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不讓你再胡混下去,”父親用果斷的口氣說,“我命令你下鄉你就得下鄉,看你能胳膊扭過大腿!”羅蘭沒有回答,但不畏懼,在心裏憤怒地說:“暴君!封建暴君!”隨即她想到前一次的戰鬥,現在又重演一次,不自覺地將兩手握得很緊,激動得呼吸困難。
“願意留在城裏也好。”父親忽然向牆角望一眼:“春喜,去,把你蘭姑的房間打掃幹淨!”春喜不聲不響地走出去了。院裏的人聲突然停止,仿佛連空氣都凝結成冰了。她父親站起來踱到門口,把同樣的命令吩咐給陳嫂。他是那麼武斷、自信,用慣威權,仿佛他認為隻要自己覺得應該如此決定,便把問題解決了。
“請你不要幹涉我的救國自由,讓我生活得有意義一點吧!”羅蘭顫聲說,幾乎要大叫起來。她喘了兩口氣,接著說:
“你從前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國難當頭,愛國無罪。兒女有兒女的自由,做父親不應該幹涉兒女愛國!”羅香齋沒料到他一向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竟敢對他如此頂撞,如此放肆。他一時想不起來用更多的道理說服女兒,但又不能對女兒退讓,於是哼了一聲,說道:
“自由?自由?你還小著哩!你還沒有出閣哩!在這個家庭裏,先有我的自由,才有你的自由。要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哼,你這是‘在家從父母,出嫁從丈夫’的封建思想,我不同意!父親的話倘若不利於救亡工作,我當然可以不聽。”接著,她又忍不住咕噥說:“哼,難道父親當漢奸,女兒也要跟著當漢奸不成?”羅香齋沒有完全聽清,把桌子一拍,眼睛凶暴地盯著女兒,大聲喝道:
“你說什麼!”羅蘭知道自己說的話過了頭,但沒有為自己辯解,不再做聲。屋裏空氣緊張,變得叫人難耐地沉默。陰陽先生蔣愚甫想解勸他們,但不知如何解勸,隻好低著頭吸旱煙袋。羅蘭避開了父親的眼光,扭轉頭去望著院裏,又望著那從她閨房已經打開的窗子裏照出來的黃色燈光。她聽見有人正在她的閨房裏收拾著床鋪,桌子,撲打著櫃子和箱子上的灰塵,並且低聲地談著話。“多麼滑稽!”她肚子裏冷笑說,“你們明曉得我不會住那間屋子,卻故意服從我伯的命令!”她憎惡那間布置得極其雅致的小屋子,正如她憎惡這座陰森的院落和陰森的家庭差不多同樣的厲害,要逃走的決心一秒鍾比一秒鍾增大起來,最後就連這片刻的忍耐也感到無限痛苦。
李惠芳腳步輕輕地走了進來,向她說道:“蘭妹,她們把你的屋子收拾停當啦,自己去看一看可以不可以。”“反正是一座小監獄,我何必看?”她氣憤地說,疑惑她嫂子出賣了她。“你很高興做禁卒嗎?你希望我永遠陪你坐家庭監獄?”李惠芳微微一笑,使個眼色,轉向公公說:“蘭妹的房間已經打掃停當啦,她的鋪蓋都放在學校裏,今晚取還是明天取?”“今晚取,一定今晚取回來。”羅香齋向女兒望一眼,見她低頭不語,以為她已服從了,接著對惠芳說:“你自己帶一個夥計去取,順便把你明弟也叫回來。”“可是……”李惠芳的話剛要出口,羅蘭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竭力裝得鎮靜地說道:
“還是讓我自己去取吧,免得惹你們大家麻煩。對不起,再見!”羅香齋和李惠芳大吃一驚,等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時,她已經跨出門檻走了。聽見父親在背後發出來傷心而激怒的呼喚,她連頭也不回,更加快地向大門走去。羅香齋氣得說不出話,抓起桌上的蓋碗茶杯想摔出階前,但這茶杯是清末仿乾隆瓷“百花不落地”,今天下午因縣長來拜望他,臨時命人取出一用,尚未收入細瓷櫥中,他不忍心摔碎,拿起來又放下了。
