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新的時代產生了一代新人!”他又一次在心中歎息說,深深地感覺到時代的偉大和曆史飛速的向前進。但他的歎息絲毫也沒有傷感意味,僅是因為他心中有一種無法表達的強烈的感情罷了。
“方先生,”那個女孩子又跟著問道,“你既然是研究老古董的,為什麼對新哲學和社會科學也研究得這麼好呀?”“哪裏,我也是才開始學習!”方中允又笑著說:“雖然接受新哲學有點晚,可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相傳著《道德經》的李耳生下來就有白胡子,那是靠不住的。不過我在青年時代是一個老頭子,到壯年才開始青年生活,這是真的。要不是‘九一一八’的炮聲,我一頭鑽進故紙堆中,大概一生也不會有青年期吧。”大家都笑了。餘新之坐在他的對麵,慢慢向口袋中摸索紙煙,向同誌們說道:
“我們的方先生雖然四十多歲,可是比二十歲左右的人更要年輕。他跟別的青年人不同的隻有一點,你們曉得是哪一點?”“哪一點?”幾個青年搶著問。
“他一心拚命地搞革命工作。”餘新之把紙煙放進嘴角又接著說,“到處散播革命種子,但沒有鬧過戀愛,別人除工作以外還要鬧戀愛。青年人鬧戀愛不要緊,但不要影響工作和學習。”大家又哄笑了。笑過之後,方中允整了整近視眼鏡,給大家說了一個小笑話,是關於他開始思想轉變時期的教書的一個笑話。他說:“九·一八”以後他在北大教書,開的有門課程叫做“古曆術”,是一種相當高深的東西。有一天他正在講台上講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一位學生站起來問道:“先生,我們研究這門學問對現實有什麼用途?”他眨著眼皮想了想,很坦白地回答說他自己也不曉得有什麼用途,因為學校當局知道他寫過這方麵的學術論文,請他講這門沒有用處的課程,他就講了……這小故事又把同誌們逗笑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兩隻手抱著膝頭說:
“不要笑,有許多大學教授明明拿沒有用的東西騙飯吃,還要說一套‘為學術而學術’的理論替自己辯護哩。”他笑著停一停,補充說,“當然,抗戰勝利以後,再過若幹年,我國的學術文化有很大發展,在今天看來是冷門學問到那時都有用處,隻是今天首先需要的學問最好同現實的關係多一些,直接一些。”一個坐在角落裏的男同誌問道:“方先生,你將來還回大學教書麼?”所有的男女同誌都忍住了歡喜的餘笑,重新把眼光集中在方中允教授的臉上,傾聽著他的回答,“什麼時候抗戰不結束,”方中允回答說,“我什麼時候不回到大學教書。抗戰後如果我必須回學校教書的話,我也不打算再拿沒有用的東西騙學生。”“假若戰爭延長下去,比如說延長兩年或三年吧,方先生,你也一直不回到學校?”“當然不回。從現在情況看,你們估計兩年三年太短啦。
明天你們讀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就明白什麼叫持久戰了。
不管怎麼,隻要抗戰不勝利結束,我就不重回學校。最近我去雞公山,辭去教授位置,就是決心同你們在一道做救亡工作;將來如果需要,我還要同你們一道上山打遊擊。”“真的麼?真的麼?”好幾個同誌一齊叫著,因為不勝驚喜而不自覺地把聲音提得很高。
餘新之插嘴說:“當然是真的。我本來決定今晚要對各位同誌報告這好消息的……”“我本來早該辭職,”方中允不等餘新之的話說完就搶著說,“起初因為姬先生和幾位朋友都認為保留著大學教授的名義好做工作上的掩護,對於團體的活動有不少幫助,所以都不讓我辭。半月前學校一天三個電報催我回學校教書,我到山上見了姬先生,才知道學校催我回去是由於某方授意,要我和團體脫離關係,然後就容易無所顧忌地打擊團體。他們看見我們的團體到處受青年歡迎,工作成績好,他們害怕,才想出這個陰謀!”屋子裏的空氣登時嚴肅起來,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停了片刻,方中允又接著說道:
“現在同學們在山上都沒心讀書,教授們也沒心教書,事實上等於集體逃難。將來敵人再進一步,學校再逃一步,一直逃到四川的峨眉山為止。民族已到了生死關頭,還盡有人把大批人才拋擲在無用之地,讓他們生鏽發黴!”“姬先生怎麼說呢?”一個同誌問道,因胸腔窒塞而發的聲音很低。
