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羅蘭在成長(2 / 3)

“香翁,你讓她回學校請個假也好,隻要小姐答應回家去看姑太太,急也不在這一時片刻。”他又轉向羅蘭說;“到學校不要久停,姑太太早就在等著你哩。”羅蘭不再說話,扭頭便走,腳步落在地上輕快而有力。已經走了十來丈遠,她聽見父親又像自語,又像對風水先生歎息說:

“唉,完全變了!”羅蘭的頭昂得更高,腳步走得更快,用鼻孔嗤了一聲,喉嚨裏咕噥著說:

“是的,我變了,但可惜我變得還不夠!”羅蘭本來很想念她的姑母,但自從和父親衝突以後,她覺得所有的老年人都不會了解這個偉大時代,都不會完全了解青年人。這幾天來,她一方麵因為表姐的病而渴盼著姑母進城,一方麵又擔心著她姑母會幫她父親說話,特別是怕姑母對她用溫言相勸。“回去呢還是不回去?”她一邊走一邊自問,心中開始躊躇了。

一走進寢室,她出乎意料地看見李惠芳在她的床上坐著,正在同黃梅和小林說話。好像得到了救兵似的,她快活地跳到惠芳麵前,拉著懇求說:

“嫂子,姑媽來了,我不敢回去見她。你說我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為什麼你不敢見她?”惠芳猜到她的心思,故意裝做不明白,說:“她特意要我來找你,為什麼你不見她?”“她要是反對我做救亡工作,勸我搬回家去住,怎麼辦好?”“你口頭答應她,隻不搬回去就好了。”“她要是逼著我搬呢?”“那你就搬回去,同我做伴兒,一家老小皆大歡喜。”李惠芳瞧著她的眼睛說,像逗著孩子似的,臉上浮著溫婉的微笑。

但羅蘭卻失望地皺起眉頭,甩脫她的手,說:

“想叫我屈服,除非我死!”這句話剛說出口,忽聽見一位老婦人在隔壁房間裏用憤怒的哭聲叫道:

“你們把我的女兒給我!把我的女兒給我!唉唉,你們這些沒有家教的,把我的女兒勾引走,閃下我好慘啊!……”隔壁房間裏起初隻聽見這位老婦人的哭叫聲,別人的聲音完全噤住。過了片刻才聽見張茵急急地問是為什麼事情,王淑芬害怕地、無可奈何地、帶著哭泣的聲音申辯說沒有人勾引走她的女兒。老婦人坐到一隻椅子上,放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道:

“你們天天去勾引。女的去勾引罷,男的又去勾引,像勾魂鬼一樣,勾得她安不下心,一直把她勾引走。你們不把她還給我,我同你們打官司,我碰死在你們屋裏,我不能饒了你們!”一聽見是唐曉雲的母親在隔壁吵鬧,黃梅和林夢雲立刻就跑了過去。李惠芳同唐曉雲的母親認識,知道她的脾氣壞,動不動就要罵人,不願去出麵解勸,她拉住羅蘭說:

“姑媽在等著哩,咱們走吧?”“我不是說過我死也不能屈服麼?”“你別害怕。姑媽是明白人,不會勸你回到家中住的。”李惠芳向她的妹妹保證,又補充說:“寄萍的事情給了她一個大教訓,她提起這件事情就恨姑父太頑固,生生兒鑄成大錯。”“可是伯一定會請她勸我。”“我已經悄悄囑咐過她老人家,請她不要管。她老人家答應說不管。”“真的嗎?”羅蘭很感動地叫著:”姑媽真好!嫂子你也好!”許多男同學都跑來擠在隔壁門口,人聲紛紛,亂作一團。

這時候王淑芬已經不向唐曉雲的母親申辯,躺在床上,用雙手捂住臉孔,十分委屈地嗚嗚哭著。黃梅從人堆中擠到唐曉雲的母親麵前,指手畫腳地高聲嚷著,批評她不講道理,自己把女兒逼得逃走卻來找別人胡纏。因為她過於激動,話說得又急又快,像慷慨激昂的演講一樣。唐曉雲的母親被她搶白得瞠目結舌,過了一陣,軟弱地悲聲叫道:“不管你們說的天好,我非要我的女兒不可!非要我的女兒不可!”黃梅把腳一跺,說道:“哼,見鬼!”隨即連頭也不回,氣呼呼地從人堆中擠了出來。恰在這時候,開晚飯的鈴聲響了。

