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楊琦與羅蘭(3 / 3)

“我永遠不再愛任何人!不再做一個傻瓜!”林夢雲和楊琦都覺察出羅蘭的生氣,同時也都想到她生氣的原因是吃醋,但他們都裝做毫無所知。小林向陳維珍瞪了眼,那意思是:“瞧瞧,羅蘭就討厭你胡鬧,都怨你了!”陳維珍急著要聲辯,但楊琦截住叫道:

“都瞧瞧我的畫多好!真是傑作!傑作!”林夢雲跳起來站立在畫架旁邊,欣賞著自己的畫像,喜歡得不停地絞著指頭。陳維珍的目光在畫像與小林的臉上來回地望了一陣,跺著腳說:

“真好!真好!把她的微笑跟灑窩都畫出來了,畫得真像!……楊先生,你什麼時候也給我畫一張?畫一張我帶到武漢去!”楊琦完全被自己的藝術所陶醉,把羅蘭忘得一千二淨。

沒有注意到陳維珍的話,他拍著林夢雲滾圓的肩頭叫著:

“月亮,我簡直是了不起的天才!達一分奇(費了五年工夫才完成的,我在兩天內就完成了!哎哎,”他抓著小林的肩頭用力搖一搖,“我的蒙娜·麗莎,我的花神@!”等林夢雲拿住畫向他道了謝,拉著陳維珍跑走以後,楊琦興奮地在屋裏走來走去,不知道做什麼好。他曉得林夢雲是拿著畫往教室中對人誇耀,他想象著所有看見這幅畫的同學們是怎樣的歡呼、驚歎,而小林又是怎樣的帶著激動的心情,靦腆的微笑,接受著別人的讚詞,享受著她的快活。幾次,他打算跳出屋子往教室跑去,但最後他跑了幾步又折轉回來,在屋門外繼續著走來走去。過了十幾分鍾,他才重新坐在畫桌旁,唱起歌來。羅蘭的誤解不僅沒有使他害怕,反而使他更覺得自己幸福,因她的吃醋正說明了她真正在愛他。“哎嚇,”他心中叫著,“女孩子的心理真是有趣!”又過了一會兒,他一心想借個故兒去看羅蘭,於是兩隻手支著腮胡想起來,不再唱歌了。

羅蘭回到寢室,坐在床邊,眼睛裏含著淚,對著桌上的金魚缸呆呆地凝視很久。實際上她所看見的並不是金魚,而是楊琦在給小林畫像,以及瞎想著他同她親密的幽會、散步。盡管金魚缸上的幻影不住變化,但始終沒有離開楊琦和小林的幻影。她回憶著,同時也幻想著。在回憶中她把楊琦同小林之間的關係歪曲得非常可笑,然而她相信被她歪曲和誇張過的一切事情,在幻想中她竟然想著他們一道離開了這個縣城,一道在前線(多麼詩意的地方啊!)工作,甚至結婚和結婚以後。她越想越恨,真想抓住小林大罵一頓或自己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

當羅蘭正憤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林夢雲低聲兒唱著歌走進了宿舍小院。羅蘭怕小林進屋來看見她眼睛裏含有淚痕,趕快攤開一本小說,低著頭,眼光落在書頁上,同時用一隻手支著前額,遮蓋在眉毛上邊。小林走到窗外停下來,看見羅蘭搭在海棠上曬的兩條花手絹已經幹了,有一條飄落在地上,她向窗裏問:

“小羅,你的小手絹已經於啦,我替你拾回屋裏吧?”“嗯,”羅蘭冷淡地用鼻子回答一聲,隨即在心裏冷笑說:

“你自己心裏慚愧吧!”“還有你曬的鞋子,”小林又說道,“我替你翻一翻。咳!”她忽然低聲驚叫起來,“鞋裏還有蜘蛛網呢!”小林完全忘了羅蘭剛才的不高興,她替她把鞋子拿到石頭上磕了磕,弄淨裏邊的灰塵和蜘蛛網,笑著說:

“小羅,你應該把你的舊鞋子都送給別人,鞋子太多了自己穿不完,放在床下你又無心管,一個一個都生些蜘蛛網,逢著連陰天還要長毛哩。黃梅沒有鞋子穿,你為什麼不送她一雙?”“她比我腳大。”羅蘭帶理不理地回答一句。

