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楊琦與羅蘭
楊琦沒有吃早飯就急急地回到家裏。他家中人口本來不多,隻有父母和兩個弟弟。如今弟弟們都在外地上學,所以家裏就顯得特別清靜。父親楊銘誠原是“五四”時代北京大學文科畢業,作了多年的省立中等學校校長,在本省教育界有相當地位。近幾年國民黨的複興社同cc係在本省一麵反共,一麵互相進行爭權奪利的激烈鬥爭,將本省鬧得烏煙瘴氣,而中等學校的地盤大多數落在cc手中。楊銘誠一向是帶有自由思想的人,也是老國民黨員,既不願參加複興社,也不肯參加cc,隻好被擠下台,回到故鄉過著半隱居式的鄉紳生活。由於他多年從事教育事業,桃李遍中州,又有學識,又擅長書法,在全省教育界較有名望,所以回到家鄉後雖然不過問地方事,卻很受各界尊重。他對於兒子楊琦的救亡活動不僅從來不加幹涉,並且還時常予以鼓勵,必要時還給以指示。楊琦非常相信他,敬愛他,遇到困難就跑回來在他的麵前訴苦,發牢騷,求他幫助。
今天楊銘誠仍按多年習慣,起得很早,漱洗以後到院中行了一陣深呼吸,然後走進書屋,用藍花蓋碗泡了一碗龍井茶,完全打開窗子,然後坐在磨得很光的舊藤椅上,攤開一本成都刻版的《杜詩鏡詮》,開始他早飯前的讀書生活。書桌上堆著不同的杜詩版本,除一件製作古雅的端硯之外,還有一件小的歙硯,專為研朱墨使用。他看了兩首《秋興八首》,停下來正在思索,忽然看見兒子進來,喚一聲“爸爸”,將他沉潛於杜詩中的思路打斷了。他看見兒子很興奮,含笑問道:
“有什麼好消息?”“你猜,爸爸!”“我不用猜,最好我們倆交換情報。”楊銘誠拋下手中的書本,望著兒子微笑。
“你也有好消息?”“不僅是好消息,而且還非常重要。”楊銘誠揭開藍花碗,喝了口茶,又加上一句:“哎,重要極啦。”“爸爸,你快點告我說是什麼消息!”楊琦像一個小孩子似地要求說。“快點說吧,爸爸!”楊銘誠本來想逗他的兒子急一急,但他自己卻比兒子還急,立刻從信插中抽下來一封厚厚的信,扔到兒子麵前去,說:
“瞧瞧吧,他兩個已經跑到你的頭裏啦。”一看見是弟弟們的信,楊琦就模糊地猜到幾分。他急匆匆把信紙抽出,讀下去,喜得幾乎要狂叫起來。讀完以後,他連聲地向父親問道:
“相片呢?相片呢?他們的相片呢?”“問你媽要去……”楊琦的母親正走到書房門口,手裏端著一碗衝好的西湖藕粉,向兒子問道:
“琦,你回來啦?什麼事要問我?”“媽,你讓我看看琛跟珠的相片!我看他們像不像一對大兵。”母親的臉上有一種特殊笑容,使楊琦的興奮稍稍受了抑製,不敢再繼續歡叫。她把藕粉放在丈夫的麵前,轉回頭來向她的兒子問:
“你要吃不要吃?”“我不吃。我急著要看他們的相片哩!”“唉,我不曉得你同爸爸都是怎麼想的!”母親雖是和聲和氣地譴責他們,但笑容裏卻掩不住她的傷感。她走到門口,向廚房中大聲叫道:“老袁,再衝碗藕粉來,多放一點糖!”楊琦走到母親身邊,拉著她的袖子說:“媽,你三個兒子都參加了救亡工作,你應該比別的母親驕傲,應該感到快活才是。”“哼,我可是快活!”母親低聲說,向兒子盯了一眼。隨即又問道:“你說實話,他們到前線上去工作是不是很危險?”楊琦安慰母親說:“一點危險也沒有,你千萬不要操心。”“救國是應該的,”母親沉吟說,“我自來不反對你們救國。
可是這兩個孩子的心也太野了。事前連一封信也不寫,說上前線就上前線,就不想一想媽要為他們操多大的心!”“你這個人真是多操心!”楊銘誠放下藕粉碗笑著說:“他們既然有本事上前線打敵人,也就用不著你操心。等打走了敵人,孩子們一個個回到你麵前來,你才曉得你操的心都是多餘!”“你還要說呢!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父親,眼看著孩子們一個個離開學校,幹著叫人提心吊膽的事情,你不惟不阻攔,還要慫恿!”“孩子們幹的都是正大光明的事,我們為什麼要去幹涉?
