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別的話說了,前後廝跟著向前走,可以互相聽見對方的心跳聲和很不自然的呼吸聲。這時候,他們產生了一種共同的心理,就是幻想著他們一道到前線去,在那充滿著陽光與自由空氣的原野上,在那含著誘人詩意的陌生地方,快活地工作和生活,像別的幸福的青年一樣。他們越幻想,越興奮,越覺得時代偉大,生活的前途也無限燦爛。楊琦被自己的幻想陶醉,忽然膽子大起來,咽了一口唾沫,回頭問道:
“小羅,你將來往前線去同誰一道?”羅蘭完全猜出了楊琦的意思,回答說:“我還沒有考慮,可能同小林一道。”“還有誰?”“黃梅。”“還有誰?”“還有幾位女同學。”“沒有男的?”“有一個男的。”“誰?”“你認識。”“是我麼?”“是我二哥羅明。”楊琦大為失望,心中涼了。但是過了片刻,他明白羅蘭在心中愛他,但口頭決不流露,甚至作相反表態,這是她的性格,於是他又自我寬慰了。
快到講習班的時候,兩個人好像有一種默契,不再談話,也互不望一眼,楊琦故意走得更快,而羅蘭故意放慢腳步,以便兩個人很自然地逐漸分開,保持稍遠的距離。一直到楊琦跳進了學校大門,他沒有再回頭一次,她也沒有再抬起頭來,隻是各人憑著自己的耳朵和心中的眼睛去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羅蘭知道楊琦已經進了學校,才毫無拘束地抬起頭向前邊望了望,用小手絹擦一下鼻頭。“我剛才又不由得臉紅了,”她不勝懊悔地在心裏說道,“多沒道理!”同時楊琦也在思索著一個問題:為什麼她近來走路時總是低著頭呢?他馬上像發現了一個絕大的秘密似的,快活地回答自己說:“她在想心事,她有心事了!”當想著羅蘭的心魂已經秘密地縈繞在他的身上時,楊琦感到了不能用言語形容的幸福和驕傲,像孩子似地小聲唱起歌來,像醉了似地覺得渾身飄飄然,差不多要騰空起飛了。
他將十五元法幣交給講習班管理庶務工作的同誌,並說明明天他還要送來十五元,然後去找張克非。他為自己有一個開明的父親和一個賢良的母親而感到幸福,但是他不由得同時想到羅蘭和羅家情形,在心中歎息說:
“這時代真偉大,反共老手生了個跟著共產黨走的兒子,封建家庭出了個叛逆女兒!”因為張克非出去開會,羅明帶領一部分同學去慰勞昨天開來的一批傷兵,所以學校停了半天課,沒有參加慰勞傷兵的同學們都分散在教室和寢室中各自用功。楊琦跑到教務處,看見兩位同誌就報告說:“喂,我的兩個弟弟已經到前線啦!”帶著一點誇耀的心理,他匆匆地把弟弟們的來信和相片報告出來,轉身就走。他腳步輕快地跑到教室、寢室,向同學們報告他弟弟們已經到了前線的消息,在結尾時往往還加上一句:
“我爸爸高興極了。”把全校走了一遍,他回到自己寢室,拿起了一本新歌集,用手指在桌麵上打著拍子,練習著唱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歌本放下,在麵前攤開一幅裁成六開的生宣紙,又攤開一本珂羅版印的名人畫冊,學習畫中國山水畫。
