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羅照做官了(1 / 3)

第十八章羅照做官了

陰陽先兒蔣愚甫已經走了。羅香齋坐在太師椅上,默默不語,好像在注視著階前的月光出神。李惠芳倚著門對他站著,溫婉地勸公公不要生氣。但他既不說話,也不看她,弄得她既不好走開,也不好繼續說話。春喜、陳嫂、奶媽,還有幾個男傭人,有的躲在門框外,有的躲在天井的陰影處,連一股大氣也不敢出,心提到半空中,向主人偷眼張望。有二三分鍾,滿院子沒一點聲音,人們在天井中行動時也是輕輕地踮著腳尖。羅香齋鬢邊的青筋跳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向門口揮著手說:

“都走,都走,走開!”李惠芳不忍離開他,小聲問道:“你不要杯熱茶麼?”“都給我走開!”老頭子很困難地提高蒼啞的聲音,“讓我清靜一會兒!”他手指打顫,掂起桌上的白銅水煙袋,抽了一口,把煙袋又放了下去。看見李惠芳仍不肯從他的麵前離開,他被她的孝心感動,深深地歎一口氣,搖搖腦袋,淒然地說:

“你不要管我。我什麼都看清了,我不會太生氣的。叫陳嫂泡杯茶放在書房裏,把檀香爐替我點著,再給我打一盆清水送去。”“你現在要寫《金剛經》?”羅香齋喉嚨裏“啊”了一聲,站起來往書房走去。他近來立誓要恭楷寫一百通《金剛經》分送給人。當心中極不痛快時,或想到“剿共”年代也殺了些無辜百姓時,便隻要一個人沐手焚香,在書房一坐,虔心敬意地抄寫起《金剛經》來,對於自己生前和死後的問題,馬上就萬慮齊消,什麼煩惱也會澄清。

李惠芳一見她公公又要去書房寫《經》,她的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立刻就寬慰起來,因為她知道那對於老頭子比任何勸解的話都更為有效。她到院中對陳嫂吩咐了一遍之後,剛準備回到自己屋中,姑太太神情驚慌地打外麵回來了。

“他們到哪裏去了?蘭到哪裏去了?”姑太太看見上房中空寂無人,急急地小聲問道:“他們是在書房麼?”李惠芳故意笑而不答,姑太太好像是有點恍悟,向惠芳揚一揚巴掌,笑著說:

“又是你騙我玩的!我正在同你表妹說閑話,一聽說蘭在受氣,我就連二趕三地跑回來,原來是中了你的計。真是,嗨!”惠芳笑著說:“我要試一試你老人家是不是真親蘭姑娘,原來你是真親呀。”“我怎麼不是真親?你想,蘭起小兒死了娘,我把她看成親女兒一樣……”她的話沒有說完,忽聽見羅照在背後用親熱的聲音叫著她,並且問道:

“你老人家是今天來的?為什麼耽擱到今天才來?”姑太太同惠芳同時轉過頭去,都不覺吃了一驚。她們簡直不相信那位軍官打扮的人物會是羅照,連她們做夢時也不會夢到。奶媽同春喜也都弄得摸不著頭腦,瞪著眼睛發愣。

不等她們開口說話,羅照回頭向過廳叫了一聲:“來呀!”立刻有兩個掛著盒子槍的護兵從暗影中跑了出來。“這是姑太太。”他說。兩個勤務兵向姑太太敬了個禮。他接著又介紹說:“那位是太太。”勤務兵也跟著向李惠芳敬了個禮。李惠芳窘得臉孔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也不敢看那兩個直挺挺立在麵前的掛著盒子槍的人。還是姑太太在社會上經的事多,向羅照吩咐說:“你讓他們往前邊喝茶去吧,這裏男女夥計用不完,用不著他們。”兩個掛盒子槍的護兵依然規規矩矩地立正著不敢稍動,直等著羅照向他們擺一下下巴,說:“到前頭去!”他們才回答一聲“是!”舉手行禮,眼睛先注視羅照,再移向姑太太和李惠芳,然後向後轉,走出去。

