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羅蘭在成長(1 / 3)

第十七章羅蘭在成長

在平台上野餐以後,大家又唱了一陣救亡歌,才知道戰教團在中途白羊鎮被駐軍和群眾熱烈挽留,又要開座談會,又要演出節目,須到明天才能夠到來。雖然大家對戰教團期待了很久,如今又迎了個空,但是這消息不但沒有使他們感到帳惘,反而因為戰教團的到處受歡迎,使他們十分興奮,仿佛是他們自己的光榮和勝利一樣。這天下午他們在山上開了個座談會,愉快地充滿著熱情和希望地討論了將來的工作問題。

直到太陽將燦爛的斜輝照射到山坡上,這一群青年才放聲歌唱著向城市走去。歌聲悠揚地飄蕩在原野上,引得農人們從田間向他們投過來微笑的注視,竭力想聽明白他們唱的是什麼歌詞。當他們從村落中問穿過時,農人們和婦女們,三五成堆站在茅屋外,好奇地向他們張望。特別是那些姑娘們,她們望著那些夾在學生中間一邊走一邊唱的女孩子,眼睛裏流動著感動的、驚奇的、羨慕和夢想交織的神采。狗,被它們的主人小心地叱罵著,用棍子和石頭威嚇著,躲避在籬笆背後或主人身邊,疑惑地吠叫著,一群孩子怯生生地追在隊伍後麵,有些膽大的孩子們小聲地跟著隊伍唱歌。

看見農人們和婦女們是那麼關心和注意,特別是年輕人和孩子們是那麼受感動,同學們越發興奮起來。一支歌接著一支歌,不停地唱著。當指揮人一時想不起來唱什麼歌子時,大家就高呼著抗日口號。那些簡短的號在抗戰初年是那麼打動人心,致使在呼喊時候,有幾個同學都緊張得聲音打顫,眼眶裏充滿熱淚。他們走到城門口,突然城門樓上的警報響了,一開始就是緊急警報,鍾聲急切地向和平的居民們散布著死的恐怖。人們互相擁擠著,衝撞著,從城內奔出來,衝散了他們的隊伍。黃梅、羅蘭和林夢雲緊緊地挽著手,隨著一群老百姓跑到郊外的菜園旁邊,跳進一道新掘的曲線壕裏。大家正在喘息著,兩架日本飛機嗡嗡地從西北飛來,藍天上現出來閃光的銀灰色的影子。

“不要露出白手巾!”黃梅命令她旁邊的老百姓:“不要露出白的東西,不要亂動!……不要怕,沒有關係!”飛機在城郊上空盤旋了有十幾分鍾,有時低得幾乎要掃著樹梢。敵人一麵從琶機上散發著“和平”宣傳品,一麵用機槍向寂無人聲的城鎮和田間掃射。當機關槍掃射時候,人們的脊背上有一種像澆著涼水一般的感覺,同時不知不覺地把膝蓋和兩手捺進鬆軟的泥土中。在機關槍停射時候,原野也呈現著死一樣的寂靜,除了飛機的馬達聲外,隻有一隻烏鴉孤單單地在斜陽中盤旋飛翔,淒涼地啼叫幾聲。

黃梅一直用眼睛跟著飛機轉,注意飛機頭和這個曲線壕成什麼角度。隻要飛機頭對她有一點偏差,或飛機已經垂直地飛臨到頭上,她就膽壯地告訴別人說:“沒關係,不怕它投彈。”雖然她的眼睛在跟著飛機轉,但她又在監視旁邊的老百姓,不使他們被飛機發現,不時嚴厲地小聲說:

“不許動!不要抬頭!……把白的手帕藏起來!”林夢雲緊挨在她的左邊,臉色略帶蒼白,坐在潮濕的泥土上,緊緊地抱著膝頭,一聲不做。她用力咬著嘴唇,睜著大眼睛向別人的身上和臉上慢慢地轉來轉去,有時又轉向田野,轉向山上!,轉向天邊。她的眼神中隱藏著不安,但同時又浮著一絲鎮靜的隱約微笑。有些女人當飛機臨近時就從她的微笑中得到了一點安慰和勇氣,她們想:“啊,大約不要緊吧?”羅蘭躲在另一段防空壕中,和黃梅隻隔著一個直角,她看不見黃梅,但是聽得見她的說話聲。她自己也不知從什麼地方采下的幾片草葉,不停地用指甲掐著、掐著,掐得極碎,以至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尖被草葉染得鮮綠。在飛機離開頭頂的時候,她偶爾也抬起頭來,望一望空闊而憂鬱的天空和原野,或望一望旁邊的避難同伴。很奇怪,她的心思即在這一刻也是縹緲不定:忽而她推想著別人是什麼心理,忽而她想象著自己萬一被炸傷或炸死以後是什麼情形……