他在開封私立東嶽藝術學校學的西洋畫,原準備在去年暑假報考杭州藝專或中央大學美術係專攻油畫,由於抗戰爆發,終止了上學,投入救亡工作,由開封回到本縣。近來因為想到民族解放戰爭既然是一個艱苦的長期戰爭,將來可能一切外國的顏料和畫筆都買不到,國產的不能令人滿意,於是就打算學畫中國畫,特別是中國的水墨山水。他麵前攤開的是一幅倪雲林的畫,用枯筆繪著幾塊瘦石,幾點荒寂的淡墨遠山,瘦石邊倚著一座茅亭,幾株幹枯的老樹,還有一個老頭子扶杖向遠處凝望。楊琦沒有敢冒冒失失地向紙上下筆,他細心地把這幅畫的章法布局看了一看,又向紙上看了一看,總覺得沒有把握畫好。在另一張白紙上試畫幾筆,覺得還不錯,跟著又用破筆皴出來一個山頭。但他仍然遲疑著不肯往宣紙上畫,把筆鋒懸在紙上比畫一陣,視線又移到畫冊上了。如今倒不是他沒有下筆的勇氣,而是他心中懷疑地問道:“畫這樣的畫在目前有什麼用?”這一疑問使他學習中國畫的心願從根本上動搖起來。“媽的,封建藝術!”他罵道,“表現的是封建地主們的空虛生活和出世思想。”偉大的戰鬥的時代在召喚他,在他的心裏充滿了快活、希望、生活的意誌、燃燒的熱情,這使他決然地拋開倪雲林,卷起宣紙,重新唱起歌來。
他一麵唱著,一麵在想著弟弟們和羅蘭,特別是羅蘭的影子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心頭。剛才當他正要學習倪雲林的時候,羅蘭的美麗的麵影也不斷地閃現在那些寒林與瘦石之間。
此刻她的影子更其執拗地,更帶有魅力地浮動在他的眼前,忽而在窗上,忽而在畫上,忽而在牆上或頂棚上。後來,他的歌聲慢慢低下去,眼睛裏充滿著愛的熱情,凝望著牆壁,那上邊有一條曲折的裂紋,那裂紋變成了羅蘭的側麵像,在他的眼中活了起來。他不敢動一動,也不敢眨一下眼皮,久久地凝望著牆上的幻影,沉人於幸福的夢想之中。
林夢雲拉著羅蘭和陳維珍,小聲地唱著走來,在他的門口停下。陳維珍搶先探頭到門裏望一望,向他叫道:“喂,楊先生!”隨即又把頭一縮,同躲在門框外的林夢雲天真地笑了起來,隻有羅蘭僅僅是微笑。楊琦吃了一驚,望著門外嚷道:
“笑什麼?……傻笑!”陳維珍和林夢雲互相推擁著走進屋來,仍然在笑著。林夢雲的一隻手拖著羅蘭,羅蘭仍然笑得很矜持,很含蓄。陳維珍向楊琦問道:
“楊先生,我問你一個問題:小林為什麼又愛笑又愛唱?”楊琦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那當然,青年本來就是一朵花、一支歌,何況小林原是一隻黃鶯托生的,在春天怎能不唱歌呢?”陳維珍向小林聳聳鼻子:“你聽見了麼?楊先生說你是一朵花,一支歌呀,還說你是黃鶯托生的!”“我捶不死你!”小林說,同時用小拳頭在陳維珍的麵前揚一揚。“你不但是一朵花,一支歌,還是一隻愛叫的小麻雀哩!”昨天楊琦曾經給林夢雲畫張半身像,隻畫了一半停下。
現在他想趁機會把它完成,就吩咐她像昨天一樣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的斜對麵,支好畫架,望望她,望望畫,開始工作。
陳維珍站立在他的身旁觀看,並且要求將來給她也畫一張像。
羅蘭對於楊琦給小林畫像,心中絲毫也不感興趣,她帶著別有深意的微笑看小林一眼,走去俯在楊琦的畫桌上,翻閱著那幾本名入畫冊。沒有注意到她的離開,以為她仍然站立在自己背後,楊琦工作得特別愉快,他用炭精在紙上晃了晃,於是在上眼皮上加一條細線,跟著又望望小林,小聲說:
“別動。望著我。咬著嘴唇……對了。”“楊先生,”陳維珍插嘴說,“你為什麼要她望著你?”得不到楊琦回答,陳維珍向小林做個鬼臉,又問道:
“楊先生,你看見小林的眼睛裏有什麼?”“有一首詩,”楊琦喃喃說,“這首詩隻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懂得。”“還有什麼?”“還有,幸福的夢想,崇高的熱情。不,什麼也沒有,她的眼睛是一股青春的泉水……別笑,嘴合住,咬著嘴唇,輕一點,對了。”楊琦還以為羅蘭在背後站著,像作詩一般說:“小羅,你信不信?一個辛苦的旅人,帶著滿身風塵,口+舌燥,疲困得提不起腳來,隻要喝一口這青春的泉水,他的精神立刻就恢複“你說的真美,小林本來就是一道泉水呀!”陳維珍又扭回頭向羅蘭做個鬼臉,叫道:“羅蘭姐,你真是在天邊閃亮的一顆寒星,為什麼不說話呀?”“別扯我!”羅蘭冷冷地說,勉強地笑一笑,但沒有抬起頭來。她咬咬牙,心裏恨恨地說:“哼哼,我原來坐在鼓裏!”楊琦才注意到羅蘭沒站在他的背後,於是他扭轉頭望一眼,問:“小羅,你在看我的畫冊麼?”羅蘭用鼻孔嗯一聲,實際上她的眼光茫然地落在畫冊上,卻沒有欣賞任何一張名畫。
“你來看看我畫的多像她,”揚琦一麵畫一麵又叫,“連她的靈魂都畫出來了!小羅你正在看誰的畫呀?”“看一幅山水畫,”羅蘭隨便回答,不得不向畫上定看一眼,看清了畫家題款,補充說,“是清暉老人的。”楊琦繼續為小林畫像,漫不經心地說:“是王石穀的一個別號。他是清初大畫家四王之一,在清代畫史上地位很高。四王的功力很深,但缺乏較大的獨創性,為其所短。”林夢雲趁機會向羅蘭叫道:“小羅,你快來看楊先生畫的好不好,看像我不像我。”“當然像,你放心吧。”羅蘭同答說,回頭向小林勉強笑一下。
“別動,別動,”楊琦吩咐小林說,“快恢複剛才的樣子!”他用肘尖碰碰陳維珍:“小陳,往旁邊閃一閃,別礙事!”陳維珍向右邊挪一步,望著羅蘭問:“羅蘭姐,你也請楊先生給你畫個像好不好?”“我既不是一朵花,又不是一支歌,更不是春天的黃鶯,何必呢?”“不高興楊先生給你畫像拉倒,反正我要請楊先生畫一張我帶往武漢!”陳維珍又頑皮地向楊琦問道:“楊先生,剛才我的問題你都沒答對。你再說,小林的眼中到底有什麼?”(“無聊!”羅蘭心裏罵,“故意向我的眼裏撒灰星兒!”她合住畫冊,打算要走了。)
楊琦覺察到羅蘭不高興,不免心慌,但是又不得不應付陳維珍:“我不曉得有什麼。我隻看見白眼球裏有黑眼珠。”“黑眼珠裏邊呢?”“有發亮的瞳仁。”“她的瞳仁裏邊呢?”“有我!”楊琦恍然大悟說,笑了起來。
“對了!對了!”陳維珍大聲叫著,“有一個畫家!”“真是小孩子!”小林害怕羅蘭多心,對陳維珍和藹地責斥說,“高興那麼厲害幹什麼?等到了武漢你再高興也不遲!”“別管她,”楊琦說,“快坐好,就隻欠最後兩三筆啦。”陳維珍跳到羅蘭身邊,拉著她的胳膊說:“羅蘭姐,讓我看看你的眼睛!讓我看你的眼睛裏有我沒有!”羅蘭拿眼睛向陳維珍瞟了一下,說道:“你看,我的眼珠裏有一隻小麻雀!”隨即摔脫了後者的手,趁機會從屋裏逃了出去。楊琦和小林趕忙叫她。她一邊跑一邊說道:“我回寢室去還有事哩。”雖然她努力不讓別人發現她在生氣,但她自己也感覺出她的努力是失敗了。因為自尊心受了損傷,她心裏發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