姑太太等勤務兵出去後就抓住羅照的胳膊問:“啊呀,我的兒,你啥時候做官了?做的啥官呀?為啥你鬼頭鬼腦的事前不露一點風絲兒?”她轉過頭去望著李惠芳,“你是他的太太,你真是事前一點兒不知道?”李惠芳不曉得自己心中是高興還是難過,向她丈夫的臉上瞟了一眼,和婉地抱怨說:“凡是他的事情,我自來都蒙在鼓裏。”“真的,照,你的事情連你的太太都不知道,怎麼不叫惠芳傷心啊!”姑太太笑著責備說,搗了侄兒兩指頭。隨即她又注視著他的眼睛催促說:“快說,你到底做的啥官兒?在哪兒弄的兩支盒子槍?”“小官,”羅照帶幾分虛詐和驕傲的自謙說,“算不得什麼,值不得一家人大驚小怪。姑媽,我伯常罵我不成器,你想我會做大官嗎?”夥計們都顯得春風滿麵,圍攏上來,好像圍繞著一位遠來的客人似的。老夥計老王把羅照通身上下打量了一陣之後,雖然心中有幾分懷疑他的官能否做得好,但也滿高興地對姑太太和惠芳說道:

“今天蔣愚甫還在說你們羅府的墳地……”“可是姑媽,你為什麼到今天才來啊?”羅照不等老王的話說完就急著問,好像他對表妹的病十分關心。

“你看,趙德魁隻告我說寄萍略有一點不舒服,我不曉得她是吐血呀!要是我曉得你萍妹是吐血,不管家裏天塌地陷,我也要當天坐轎子趕來。唉,我一點也沒想到她病得這樣厲害,在家中耽耽擱擱的,今天才來!”“你看見蘭子麼?”羅照故意問。

“見啦。”姑太太含著眼淚說,“我看這孩子倒比兩個月前胖了一點……”“哼,你老人家瞧著吧,她將來的命運比寄萍還要慘哩!”姑太太瞪著兩隻眼睛問:“你這話是怎麼說的?難道她羅照冷冷一笑,轉向惠芳:“範二叔晚上沒來?”“沒有。範大炮來有什麼事?”“他來把外邊的情形告訴伯知道,免得他老人家給你們蒙蔽得糊裏糊塗。”姑太太吃驚地問道:“嗨,快說,外邊出了啥事情啊?照啊,你自己告訴你伯去。範大炮常常把針尖大的事情說得天樣大,嚇壞了你老子可不是玩的!”羅照用鼻子哼了一聲:“將來,我看他老人家會叫二少爺跟蘭姑娘活活氣死!”“照,你快說,外邊到底出了啥事情!蘭這個孩子怎麼樣?”李惠芳怕丈夫再說下去,忙插嘴說:“伯正在書房裏生悶氣,你快去看看他。他看見你做了官,上了正路,一定會心中高興。”“好,我去看伯去。”羅照說,撇下姑太太和惠芳往書房走去。

“可是伯剛才還在火頭上,”李惠芳追上去小聲囑咐說,“你說話可要小心呀!”羅照走了以後,姑太太歎息著說道:“唉唉,我還是在五裏霧中,不曉得他到底做的啥官兒,不曉得外邊到底出了啥事情,蘭到底怎麼啦。惠芳,走,咱們也往書房去!”“你老人家不要去,”惠芳說,“我去聽一聽回來告訴你。”“唉唉,好吧,我到上房去歇歇腿。可是,你可千萬別讓他嚇壞你伯啊。”李惠芳把春喜(她正在因為羅照說出誣蔑羅蘭的話而氣得撇著小嘴)拉了一下,向書房的院中走去。春喜緊緊隨在背後。走過角門,惠芳對著春喜的耳朵吩咐了一句話,後者偷偷地開了後門,跳躍著跑往兒童補習班去了。

羅照雖然因為自己做了官而變得趾高氣揚,但看見他父親時依然膽怯。他一進書房院子就立刻把腳步放慢放輕。先在窗外隔著破紙洞向裏邊窺探一下,然後站在門檻外脫下軍帽,雙腳並齊,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伯!”他父親剛剛把《金剛經》向宣紙上寫了兩行,聽見呼喚就把頭抬了起來。老頭子一看見他不由得雙肩一聳,毛筆從手裏落到桌上,鼻孔裏發出來一種驚愕的聲音:“嗯?”羅照走進屋去,站在門後說道:

“伯,我已經做事情啦。”老頭子的臉色十分陰沉,眼光從眼鏡邊上射出,來回地移動在他兒子的臉上和身上。過了片刻,他取下眼鏡,重新注視著兒子的臉,帶著極其懷疑和厭惡的聲調問道:

“做的什麼事?”“到司令部做副官主任。”羅照回答說,心想他父親一定不會料到他任了這麼重要的差事,聽了後一定會十分喜歡。“常在家中閑著也不是辦法,”他補充說,“現在是抗戰時期……”“哪一個司令部?”“國民兵團司令部。”“很好,很好,”老頭子用嘲諷的口氣說,“好好幹,在地方上多做點惡。”站在門外的李惠芳驀地吃一驚,疑惑自己沒有把公公的話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