心轉移到一邊去,白白地耽誤時間。”他說畢就向剛才舉手的朱誌剛點點頭,然後坐下去,用手接了整近視眼鏡。當朱誌剛站起來時,吳寄萍瞥見張克非將一個紙彈子拋給黃梅,黃梅綻開紙彈子看了看又傳給魯輝揚們。“張克非一定是要他們說話時小心一點。”吳寄萍向馮永青悄聲說。“是的,”馮回答,“黃梅的意見過於偏激,而且她說話不曉得顧及環境,被人家打個報告又多惹許多麻煩。”吳寄萍聽了這句話,正在興奮的情緒突然一涼,拿眼睛向全場巡視一周。她對一個不順眼的陌生麵孔發生了可怕的猜疑,認為他就是負有特殊使命來參加座談會的,他的沉默是為要把在會場中所見所聞的人和話暗記在腦海裏,他的光芒閃爍的小眼睛飽藏著陰險的詭計,而他的嘴不久就要編織出一篇謠言,他的手一定還寫出卑汙的報告。她越想越感到提心吊膽,同時也生出來一腔憤怒,情緒變得極其緊張,屋裏的空氣也沉重得使她窒息。但過了一會兒,一陣哄起的笑聲把她的異常情緒驅散,使她的心又重新安靜下來,空氣也不再窒息了。“我有病,太神經過敏啦。”她告訴自己說,嘴角浮出來一個微笑,用手摸了摸發燒的兩頰,又不由自主地按一按左邊的幾根稍微疼痛的肋骨,同時也覺得脊背沉重得像背著一塊石頭,使她幾乎不能夠再支持下去。她咳嗽一下,一片陰影掠過了她的心上。什麼時候長臉的朱誌剛坐下去和什麼時候陶春冰站起來,吳寄萍一點也沒有注意。現在因為全場出奇的肅靜,和由於全場的視線都集中在發言者的英俊的臉孔上,她才發現陶春冰正在用富於抑揚頓挫的聲調發表意見。於是她趕忙把鉛筆放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專心一意地昕陶說話。
“當然,統一戰線不是磕頭主義,也不需要無原則的委曲求全。”陶春冰停一停,繼續說道:“它不是政治上的陰謀手段,也不是暫時的權宜之計。統一戰線不僅在抗戰中需要,就是在抗戰以後,它仍然被我們所需要,一直到中國革命徹底完成的時候為止。大概即令到那時,為聯合全國各階層人民共同建設我們的國家,我看,統一戰線仍然是需要的。必須了解中國革命的本質,必須了解現階段曆史的具體內容,才能夠了解統一戰線的真正意義。同樣的,隻有了解統一戰線的真正意義,才能在任何情形下把它正確地運用。”陶春冰在這裏又停頓片刻,好讓聽的人容易弄明白每一句話的意思。有些人低下頭把他的意見摘要地記在本子上,有些人望著他微微點頭,表示對他的意見完全讚同。吳寄萍感覺到肺部有點受壓迫,像有痰在窒息著氣管,但沒有咳嗽出來,於是她停下筆,試著深深地呼吸一下。
“統一戰線的提出是為了抗日,”陶春冰接著說,“為了進步,為了建設富強康樂的新社會,新中國——這就是它的目的。統一戰線中的主力軍是人民大眾,所以我們必須以人民大眾的立場為立場,以人民大眾的觀點為觀點,才不會將這個政治口號誤解和誤用。當然,統一戰線的內容是跟著革命現實的發展而發展的……”吳寄萍突然又止不住咳嗽幾聲,隨即有一塊痰含在嘴裏,並且有一股血腥氣充滿口腔。她嚇了一跳,連二趕三地跑到門外,把一口帶血的痰塊吐到地下。跟著她又咳嗽一陣,吐出來第二口帶血的痰塊,還感到痰被咳出肺部時沙沙有聲。當第一眼看見黏附在痰上的鮮血時,她的眼前就突然一黑,渾身一涼,呼吸停頓,仿佛從懸崖落下陰冷的深穀。她扶著牆壁(因為她的兩腿突然軟了),眼光落在地上,望了一陣,慢慢地用鞋底攏來一點浮土,把兩口痰埋了起來。在這一刻中她的腦海是麻木的,仿佛失去了知覺似的,對陶春冰的發言幾乎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她很傷感,隻能重複地想著一句話:
“唉,這偉大的時代不屬於我的了!”馮永青和羅蘭注意到她的情形,驚慌地跑出來,同時問她是不是又吐血了。她茫然地點點頭,隨後用衰弱的聲調說道:
“不要緊……送我回去吧!”由馮永青和羅蘭從兩邊攙扶著走了幾步;病人又停下腳步,叫羅蘭去把忘在椅子上的討論提綱取來。從窗口向教室中瞟了一眼,她看見陶春冰已經坐下,所有的人都在傾聽著她的表弟羅明說話,還看見林夢雲輕咬嘴唇,豐滿紅潤的臉頰上有淺淺的酒窩在笑。但此刻她對別人參加抗日活動的幸福沒有嫉妒也沒有羨慕,隻是心上有一團空虛和淒涼之感。走到街上時她向兩個女伴低聲囑咐說:
“見我媽時別說我又吐血了。”吳寄萍一則不願意耽誤馮永青和羅蘭時間,二則怕母親看出來有嚴重的事故發生,走到兒童補習班的那條街上時忽然改變主意,堅決不讓她們再往前送。她望著來往在街上的各色行人,心情平靜得像一片死水。死對於她已經不成為嚴重的精神威脅,她僅僅對自己的不能看見抗戰勝利有一點淡漠的惋惜罷了。
“媽,我回來了,”她輕腳輕手地走進屋裏說,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你在剪什麼呀?為什麼不去找舅舅跟表嫂說說閑話?”母親停下手中的剪刀,打量著她的神色,憂慮地回答說:
“我在等著你回來啊,哪有閑心去說閑話!萍,你怎麼回來得這樣早?會已經開過啦?”“會正在開著。我因為頭暈,先回來了。”“看看!我不讓你去你偏偏要去,總不肯聽媽一句話!”母親把她向身邊一拉,摸了摸她的手心。“快到床上躺一躺,讓我喊張嫂給你衝碗藕粉來。你現在要喝藕粉嗎?”“我什麼也不想喝,喝一杯開水好啦。”“你快點躺下去,讓我替你倒開水。唉,你看,你一累就要發燒,兩個臉蛋燒得像兩瓣桃花!”吳寄萍脫下茄克,躺到床上,拉一條薄薄的綢被子蓋在身上。她母親替她把枕頭墊高一點,然後從暖壺裏倒出來一杯開水,照料她喝下肚裏。母親緊緊地握著她的一隻手,眼光含著憂愁,凝視在她的眼上,用帶著祈求意味的聲調問道:
“我們明兒走不走?”“走吧,”病人回答說,眼睛閉上了。過了片刻,聽見剪布的聲音,她重又睜開眼睛來望著母親手中的東西問道:“媽,你剪的是什麼東西?”“我悶著沒有事,打發春喜去問惠芳要了點花布來,剪兩件小衣裳,要不了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做好啦。”聽見“小衣裳”三個字,病人的心中一動,想起來自己的孩子,半天沒有再說話。母親看出來病人不曾想到這件小衣裳是為那個被丟在遠方的孩子做的,歎口氣補上一句:
“我不是給你表嫂的小妞妞做的。”“那麼是替誰做的?”病人不覺詫異了。
“我替你做的呀,你這個做母親的!”母親責備說,望著床上的病人微微笑了,笑臉上滾下來兩滴淚珠。“既然通郵政,做成了打郵政局裏寄去吧。另外再寄點錢去。可是照料小孩子的朋友可靠嗎?”病人趕忙又閉上眼睛,翻轉身子,讓臉孔朝著牆壁。她本來想回答她母親一句,但她的胸腔中洶湧著淚的波濤,隻要輕輕一張口,就會忍不住嗚咽起來,因此她裝做漠然的態度,沒有再吐出一個字兒。許久,許久,她一動不動地側身臥著,聽著母親手中的剪刀聲,針線穿過布的輕微聲,她的跟淚向枕頭上偷偷流著。又過了許久,許久,她的腦筋想得疲乏了,她的眼淚流幹了,於是她朦朧地入了睡鄉。
黃昏後有許多人跑來看吳寄萍,因為大家都聽說她明天天一明就要走了。但沒有人能在她的屋裏停留多久,連羅蘭也沒有逗留上半個鍾頭,因為下午的座談會直開到晚飯時候,第二次座談會又快開了。“再見,明天早晨來送你!”“再見,我明天早晨不能來,祝你能早日複原!再見,希望你病好後馬上進城!”人們在臨走時都以出自衷心的祝語投給她,而每個人都使她產生更多的親切和留戀之情。她在走之前必須要見的人,隻有羅明還沒來看她。他白天也沒有來過一次。“你二哥不曉得我要走嗎?”她向羅蘭問,簡直忍不住有點生氣。“他曉得,”羅蘭說,“他說他明天一早來看你。”她目送著來看她的人們陸續地從她的屋裏走盡,頓時覺得她周圍的世界非常空虛起來。幸而不久表嫂李惠芳跑來看她,逗留很久,又幫著母親把她的東西收拾停當,該帶走的都放在一起,不帶走的都派人搬去保存。李惠芳還沒有離開,舅舅羅香齋也破例走來看望。差不多有十天她沒有看見舅舅,看出他顯得比以前清瘦,精神上也有點衰頹的樣子。羅香齋坐下去慢慢地抽著煙袋,帶著心思沉重的樣子。他向她詢問了一下病狀,囑咐了如何保養的話,隨即同姑太太談起時局問題。大家看見他本來都有幾分害怕,如今一聽他談時局,滿屋子都沒有一點聲了。