蔣愚甫趕快趁機勸解說:
“請香翁不要生氣。對現在的青年隻能睜隻眼合隻眼…,”,“唉唉,我帶民團參加‘剿共’十年,不料我的兒女們都跟著共產黨跑;有一個不跟著共產黨跑的卻是敗家子,隻知道吃喝嫖賭!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報應!”陰陽先生說:“其實,二少爺和蘭小姐都是很有出息的青年,讀書極其聰明,在本縣是有名的。這年頭,隨他們去吧,香翁!”羅香齋沒有理他,搖頭歎息說:“我一生好強,不料上天報應,養的盡是不肖兒女!”李惠芳知道剛才公公罵的“敗家子”是指的羅照,現在罵的“不肖兒女”中也包括羅照,趕快把頭低了下去。
羅香齋又說:“這兩個小的,我對他們自幼就悉心教育,不想他們中了共產黨的迷,竟變成無父無君,洪水猛獸,唉唉!”這時,羅蘭正走在大街上,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覺得悶塞的胸腔輕爽多了。
“又上了一次戰場”,她一邊走一邊想道,“我又勝利了。”羅蘭從家中逃出以後,不僅不覺得難過,反覺得心中十分輕快。她一心記掛著學校,竟然把看姑母和表姐的事情忘了,直等她跑到學校門口時才又想起。在學校大門口外停住腳遲疑片刻,她決定先到學校中看一眼,然後再去到她們那裏。自從第一次同父親衝突以來,學校對於她就變成一個溫暖的家了。
為了一種神秘的渴望,她沒有一直就跑回教室或女生宿舍,卻是腳步輕輕地繞過了教務處。“我要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二哥,”她在肚子裏對自己說,“還有,姑母明天就要帶萍姐下鄉了。”但羅明沒在教務處,她看見楊琦麵朝裏坐在燈光下低頭看書,脊背在陰影中微微晃著。僅僅隻掃了這背影一眼,她那種發自心的深處的神秘的渴望立刻就得到了滿足。不敢在教務處的門外停留,不敢多看,不敢做聲,生怕被楊琦覺察,生怕被別人闖見,心中怦怦跳,兩頰燃燒,趕快把頭一低,一轉身走進那座通往女生宿舍小院的角門。一種不能被她自己所了解的奇怪力量催使她一進角門就跑起來,並且大聲向寢室呼喚小林。但兩個寢室中都靜悄悄的,她隻見王淑芬在蒙頭睡覺。羅蘭到自己屋裏打個轉,向鏡子看了一眼,像燕子似地飛到教室。
“小林,我又同父親衝突了一次,衝突得非常厲害!”她俯在小林的桌邊說,細細發喘,但這發喘並不是由於走得快,也不是由於提到了同父親衝突,是為了什麼呢?她自己似乎覺察出發喘的真正原因,臉頰上泛起來一抹紅雲,她竭力要停住喘氣,然而不可能,於是她接著說道:“我又勝利了。”“你挨罵了嗎?”“挨了,”她快活地回答說,“可是我勝利了!”林夢雲咬著嘴唇,溫柔地笑著。她一聲不響地望著羅蘭的眼睛,感到那眼睛出奇的光輝,出奇的靈活,出奇的美麗。
她幾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羅蘭的眼睛也竟有不含憂鬱的時候。
但是她隻能看出來羅蘭的眼睛所煥發的光輝中有幸福、得意和興奮的混合成分,卻沒有發現其中還有暗暗的愛情在燃燒。
羅蘭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眼渡朝別處一轉,避開了她,向她問道:
“你為什麼盯著看我?”“你為什麼這樣快活?是不是因為你姑母來了?”“我鬥爭勝利了,為什麼不快活?”“可是你上次同父親吵架以後還哭了哩。”“……”就在這說話之間,羅蘭臉上和服裏的表情起了變化。雖然她依然笑著,依然眼波靈活,閃著青春的光輝,美麗動人。