有什麼資格幹涉?況且,我們為什麼把孩子當成自己的私有物?即便是我們的私有物,為國家也應該捐獻出來,何必那樣的自私自利?”“又是這一套大道理,怪道地方上有人說你是老共產黨!”母親和父親都笑了。母親的笑中含有對丈夫的抱怨和對兒子的關懷,但父親卻仰在椅背上笑得極爽朗,仿佛非常得意似的。做飯的老袁把衝好的藕粉端了進來,母親接著送到了兒子麵前,說:
“你看,琦,我並不是反對你們做救亡工作,我是怕你們離開我沒人縈係你們饑飽寒熱,身子吃虧呀。若是你們住在家裏,在我的眼前做救亡工作,我為啥會不喜歡你們做救亡工作呢?”父親又爽朗地笑了一次,逗著她說:“我看你不如到前線上找兩個小的去,要不誰縈係他們饑飽寒熱呀?”“你別急,我總有一天要跟著孩子們一道去,把你一個老共產黨留在家裏!”母親含著笑走出書齋,在甬路上又回頭問道:“琦,我去把相片拿來你看。可是早飯菜不多,再給你煮兩個成鴨蛋吧?”母親走後,揚琦已經很快喝完藕粉,把方中允和戰教團昨天來到的消息告訴了他的父親。其實他父親在昨天就已經知道,並且站在街頭仔細地讀過了歡迎的壁報。楊琦看出來他父親非常高興,就趁機會提出來他的迫切要求:
“爸爸,你現在手裏有錢麼?”“你需要多少?”“越多越好。起碼要比上次還多一點。”父親笑了笑說:“我曉得‘越多越好’,可是你要這筆錢做什麼用7”“你別管,爸爸,反正我不會胡用一個。錢在你手裏閑得唧唧叫,一到我手裏變得非常有價值。爸爸,要是所有的爸爸都跟你一樣,我們的抗戰才真是……”“別當麵給爸爸灌米湯,”父親攔住說,“要早我不給錢,你是不是罵我自私、頑固,要革我的命呀?”“不會的。爸爸怎麼會自私跟頑固呢?我對爸爸隻有一點批評,如果爸爸能接受我這一點批評,爸爸簡直是偉大極了。”“好,好,我要聽聽你的批評。隻要你批評得對,我一定接受。”“爸爸,”楊琦親熱地叫了一聲,“我可是真要批評啦?”“有什麼客氣?”“我說,爸爸,你什麼道理都懂得,鼓勵別人做救亡工作,可是你自己不肯參加救亡活動,是不是滑頭呢?”父親大笑起來,笑得咳嗽。笑過之後,他喝了半口溫茶,說道:
“嗨嗨,現在還沒到老子動的時候呐。”“爸爸是個機會主義者!”楊琦小聲說,他是那麼的愛他的父親,真想撲進父親懷裏,像十年前常有的情形一樣。就在這一刻,他心中想道:“假若父親跟方先生一樣,多麼好啊!”父親雖然聽清楚兒子批評他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但他不僅沒有一點慍怒,反而又快活地笑了。他了解兒子們都非常愛他,這愛是真愛,和兩三千年傳下來的孝道是根本不同的。
兒子的批評雖然他不能同意,但他很高興兒子所抱的那種熱切的希望,即希望他也參加救亡活動。而且他對於他自己和兒子們中間一向所保有的和諧空氣,非常滿意,認為這是最標準的父子關係。在父子倆快活笑著的時候,母親拿著弟弟們的合照相片,帶著憂戚的笑容來了。