“他讚成我辭去教授名義,因為事實必須如此。他自己是本省人,社會關係複雜,現在又擔任了文學院長,留在學校中所產生的作用比較大,所以他還是留在山上。”“這更好,”一位同誌說,“方先生永遠同我們一起了!”“好,好,永遠一起了!”另一位同誌高聲附和著。
“永遠一起了!永遠一起了!……”同誌們紛紛歡呼起來。一陣熱烈的掌聲跟著爆發了。
夜裏睡了個香甜大覺,到太陽照到窗子上,方中允才被院中的一陣雄壯的救亡歌聲驚醒。雖然還很困倦,但他伸一個懶腰就忽地坐起來了。
同誌們每天太陽剛剛閃邊兒就吹哨起床,匆匆漱洗後跟著早操,早操後跟著有一個鍾頭的自修時間。現在,自修的時間已經完畢,有的在繼續看書,有的在寫壁報、畫漫畫、刻木刻,有的在院中唱歌,玩耍,還有的在幫助餘新之忙於事務。
一看見方中允端著洗臉盆走去舀水,那些在院中唱歌和玩耍的同誌們紛紛地向他叫道:“方先生,你起來啦!”“方先生,你為啥不多睡一會兒呀?”“讓我替你打洗臉水,方先生!”方中允教授應接不暇地向大家笑著點頭,不曉得應該回答哪個。為不讓別人替他打水,他加快腳步從他們中間走過,一麵走一麵喃喃地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他把水端回屋裏,洗過臉之後就把兩件髒襯衣泡進盆子,搓洗起來,而同時也開始考慮著工作問題。一個女同誌從院裏看見他在屋裏洗衣服,趕忙跑到門口,手抓著門框叫道:
“方先生,你別洗,讓我替你洗!”“我自己來,自己來。我近來時常自己洗衣服。”方中允教授拒絕了她,又向她誇耀說,“你看,這一隻袖子已經快洗淨了。”但那個女同誌跳進屋來,站在盆子邊執拗地說:“不行,你洗不淨,還是讓我替你洗吧!”“我學習學習,學習學習。我這一刻沒有什麼事,洗衣服也可以使胳膊活動。”女同誌又要求一次,見方中允執意不讓她幫忙,就站在他麵前望了一陣子,提供意見說:
“你應該把肥皂通通打上,放一會兒,然後一搓就淨。哎哎,對了……我替你換盆水吧?”肥皂還沒有打完,師政治部的魏科長打發人送封信來,問他什麼時候有工夫到政治部作一次演講,並說明這是政治部主任和全體同誌的共同要求。方中允立刻草草地寫了回信,答應明天早飯後一準前去。剛放下筆,陶春冰和郭心清走來看他,談了幾句閑話,跟著就聽見同誌們在院中準備早餐,並有人在呼喚他了。方中允一麵回答著屋外的呼喚,一麵向牆上掛的布包中摸索自己的筷子和搪瓷飯碗,又邀陶春冰和郭心清一道吃粥。他們因為在門口的小飯鋪中包有夥,已經吃過早點,所以隻跟著方中允教授一道兒走到院裏,參觀戰教團大夥兒的簡單早餐。
院中地上放著兩木桶的大米粥,一筐饅頭,幾碗鹹菜。大家都蹲在地下,圍著菜碗,狼吞虎咽地迅速吃著。方中允和餘新之同大家擠在一起,吃得同樣迅速,有時故意和同誌們爭搶半塊饅頭或一塊鹹菜,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這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好像從來沒有過憂愁似的,特別愛笑,愛唱。他們在吃飯時也笑,在各自洗刷碗筷時笑得更多,不笑就唱,連方中允教授的臉上也一直是堆滿了愉快的笑。陶春冰對方中允教授的吃飯和自己洗碗深為感動,他走到他麵前打算問他對這種生活是否能過慣,但話沒有說出口,他自己感到慚愧了。
餘新之洗畢碗筷走到陶春冰和郭心清的跟前,問道:
“你們同方先生說了沒有?”他們回答說:“還沒有。”餘新之轉過去告訴方中允:“吃過早飯開個會,談一談工作問題。地點在婦女會,因那邊清靜一點。”方中允點點頭,問:
“幾個人?”陶春冰回答說:“我們這方麵除我同心清兩個外,還有張克非和馮永青。馮就在婦女會工作。”“咱們戰教團都是誰參加?”方中允又望著餘新之問,隨即眼光又移向—位正吃飯的同誌身上,意思說:“他也參加嗎?”“老馮也參加,”餘新之點頭說,“其實你同老馮參加,我就可以不必參加了。”馮子興是一名團員。從前他在北平作學生運動,如今在戰教團中是一個核心人物,團員們對於他的信賴並不在餘新之以下。
“你們倆不管誰參加都可以,最好是都參加。”方中允說畢後向陶春冰和郭心清點點頭,把碗筷送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