黃梅拉著小林,隨著同學們一窩蜂似地向廚房的院中跑去。當端起飯碗時,她又像平常一樣快活起來,好像並沒有事情惹她生氣。王淑芬躺在床上繼續抽咽著,沒有去吃飯,張茵和陳維珍叫一她幾聲,見叫她不起來,也廝跟著跑出寢室。陳維珍臨走時對老婦人聳聳鼻子,做了個鬼臉,小聲說:

“豈有此理!”“我知道曉雲心中不完全願意走,要沒人拉著她她是不會走的。”老婦人喃喃地對著王淑芬說,已經不再氣勢洶洶地要人了,“怪道這幾天她飯也不好好兒吃,覺也不好好兒睡,時不時背著人落淚,原來她是不肯撇下我走呀!”老婦人低下頭去,傷心地哽咽起來,兩行淚珠撲簌簌地從她蒼白的瘦臉上滾落地上。黃昏的暗影在屋中漸漸濃重,李惠芳從羅蘭的床上站起來,小聲說:“我們走吧?”羅蘭點一下頭,跟著她嫂子輕腳輕手地出了寢室。在隔壁寢室的窗外停一停,她們聽見老婦人在裏邊像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道:

“她昨晚睡覺以前交給周嫂五塊錢,吩咐周嫂天天給白貓買肉吃。周嫂問她:‘哪能要這麼多的錢?’她說:‘把這錢存在你身邊,也許一年兩年我沒有工夫管它。’唉唉,周嫂沒有想到她要走,到今天才告訴我知道……”羅蘭忍不住隔著窗子問:“她臨走的時候家裏邊沒有一個人知道嗎?”“天不明她起來告訴周嫂說她去送一個同學,早飯不要等她。吃午飯時還不見她回來,我心中發疑,到她屋裏一看,見她桌上留了一個紙條子,找人一看,才知道紙條子是留給我的。”“紙條子上寫的什麼話?”羅蘭趕忙問。

唐曉雲的母親沒有注意羅蘭的問話,用袖頭擦了擦眼淚,接下去說:

“她長了這麼大沒有離開過我,現在就像是刮了一陣怪風把她從我的身邊刮走。她臨走隻帶了兩三件換洗衣服,叫我怎能放心啊……”羅蘭心頭上無端地泛起來一陣酸楚,還想打聽下去,卻被她嫂嫂拉著走了。

姑母和父親都坐在書房中,蔣愚甫陪著他們談話。羅蘭離得很遠就呼喚她的姑母,尖嫩的女孩子聲音因充滿著熱情而微微打顫。姑母正焦急地等候著她,趕忙在屋裏回答:“唉,我的乖,你可回來了!”一看見她侄女跑進書房,她立刻把她攬到懷裏,望著她的臉孔,疼愛地責備說:

“你跟他們下鄉去玩了一整天,不嫌累麼?午飯吃得舒服嗎?真是,把臉孔曬得鮮紅!”不等羅蘭說話,她又關心地問道:“剛才,飛機來的時候你怕呀不怕?明天跟我一道下鄉住好不好?”“不,我不怕。你明天要走麼?”“我明天一定要帶著你萍姐回鄉下住,”姑母說,“可不在城裏多留!”姑母是個膽小的人,她帶著恐怖的心情向羅蘭述說她剛才害怕得兩腿發軟,渾身打顫,巴不得有一個地縫兒鑽進去容身。“我死守在你萍姐身邊,”她說,“要死,俺娘兒倆死在一起!唉唉,蘭呀,你真是不怕麼,”“好姑媽,前線上幾百萬軍隊正在同敵人拚命,要是都跟你一樣,這個仗還能打嗎?”姑母被羅蘭一句話堵住嘴,瞧著羅蘭的眼睛,困惑地笑了。過了片刻,她喃喃地說:

