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照解釋說:“現在是抗戰時期。”老頭子截斷他的話:“是呀,抗戰時期,正好趁火打劫,這是個好機會。”“伯,你怎麼這樣不相信我?”羅照憤然問,不再像剛才害怕了。
老頭子冷淡地說:“我怎麼不相信你?‘知子莫若父’,我比誰都清楚你,相信你不會做什麼好事。”李惠芳的心頭一涼。她對公公在地方上的社會經驗是相信的,對丈夫的平日情況也是知道的。此刻聽了公公的一針見血的話,她的心頭上一度泛起的空喜歡一掃而光了。
羅照非常生氣,正待發作,忽然想到有許多重要事情還要依靠老頭子,便傷心地歎口氣,聲調痛苦地說:
“我不做事你罵我,做事你也罵我,你老人家什麼時候才能夠諒解我呀?”他父親冷笑一聲,停了片刻,換一種稍微和緩的口氣對他訓誡說:“你既然想幹點正事,也好,幹一千試試看。要想幹好,第一得‘謹言慎行’。這個‘行’字更要緊:不僅不貪汙瀆職是‘慎行’,不嫖、不賭、不抽大煙,也是‘慎行’。為人必先有私德而後方有公德,必先能‘自立’而後方能‘立人’,必先能修身而後方能齊家,方能治國。我說的這番道理你懂不懂?”“我懂。”“懂就好。可是‘知之匪艱,行之維艱’,要緊的隻在一個‘行’字。”老頭子不再說話,慢慢戴上眼鏡,把眼光移到他所恭寫的《金剛經》上。羅照繼續在原地方兀立不動,心中盤算怎樣開口向父親要錢,並把弟妹們的事情提出一談。但剛才聽惠芳說父親正在火頭上,他現在完全相信了惠芳的話,生怕一提到要錢又會挨罵。想了半天,他索性連弟妹們的事情也不要提了,於是他向老頭子恭恭敬敬地問道:
“伯,你還有什麼吩咐沒有?”“去看看你姑媽去,她今天來啦。”老頭子並不望他的兒子,又加了一句:“你應該把這個家當做自己的家。這個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唔,是的……”羅照從書房中退了出來。看見李惠芳站在窗外,他對她做個鬼臉。快走出角門時候,他站住問道:
“看見我做了官你高興嗎?”“你做你的官,同我有什麼相幹?”“我做了官你就成了太太,怎麼不相幹?”“我倒不希望擔個‘太太’的虛名兒,隻要你不會忘掉這個家,比你做朝廷老子都好。”羅照不高興聽這句話,把眉頭皺了皺。但隨即他換了一副笑臉說:
“我以後要常住在家裏了,讓護兵們在前院裏好啦。這幾天還得請幾桌客,你能不能替我活動點款子?”李惠芳順從地點點頭,表示她可以替他想辦法。但就在這刹那之間,她心上飄過了一個淒楚的疑問:
“他不是又在騙我吧?”當羅照去書房的時候,姑太太叫老王往前院給護兵們送了一盒香煙。老王回來把羅照做了兵團副官主任的事情告訴她,她心中充滿歡喜,暗暗歎息說:“唉,我的天,他可要正幹了!”但她的歡喜並不堅實,也不持久,就像是殘燼上爆發的火花一樣。她這次來到城裏,精神上所受到的打擊很大:第一是寄萍所患的癆病症對於她就像是一悶棍打在頭上;第二是她知道她哥哥的這個家極不和睦,四分五裂的家運已經注定;第三是羅明和羅蘭所走的路使她害怕,怕他們走的是寄萍和寄芸的舊路。一想到剛才羅照所說的話,她的心就惶惶不安,像沒有著落似的。好幾次她打算走往書房,但還沒有來得及移動身子,她看見羅照和惠芳已經從書房走了回來。她趕忙向侄兒迎了上去,問道:
“照,你伯看見你做了官是不是很喜歡?”“我怎麼能知道?”羅照說,露出來受了委屈的樣子。
“你難道沒看一看他的氣色?”“他老人家很高興,”李惠芳為叫姑母放心,趕忙代替她丈夫回答說,“姑媽,你老人家想一想,人心都是一樣,他兒子做了官,他雖是表麵上冷冷淡淡的,可是心裏怎麼能不高興。”“對對,他就是那個脾氣,表麵上對孩子們嚴厲得怕人。
天下的父親都是這個樣兒,所以叫‘嚴父,慈母’。”姑太太懷著疑慮,注視著羅照的眼睛,過了片刻,忽然又問道:
“照,我不要聽蘭們的事情,單為你萍妹的心都已經操碎了。我現在過那邊去,今晚上你可好好兒住在家裏,明天早晨我好看看你!”“姑媽,我覺得蘭的事情你老人家一定得管一管,現在……”“萍妹正在等著姑媽哩,”李惠芳向丈夫使個眼色,溫柔地阻止說,“你明天再同她老人家說吧。”羅照還想說下去,恰好吳寄萍的女傭人匆匆跑來。“藥已經煎好了,”她說,“吳先生不肯吃,我也沒辦法,老太太你快點去吧。”“唉,連吃藥也要叫我!”姑太太歎息說,隨即叉轉向她的侄兒:“我明天就要回鄉下去,你今晚可一定住在家裏啊!”姑太太剛走進兒童補習班的院子裏,羅蘭就從寄萍的屋裏跳出來迎接她,像一個小孩子似地撲到她麵前叫道:
“姑媽,你現在才回來,我等你半天啦!”“嗨,你這個小淘氣精!”姑太太抱著侄女說,聲音因感情激動而有點哽咽。“我聽說你在家受氣,慌慌張張跑回去給你解圍,你竟然早逃到這兒來啦。”“我特意來看你哩,姑媽。”“你別在嘴頭上誇你對我有孝心,”姑太太用巴掌輕輕地打她一下,含笑責備說,“真是個孝順孩子就應該跟姑媽一塊兒下鄉去。”“姑媽,你要是不幫我的忙,要是昕我伯的話逼我回家住或者下鄉住,我可要逃走啦。”“你,你,你可別嚇我,我的兒!我,我……”“隻要你們兩位老人家再逼我,我真要逃走!”羅蘭用力說,隨即就低下頭去。
“天呀!體要往哪兒逃?你想要你伯的老命麼?你要學寄芸一樣麼?”“不得已的時候隻有逃走,”羅蘭用堅決的口氣咕噥說。
“逃得遠遠的,逃到幾百裏幾千裏以外,到火線上去工作,永遠不給你們一點消息……”“我的兒,你還要這樣說麼?”羅蘭咕嘟著小嘴不再說話,眼眶中充滿了汪汪淚水。她表姐在屋中聽著她們的談話感動得發出來像哭泣一樣的辛酸的笑,用顫栗的低聲說道:
“蘭變得堅強了!”“蘭呐,”姑太太悲聲撫慰說,“隻要你不逃走,你要怎麼就怎麼,你伯要是再逼你,有姑媽呢。唉,蘭,我的兒,你還說逃走麼?”兩珠熱淚骨碌滾到臉頰上,羅蘭徐徐地噓出來一口悶氣,小聲說:
“隻要不再逼我。”姑太太拉著侄女走進屋中,看見寄萍在床上坐著,連忙問道:
“為啥不吃藥?又不是小孩子,為啥一會兒離媽就不行?”於是她轉回頭望著女傭人:“張嫂,快把藥篦好端來!”“我早已吃過了,媽。”寄萍同張嫂笑了起來。
姑太太知道受了騙,也跟著笑了。看見春喜躲在她自己的房間裏默默讀書,姑太太大為詫異,非常和藹地叫道:
“春喜,你不是跟我一道在那院麼?怎麼轉眼不見,你可跑進來了?”春喜從燈下站起來,向姑太太轉動著一雙水靈靈的圓眼睛,帶幾分頑皮的神氣望著她笑。姑太太在椅子上坐下去,對羅蘭說:
“春喜倒是個聰明孩子,你好生教她多認識幾個字,日後也好挑一個如意女婿。春喜,”她轉過臉去提高聲音問,“你讀的啥書呀?是不是小唱本兒,寫的‘公子投親’的故事?”“不是呀,姑奶奶,”春喜快活地回答說,“我讀的是好書,是一本抗日的書。”“嗨,又是這一道!”菇太太擔心地叫道:“男的抗日,女的也抗日,學生們抗日,一個丫頭也要抗日。你們這些年輕入一個個都著了迷啦!”“姑媽,你不讚成抗日麼?”“唉,我們小的時候,足不出三門四戶,天塌的事情也不聞不問,隻知道學做針線,哪像你們現在連跟外國鬼子打仗的事情也要管!”“假若你晚生三十年,”羅蘭說,“姑媽,你一定也會跟俺們一樣的,是吧?”“不會。我就是晚生三十年也不會像你們一樣淘氣,我還是要安分守己地讀《女四書》,讀《列女傳》,學做針線。”羅蘭不相信地叫道:“不,你一定會離開家跑往前線!”春喜也叫道:“是的,姑奶奶一定會參加抗日工作!”姑太太笑了,點著頭說:“是呀,我要是晚生三十年,說不定跟你們一個樣兒。蘭呀,我在你這樣年紀時候,哪有你這樣多的事,天天叫老人操心?我隻想著做一個名門閨秀,講究三從四德,一言一行都要牢記著溫柔典雅,不敢多言多語,不敢正眼看人,哪像你們現在這樣男女不分,連國家大事也要管,連抗日打仗的事情也要參加!”“好姑媽,假若你今天也是一個十幾歲的女青年,還能夠死守在閨房中隻管描龍畫鳳,拈針繡花麼?連亡國的大事也不聞不問麼?”“這個,這個……”姑太太一時回答不上來,引得吳寄萍和羅蘭都快活地笑了起來。姑太太自己也笑了。隨即,姑太太向吳寄萍和羅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