當飛機的聲音遠去以後,羅蘭放心了,但忽然又發生一種奇怪念頭。她想,最好楊琦被槍彈射傷,傷得很重。受傷的地方不在頭部,不在手部,甚至也不在胳膊和小腿上,而是在一個不會被別人看見的地方,這樣,縱然傷好後留有傷疤,也絲毫不妨礙他的美觀。她想象著他躺臥在山坡上的占廟中,古廟一變而成為一座臨時醫院,住著醫生、護士,還有許多病人。

楊琦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牆壁極其潔白,極其雅致。她每天從城裏帶來一束鮮花,有時也帶一本新書,一卷報紙,跑去看他。最好大家都關心他卻抽不出時間看他,好讓她獨自前往。

晴天去,雨天也去,單獨陪著受傷者默默地閑坐,直到黃昏時才別了他走回城來。然而她絕不同他談起來一個“愛”字,不使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庸俗……

羅蘭是一個早熟的姑娘,她心中充滿著纏綿的柔情。不過她認為戀愛可以不必是現實的,在想象中和夢中的戀愛比現實的更崇高,更美麗,更有詩意……

當她正想象著她天天去山中醫院看楊琦的時候,解除警報的緩慢的鍾聲響了。人們從簡單的防空壕中紛紛站起來,大地上重新有說話聲和呼喚聲了。

“走吧,小羅,”黃梅向她走來說,“敵人的飛機不會再來了。你看見飛機上的人臉了沒有?”她的手向壕沿上一按,一聳身跳出壕去。

小林和羅蘭跟著從壕中出來以後,她們隨著老百姓向城門走去。正走著,忽然有人在背後呼喚羅蘭。羅蘭很快地扭回頭去,看見那位常到她家吃飯的風水先生,穿一件又髒又破的舊藍布長衫,一隻手拿著羅盤,一隻手提著長杆煙袋,正向她這邊走來。羅蘭覺得她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所以一看見這位又瘦又蒼白的風水先生,她的臉上在乍然間所流露的表情是憎惡中帶有親切。

“大小姐,你父親在那邊站著,他要我來叫你去說幾句話。”羅蘭趕緊問:“他在哪兒?”“在墳園子旁邊,”風水先生說,“你們剛才跑來的時候,我們在墳園子旁邊就看見了。”羅蘭向隔著一片菜園的羅氏祖塋望去,看見父親提著一隻畫眉籠,站立在墳園子外的小土丘上,正在向她這邊看。她心中很受感動,望著黃梅說:

“我去見他不去呢?”“為什麼不去?”黃梅鼓勵說,“隻要自己不屈服,怕什麼?”“你同我一道去看看吧!”羅蘭要求說,仍在遲疑。但黃梅把她一推,說:

“快去吧,他不會吃你!”當看見他的女兒跑到麵前時,羅香齋的感情十分激動,用手指遲鈍地撚著胡須,故意讓眼睛向別處望著,有一個片刻說不出一句話來。羅蘭的心中難過得非常厲害,叫了一聲“伯”,淚珠開始在眼眶中滾動起來。老紳士把畫眉籠往樹枝上一掛,裝著旱煙袋回頭來望著女兒的臉孔說道:

“黃梅為什麼不敢來見我?”“她回去有事情,”羅蘭低下頭去怯怯回答說,“這幾天我們很忙。”聽到“很忙”兩個字,羅香齋立刻從心的深處泛起來一股厭惡之情。他慢騰騰地擦著火柴,點著白銅煙鍋中的煙末子,抽了兩口,抑製著自己的感情說道:

“你姑媽來啦,你不回去看看她?”羅蘭把臉孔猛一抬:“她已經來了?”一絲快活的微笑浮現在她的臉上,又喃喃地加了一句:“她怎麼今天才來……”一陣微風從田野間徐徐吹過,卻沒有揚起來一絲灰塵。