“我是個老婆子,你是個小姑娘,咱們管打仗的事情有什麼用?”“姑媽,難道救國隻是男人的事情嗎?”姑母越發困惑起來,看著羅蘭說:“國家的事情我怎麼曉得呢?”“國家是大家的國家,”羅蘭等不著姑母的回話,跟著解釋說,“不管男女,救國的責任都是一樣的,難道男的是中國人,女的就不足中國人?”“可是我的好侄女,你是開在盆裏的一朵花呀!”姑母叫道,捏著羅蘭的小手,眼睛裏充滿了慈愛的目光,不由得在心中讚賞說:“看她多懂得道理喲!”羅香齋希望姑太太能夠把羅蘭帶到鄉下,如今看情形這希望又落空了。那閃在他臉上的一點溫和的顏色,到現在又消失了。他覺得胸坎裏十分悶塞,便拿起水煙袋呼嚕嚕抽了一口,他準備張嘴說話,但想了一想,就默默地往前院走。看見情形不對,姑太太悄悄囑咐羅蘭說:

“蘭,你聽我的話:吃過飯你伯無論說什麼你都別強嘴,別當麵給他頂出火來。”羅蘭低下頭去沒有做聲,蔣愚甫插進來說道:

“還是姑太太勸一勸香齋翁,這年頭還講什麼黨什麼派?

自古‘勝者王侯敗者賊’,安知道這些青年人不能夠出幾個轟轟烈烈的大人物?我看貴府羅家的祖墳確是三元不敗之地,往前頭很要發跡哩。”姑太太問道:“蔣先兒,聽說你的令郎也往徐州了,可是真的?”蔣愚甫笑著說:“我不管他。自古以來的天下都是自己打的,任他怎麼混都好,反正潮流是如此。你看,孫中山不也是自己混出來的?他原是學醫的。要不是他提著頭鬧革命,隻管治病,能夠當臨時大總統麼?”夥計來請吃晚飯,大家都到前院去了。在吃飯中間,羅香齋一直悶悶不說話,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將來的天色一樣。

姑太太和蔣愚甫努力想打破他們父女間的敵對情形,但都枉然。羅蘭時時刻刻預感到大的衝突不可避免。心頭緊縮得像被手揪著一樣,菜和飯到嘴裏全沒滋味。在她看來,連吃飯也變成了一種沒有意義的、應付別人的虛偽工作,特別是為應付她的姑母。現在除掉準備著堅決的鬥爭以外,她差不多不能在心中思索別的,而姑母在吃飯時對她所表現的種種關心,慈愛,都越發增加她的難過。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來最疼愛她而又可以責罵父親的祖母,不由得心頭一酸,暗暗地對自己說:

“假若奶奶還活著,多麼好啊!”風水先生吃完飯就點起長杆煙袋,斯斯文文地走出去了。

一個男傭人來收拾吃飯的家什時,丫頭春喜也走進來幫忙收拾桌子。她小聲告訴姑太太:“萍姑娘打發我來請你老人家快去哩。”姑太太輕輕歎了口氣,從屋裏走了出去,到院裏對李惠芳說:“要是你伯發脾氣,可快點打發人叫我回來。”隨即她轉向上房叫道:

“蘭,我要到你萍姐那裏去,你馬上同春喜一道來,我有話同你說!”她遠遠地看了看哥哥的臉色,又看了看侄女的苗條背影,明擺著要有一場氣生,她實在不願離開。可是寄萍的病很重,可能不會好了,使她不能不去女兒那裏。左右牽掛,她一時不知如何決定,坐在椅子上不動。可是春喜在用眼睛催,她隻好起身。臨走時她向羅蘭使個眼色,希望侄女不要太頂撞父親。

她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心頭沉甸甸地走出屋子,踏著蒼茫的月色走了。

春喜把桌子收拾幹淨後沒有一點盧息地退到牆角,好像一個膽怯的小老鼠,站在暗影裏,滴溜溜地轉動著發光的圓眼珠。

羅香齋撚了一陣胡子,向他的女兒嚴厲地看了一眼,帶著威脅的口氣問道:

“你明天不跟你姑媽一道下鄉嗎?”“不,我要留在城裏工作。”羅蘭鎮靜地回答說,她感到渾身的肌肉都有點兒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