林夢雲一手拿著畫像,一手拿著羅蘭的兩條花手絹走進屋來,把兩條花手絹扔到羅蘭的桌上時,她注意到羅蘭臉上冷淡與慍怒的表情,心上稍微感覺到一點不安。但立刻她又不大在意,。“她常常是這樣的,”她心裏說:“也許她在寄萍那裏受到什麼刺激。”本來她還想叫羅蘭再欣賞欣賞她的畫像,如今隻好默默地走回到自己床邊,把畫藏到書桌的抽屜裏,坐下去讀起書來。這是一本報告文學的小冊子,所寫的都是前線上的戰鬥故事,大大地引起了她的興趣。她讀得非常仔細,對於那些感動她的地方,她都用鋼筆在句子旁畫一條水紋曲線。當讀完一篇的時候,她帶著愉快而興奮的微笑抬起頭來,望一望羅蘭,打算把這篇文章介紹給她,讓她也從這篇文章中看見戰場上的生活畫麵,獲得喜悅和興奮。但是看見羅蘭正讀得出神,她不敢驚擾她,又埋下頭自己瀆了起來。其實羅蘭的心一點兒也沒有在書上,隻不過為不使小林看出來她的心事,隔一會兒翻一下書頁罷了。

由於小林的態度非常坦然,跟平常沒有兩樣,羅蘭的憤恨慢慢地消了下去。“難道是我自己多心嗎?”她自問道。“唉,我真是!”一想到剛才自己的憤恨表情被楊琦和小林注意到,好像做了一件最大的傷害自尊心的醜事似的,她痛悔得巴不得永遠不再同他們見麵。心中一急,她不由得把桌子一拍,從鼻孔裏沉重地籲口長氣。

“小羅,你心中有什麼不高興?”小林關心地抬起頭來問。

“我……我萍姐決定回鄉下了。”羅蘭沒有敢望小林,趁機會拿手絹沾沾眼睛,裝做一個鍾頭來的不痛快都確實是為了她萍姐的事情似的,又喃喃地加個補充:

“我恐怕萍姐的病……”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又輕輕地歎息一聲。林夢雲走了過來,倚靠在她的身邊,笑了一下說:

“哦,我以為你有別的心事呢!”她望著羅蘭的臉孔問,“你為什麼總是好往壞處想?”羅蘭沒有說話,對著林夢雲淒苦地一笑。

“我希望你永遠快快活活的,”林夢雲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上,溫柔地對她說,“永遠跟昨天和前天一樣。小羅,你不曉得,我一看見你噘著嘴,皺著眉頭,或聽見你歎口氣,我的心坎裏馬上就像塞塊石頭!”羅蘭仍然不說話,但從她的眼睛裏閃射出感動和歉意的神采。她心中感激地歎息說:

“她是個多麼好的姐姐啊!”隨即她聲音不大自然地問道:“楊先生給你畫的那張像你放在什麼地方?”“在桌子下邊的抽屜裏。”小林又快活地說,“畫得好極了!讓我拿出來你看看!”羅蘭扒在小林的肩頭上,一道兒欣賞著楊琦的“傑作”。

她帶著一點兒妒羨的情味誇耀著小林的姿態表情,但對於楊琦的繪畫技巧卻避免褒獎一字,甚至當小林稱頌著他的藝術天才的時候,她還故意地挑剔些無關重要的小毛病。其實看過了這張肖像畫,她對於楊琦的崇拜差不多達到了發狂地步。

看。”“不是買的,是我嫂子昨天打發春喜從家中送來的,因為她曉得我最愛金魚。”“我也愛金魚。小的時候,我每天放學後就跟父親一道到塘裏去撈蠓蟲。”小貓說,她把那種生在汙池中的極細小的紅色幼蟲叫做蠓蟲。

“真奇怪,我總以為你是金魚的敵人哩!”羅蘭叫著說,“我們在小學讀的課本上,不是有一課就是一隻小貓上到金魚缸上偷吃……”“我不聽你順口胡扯!”韓秋桐一麵逃走一麵說,“張茵在喊我呢。”果然張茵已經同小林從隔壁房間裏出來,叫著韓秋桐一道走了。