羅蘭趁機會轉過臉去,裝做有灰星兒迷在眼裏,用手絹揩去了那快要從兩邊大眼角滾落的淚珠。她的掩飾行為被她的父親看得極清。他心中也很辛酸,於是用力地抽了口煙,偏過頭去看著風水先生說:

“愚甫,馬馬虎虎地算了吧。夫‘葬者藏也’,隻要埋進地裏去不受風水之害就中了。”那位叫做蔣愚甫的風水先生,正把羅盤放在地上,眼腈出神地向著西前麵一帶隆起的地方凝望,沒有回答。羅蘭摸不著頭腦地向她的父親問道:

“給誰看墳地?”羅香齋回過頭來向她看了一眼,帶著幾分憤慨地說:“你想我會給誰看墳地?”羅蘭不敢再問,心想著也許要給她的母親遷葬。

“你不同去看看你的姑媽?”她父親突然問道,用眼光直逼著她。

羅蘭咕嚕說:“我吃過晚飯回去。”“到哪裏吃飯?”“到學校吃飯。”她的話無意中更刺傷了父親的心,老頭子額上的青筋微微跳動起來。沒注意羅香齋的激動表情,蔣愚甫從地上抬起頭來,臉上堆著得意的笑容。他正準備要誇說這塊地是怎樣有價值,埋葬後子孫們如何昌茂的時候,羅香齋又忽然對他的女兒說道:

“蘭呀,我是活不了多久了!”(羅蘭打個冷噤,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曉得我活不了多久,所以我要趁兩隻眼緊閉以前為自己找一塊埋葬屍骨的地方。我沒有兒,沒有女,都是冤家,都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又是‘報應’!”羅蘭在肚裏反抗說,噘起嘴來,一聲不做,露著不願聽的神氣。

“我一輩子講究著‘修齊治平’的道理,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我自己的兒女墮落的墮落,反叛的反叛……唉,我還有什麼麵目見人?我還有什麼麵目見祖宗於地下……”“香翁,香翁,”風水先生勸說道,“有話好生同小姐說,何必又動氣?天已經不早啦,回去說話不好嗎?”一群鳥鴉肅肅地從頭頂飛過,落進附近的大墳園裏,隨即亂紛紛地從白楊樹和柏樹枝上發出來一陣淒涼而蒼啞的啼叫。羅蘭抬起眼睛來看了她父親一眼,又轉向墳園望去。那掛在白楊梢上的夕陽,紅豔得像一團熔鐵,將已經散盡的熱與力的光線斜射在墳園邊的石碑上,斜射在一隻吃草的老牛背上,並且將樹和牛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牛背上站著一隻鷓鴣,朝夕陽啼叫幾聲,又閃一閃翅膀向平原上飛走了。羅蘭的眼睛追著飛走的鷓鴣,直追到不能夠望見為止,那兒,村落被包圍在流動的煙靄裏,煙靄、夕陽和田野的紫色混在一起。

她雖然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但心中卻在想著那埋葬在墳園中的祖母和母親,幾乎想坐下去痛哭一場。但為著不願在父親麵前稍露出她的脆弱,她勉強從嘴角浮出來一絲倔強的、高傲的,然而卻含著淒苦的微笑。羅香齋像一位被命運戰敗的英雄,深深長歎一聲說:

“不懂事的毛孩子就要擔當救國救民的責任,這社會還能有前途?沒想到我鏟除了成百成千的左傾分子,如今你同你二哥竟然跟左傾分子們混在一道!”羅蘭沒有看她的父親,淡淡地小聲說:“那是因為時代不同了。”隨即她又在心裏歎息說:“唉!夕陽,多麼悲哀的夕陽啊!”父親顯然在竭力忍耐著,沒有動怒,但他額上的青筋卻因這句不恭順的答話而不住動著。他捋一下胡子,用命令的口氣說:

“走,回家去!”“我得先回學校去。”羅蘭突然轉回頭看著父親說,態度很倔強。

“我隻要你回去看你姑媽一眼,看過後,你馬上走,我決不留你。”“不行。團體的事情比個人的事情重要得多,況且也不能不向學校請假。”“那麼你連你的姑媽也不願見了·”“我並沒說我不回家,我說是晚飯後請個假回家看她。”蔣愚甫看羅蘭十分倔強,生怕羅香齋忍不住動了雷霆,趕忙插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