“說不定徐州保不住,”羅香齋撚著胡子說,臉色很陰沉,“萬一徐州失守,咱這兒可就要跟著遭劫啦。”姑太太慌忙問道:“不是人人都說已經打了個大勝仗,咱這兒萬無一失麼?”“什麼大勝仗!聽說這幾天徐州以北以南的敵人都在增兵,真正的大戰還沒有開始,可是也快啦。今天早晨縣政府接到一個緊急命令,縣長立時召集了一個緊急會議……”“啊呀,是啥子命令啊?”姑太太驚恐地問,嘴張著合不攏來。
所有的眼光都注視在老頭子嚴肅的臉孔上,所有的心都沉下去了。
“上邊來的命令:限一星期把城牆全部拆平,對命令執行不力的縣長軍法從事。”“唉,我的天!為啥子要扒城呀?沒有城牆怎麼好守呢?”“前年跟去年春天還逼著各地修城修寨,”李惠芳忍不住插進來說,“現在又逼著扒城,叫老百姓多出多少冤枉勁,多花多少冤枉錢!”老頭子對於上邊叫各地扒城的道理沒有作任何解釋,慢吞吞地抽了一陣煙,於是一邊在地上磕著白銅煙袋鍋,一邊慨歎說:
“盡都是‘肉食者鄙,未有遠謀’。這年頭,朝令夕改的事情太多啦!”羅香齋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要走了。姑太太也站起來,望著他問:
“你今天看見照了麼?”“不要提他,”羅香齋厭惡地說,“全當我沒有養他!”“你不要對他要求得太嚴了,”姑太太解勸說,“他近來已經做了官,一定跟從前大不同了。”“哼,還不是跟隨著旁人胡鬧!我看,他也幹不了幾天就得下台,我看不準把我的雙眼挖掉!”姑太太不敢再勸,說道:“明早我們天一明就動身,不去你那裏辭行了。”因為怕涼風吹著,吳寄萍沒有敢多送舅舅,她母親一直把老頭子送出大門。李惠芳為著安排明天的轎子和挑子,在公公走後沒多久也回去了。母親坐在燈光下拿起沒有做完的小衣裳,向寄萍說道:
“明天我們起得早,你快點睡吧。我趕忙把這件小衣裳的扣子綴上,留給你表嫂,托她明天再買幾雙小襪子,小鞋子,打成一個包包兒,替我們送到郵局去。萍,你記清,明朝起來以後,你記著把孩子的通信處留給惠芳。”“蘭曉得,”寄萍低聲說,拿著已經做成的一件小衣裳出神地端詳著,一顆熱淚暗暗滴落到蒼白的手背上。
“不要難過,”母親說,眼圈兒也紅了起來,“保護你自己的身子要緊。不管你的病將來能好不能好,隻等孩子再大一點兒,媽一定搌人去把她接回來。唉,你別看我平常嘴裏不說,可是同你一樣的掛心啊!蘭對我說,她姑父是個老封建,我如今才完全明白。都怨他頭腦封建,硬是坑害了你,也坑害了你的小女孩。可憐的小望西,剛會叫媽,就被拋撇在幾千裏外!萍啊,萬一你有三長兩短,我一頭碰死在你爹麵前!”病人再也忍不住心巾的悲痛,倒在床上嗚咽起來。母親想不出什麼話安慰病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兩串淚珠映著燈光簌簌地滾下臉頰。她的手遲鈍起來;她的雙眼昏花起來;她的心刺疼得好像要碎裂了。
過了一刻,她哽咽地吩咐說:“張嫂,去把姑娘的銀耳燉上!”吳寄萍起床的時候,屋裏還朦朧著青色的曙光,樹上的烏鴉剛開始啼叫。她吃過兩個荷包蛋,靜默地站在窗口,望著母親和張嫂收拾行李,同時傾聽著街上動靜,因為她想著轎子該來了,送行的人們也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