“休看看,”她將相片遞給兒子說,“這兩個小東西,一穿上軍裝就變了樣兒,看著野氣多啦。”“真好玩,這兩個小家夥笑得連嘴都合不住!媽,你看,他們在望著你笑哩。”楊琦叫著,讓相片對著母親的眼睛。“媽,你可別擔心他們在前線上受折磨,你看,他們現在比從前胖得多了。”“琦,我問你,我想給他們寄點東西他們能收到嗎?”“你要寄什麼東西?”“寄幾件襯衣呀,”母親拉了拉兒子的折卷的領子說,“別的還能寄什麼呢?他們從學校走的時候一定不知道多帶衣服,多給他們寄兩套襯衣襯褲,常常換洗著,也免得長虱子。”“真是胡操心!”父親責備說,“十七八歲的孩子成大人了,你總是把他們當七八歲的小孩子看待!”“媽,你不用寄衣服,”楊琦接著說,“你寄點錢得了。要是他們需要襯衣穿,隨時可以買,還用你寄去?”“我曉得他們可以買,”母親說,“我是怕買的衣服穿到身上不一定合適啊。好吧。你今天就替我寫封信,給他們彙點款子去!”“琦也在要錢,”父親說,“你給他拿三十塊錢。”“又要錢!每次要的錢都是貼補同學會跟講習班,填不滿的坑,我不給!”“媽,你偏心!”楊琦拉著母親的袖口叫著,“快給我吧!媽,爸爸已經允許了……”“我還是不給!”母親故意堅持說,“你爸爸允許給你錢你問他要!”“爸爸的錢都在你手裏,”楊琦向母親撒嬌說,“你不給我錢我也往前線去!”母親轉過眼睛去望著父親:“近來家中很缺錢,你為什麼允許給他那麼多?”“隻要他用的正大光明,家中苦一點沒關係。將來萬一敵人打來,這個家還能保得住?”“這幾天不都是說打了個大勝仗,日本人不會來了麼?”“你聽那些人們說夢話!”“別人說的都是夢話,隻有你說的不是夢話,可是人們不說你是共產黨,就稱你是楊瘋子!”母親撇一撇嘴唇笑了,轉過去望著兒子問:“少一點好不好?”“你要給多少?”“今天給你弟弟們寄錢要緊,我暫且給你十五元,明天早晨派老袁去集上賣糧食,賣了以後我再給你。”“好,真是好媽媽!”楊琦喜歡得跳起來,又把右手向鬢角一舉,叫道:“敬禮!”“小瘋子!”母親笑著罵,“你爸爸是老瘋子,你是小瘋子,真是遺傳!”父親又放聲大笑一陣,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母親奪過相片說:
“讓我找個鏡框把相片裝起來,免得用手拿來拿去弄髒了。”她又注視著相片說:“要不是一個眉毛上有一顆黑痣,這一對雙生孩子,連我也記不得他們誰大誰小!”父親扭轉頭來說:“哎,我就怕他們將來結婚的時候,新媳婦會認錯丈夫。”“放屁!用不著你做公公的胡操心!”老袁走來,站在門口,用圍裙擦著手,告訴主人說早飯好了。母親滿心高興,望著老袁問:
“老袁,你聽見他爸爸說的瘋話沒有?”在轉回講習班的路上,在一條僻巷裏,楊琦和羅蘭碰在一起了。
她低著頭在前邊走著,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他在後邊。他老遠就望見了她,心中又驚喜又有點發慌。好幾次他打算叫她一聲,卻一直沒有開口,不但由於膽怯,還由於一些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理。但是在遲疑了一刻之後,他終於加快腳步,追上羅蘭,在她的背後“喂”了一聲。羅蘭驀地一驚,扭轉頭來,滿臉緋紅,心中禁不住一陣狂跳,隨後非常不自然地微微一笑,從喉嚨裏發出來一聲驚呼:“哦!”楊琦也感到自己的態度蠻不自然,竭力想保持往日遇羅蘭時那種落落大方的態度卻不可能,不由得舉起來一隻手摸摸帽沿兒,摸出來一句話:
“去哪兒啦,小羅?”“去看我姑母跟萍姐去啦。”羅蘭回答說,把頭又低下去,以便躲避楊琦的眼睛。
“她們什麼時候下鄉去?”“本來姑母答應多住些日子,可是昨天晚上又變卦了,說不定明天就走。”楊琦又摸摸帽沿兒,走在羅蘭前邊(不敢同她並膀走),向天空望了一眼,喃喃地說:“天氣慢慢熱起來了。”羅蘭機械地回答一句:“嗯,快到夏天啦。”於是兩個青年人都感到有點窘,想不起來還有什麼話可以說了。又走了一段路,楊琦勇敢地停住腳步,轉回頭來說:
“小羅,我有一個好消息,我弟弟們都跑到前線了。”羅蘭驀地一抬頭:“他們都到前線了?”“都去啦,那兩個小家夥!他們到前線以後才給家來了一封信,寄了一張相片……”“他們沒有說前線上好不好?”“當然好!我也非找機會到前線不可!”“這幾天縣立男中跟女中又有大批人跑往前線,”羅蘭說,臉上閃著興奮的紅光,隨即她低下頭去,加了一句:“我也希望將來能到前線去。”“你父親能同意麼?”“他當然不會同意,我臨走時不讓他知道。”楊琦帶著驕傲的情緒說:“我參加抗日救亡,我爸爸完全支持,上前線他也支持。”“你媽同意麼?”“她當然舍不得我,可是在抗日大道理上她也明白的,聽我爸爸的話。”“唉,你的家真好!我父親要有一點民主思想就好了。”“我們這一代青年人,有各種各樣的家庭,所以生活的道路色彩豐富。我爸爸受了“五四”的洗禮,他在青年時代崇拜的人物是蔡元培、胡適、陳獨秀,你父親就不同羅。”羅蘭內心中感到遺憾,笑著問:“你猜我父親崇拜誰?”“是不是崇拜蔣介石?”“還有呢?”楊琦想了想,回答說:“我不知道。”“你猜猜?”“孫中山?”“不是。”“是孔夫子?”“不是。”“我猜不出來。”“他很崇拜曾國藩!”楊琦點點頭:“這我倒不知道。”羅蘭接著說:“俺家中原先有一部木刻版《曾文正公全書》,後來又弄到一部南昌行營出版的鉛印本,還有南昌行營出版的一本《曾胡治兵語錄》,另外有一部石印本《曾文正公家書》。這就是他從前常讀的書。其實,書架上放的《三民主義》和一套《中山全書》,他倒很少翻一翻。近一兩年,曾國藩的書他也不看了,閑時便沐手焚香,恭楷抄寫《金剛經》。”“你父親為什麼退隱之後,虔心信佛?”“不知道。”楊琦心中猜想,羅蘭的父親一定是在大別山“剿共”時候殺人很多,其中有很多是無辜良民,事過境遷,退出政界,回想當年,不免良心受到譴責,所以虔心信佛,以寫《金剛經》為自己解脫。他對黃梅母女很好,也是這種心理。但是他知道羅蘭的自尊心特別強,縱然是批評她的父親,措詞不慎也可能觸犯她生氣,所以他不敢把想到的意見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