“她們到底有什麼事?”羅蘭覺得奇怪地自問著,“往什麼地方去呢?”寢室中立刻變得空虛而寂寞了。她不僅感到自己很孤單,也覺得她們獨獨把她拋下實在是對她的一種侮辱。憑著窗台默默地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她踱到院子裏,在芭蕉下又發癡發呆地立下了很久,然後毫無目的地走進了隔壁屋裏。留在隔壁房間的隻有王淑芬一個人,她原來躲在屋裏睡懶覺,剛才羅蘭以為她同黃梅一道去募捐了。她平素對工作和學習都缺乏熱情,隻要有一點機會就想睡懶覺,同誌們在小組會上的批評從來沒對她起過影響。她的愛人魯輝揚近來對她很厭惡,有時皺著眉頭給她打氣,希望她振作起來,有時憤怒地罵她是一塊廢料。每當她才被罵過之後,暫時也感到十分難過,馬上回到寢室,拿本書躺床上讀了起來。但讀不完三四頁,就又嚎嚨地沉入睡鄉。如今她剛被張茵驚醒,打著哈欠,向洗臉盆架邊走去。聽見羅蘭向她打聽小林們往什麼地方去了,她伸個懶腰,無精打采地回答說:

“我似睡不睡的,聽見她們咕嚕了一陣子,沒有聽清。”羅蘭諷刺地向她的身上投射一眼,一扭頭又回到自己屋裏,負氣地自言自語說:

“好的,什麼事情都鬼鬼祟祟地瞞著我!……”她知道她們是開會去的。近來她不止一次發現張茵、小林和黃梅,還有男同學中的朱誌剛幾個人,和張克非的關係特別密切。她還不止一次地覺察出來,每逢遇著新問題發生時,不管是關於工作的或理論的,黃梅們仿佛是事先曾有過準備似的,意見幾乎常常是一致的,而她們的意見也總和張克非的決定差不多。她昨天就碰見張茵同黃梅在一塊小聲說話,分明在商量著什麼事情,見她走近時就改換了話題。“啊啊,”她在心中叫道,“你們大家都革命,隻有我羅蘭不進步,不革命!”好像一向被別人冷落著,欺騙著,輕視著,而現在才恍然大悟似的,她難過得幾乎要哭。為什麼大家那麼尊敬張茵,稱讚黃梅,喜歡小林,甚至為什麼楊琦替小林畫像,這一切一切的背後原因,她完全明白了……

從桌子上拿起來一隻鋼筆,心緒繚亂地在一張白紙上潦草地寫出來一行字:

看吧,朋友,路途是長的,我們競賽她把寫下的這行字看了一下,高傲地冷笑一聲,又憤怒地把它撕掉,投擲到金魚缸裏。金魚受了驚嚇,在玻璃缸中亂竄著,激濺起一陣水聲。

“笑話!哼哼!……以為我不能革命!”發現自己把碎紙誤投進金魚缸中,她就用鋼筆尖把碎紙一片片地挑了起來。一邊挑著,她一邊憤怒而嫉妒地想著:

“奇怪,難道我不如小貓!我哪點沒有她進步!她……懂得什麼!”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說:“他們不了解你,連你的二哥和楊琦也……”她驀地出了一身汗,仿佛頭上冒著火星,耳朵裏嗡嗡地響成一片,胸脯簡直要炸裂了。

“毀滅!毀滅!一切都給我毀滅!……”於是她失去了理性,用鋼筆向金魚狂暴地亂刺起來。那些平素被她愛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一樣的小動物在玻璃缸中恐怖地奔竄著;片刻過後,除掉一條獅子頭三葉尾巴的小金魚疲憊地貼伏在缸底以外,全都帶著重傷了。受傷的小動物可憐地側著肚子漂在水上,無力地呼吸著,在它們中間浮著幾縷紅色的絲子。羅蘭把鋼筆投擲到地上,身子向床上一倒,用被子蒙住頭,傷心地痛哭起來。

一隻馬蜂在房簷尋尋覓覓地來往飛翔,發出來單調而悲哀的嗡嗡聲音,應和著她的哭聲……

楊琦來找羅蘭,想趁著此刻沒事,為她畫像。但看見她正蒙頭睡覺,不敢驚動,懷著悵惘的情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