但這一切同平常愉快時候的情況都沒有顯然差別,那“差別”就在這刹那間消失掉了。看見朱誌剛向小林的桌邊走來,她趕忙說道:“噢,我姑媽還在等我呢。”說完,她就走出了教室。
因為按規矩應該向生活指導員請個假,羅蘭離開教室後就往張克非的房間走去。離張克非的窗口幾步遠她聽見張克非同誰在談話,而且提到了她的名字。她停住腳聽了起來。
隨即,她心中叫著:“啊,怪道在教室中沒看見張茵和黃梅,原來她們在這裏!”隻以為她們是在同張克非談著閑話,羅蘭故意躡手躡腳地溜近窗外邊,打算湊機會嚇一下黃梅。窗裏的三個人誰也沒覺察到她在窗外,繼續著他們的談話。是張茵的聲音說:
“羅蘭雖然思想上矛盾較多,可是近來進步很不小。最好加強她在集體生活中的鍛煉,勸她多看點社會科學書。關於對她的教育工作,還是由羅先生多負責任。黃梅也可以給她幫助。”“我不成,”黃梅說,“她同小林最親密,還是叫小林多多影響她。”“用個人去影響她固然也是個辦法,不過要改變一個同誌的世界觀,特別是像羅蘭那樣的……”這是張克非的聲音,但羅蘭沒有聽完他的話就偷偷地逃走了。她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心跳得非常厲害,並且胸脯緊縮得幾乎不能呼吸。在刹那間她後悔著不該躡手躡腳地蹓到窗子外邊竊聽,好像故意偷聽別人的秘密談話。但隨即她就原諒了她自己是出於無心,而且幸好窗裏人並不曉得,她自己將永遠替他們保守秘密。她的心亂得很,一邊跑一邊想著:
“他們在開會,在開會……討論我……”等跑到街上以後,心神稍微安定下來,她才能思索得較多一些。
“黃梅是什麼時候加入了?”她心中問道,意思是指的民先。隨即恍然大悟,又感到十分驚異,“啊啊,怪道她時常同張茵一道,怪道她們……”她開始回想著近來黃梅有許多與往日不同的行為,而這些都被她忽略過去,現在回想起來才得到一個明白解釋。也許她不免神經過敏,但不管怎樣,她認定黃梅同張茵之間有一種特殊關係,這關係使她有一點羨慕和嫉妒。這嫉妒很快地增漲起來,使她簡直感覺到是一種侮辱,大為憤懣。她認為不管論學問,論聰明,她都在黃梅之上,“可是,”她問道,“為什麼黃梅來不久就被他們這樣看重,要她加入,而竟然那樣瞧不起我,把我放在圈子外邊?”她輕蔑地哼一下鼻子,憤憤地說道:
“讓黃梅來影響我,哈哈,她配!”於是她呸一聲向地吐口唾沫,仿佛這口唾沫正吐在張克非、張茵和黃梅的麵前,吐過後又冷笑一下,胸腔中稍微地鬆和一點。
“難道她最近也加入了麼?”她忽然想到小林,不由得把腳一停,叫出聲來,“啊啊,原來她們隻把我一個人扔在圈外!”對於小林的加入民先她雖然不嗤之以鼻,但越發增加了她的傷心。她一向對小林完全信賴,認為小林和她的關係最親密,小林最能夠理解她。如今仿佛剛發現受了欺騙似的,她對著蒼茫的月色用譴責的口氣問道:“小林,你為什麼還對我保守秘密呀?原來你並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好友!”她傷心著人間並沒有真正的友情,當政治關係交錯著友誼關係的時候,後者就變成次要的了。“但是,”她頑固地申辯說,“隻有友情才是最純真的!人間不應該沒有友情!”在這一刻,她感到孤獨、空虛、傷心、憤懣,簡直想跑到遠遠的一個陌生地方,永遠不再回學校,不再見黃梅和小林。她垂下頭去,繼續匆匆地向前走。正走著,她忽然停一停,思索片刻,把腳一跺,在心中發誓說:
“好吧,看咱們誰在革命的道路上走在最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