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太陽·月亮·星星(3 / 3)

“如果拿天上的東西作比:第一種是太陽;第二種是月亮;第三種是天際閃爍的一顆寒星。拿地上的東西作比:第一種是奔騰的江河、瀑布或山洪暴發;第二種是山腳下、稻田邊或肥沃而靜謐的平原上,一道清淺的溪水,在明媚的陽光下,永遠唱著歡快的調子,活潑地緩慢奔流;第三種是清秋時節的一泓潭水,它是那麼清澈,那麼幽靜,充滿詩意,使你覺得它深不可測,而且可能會很快地凝結成冰,但隻要一絲微風吹過,一片落葉飄下,都會激起來一陣漣漪……”楊琦叫道:“唉呀,妙極了!妙極了!這第三種最含蓄,最有深度!”羅明連聲稱讚說:“這是三種性格的妙喻,三種性格的妙喻……不怪乎人們都說你是一位有才華的青年詩人。”羅蘭發現楊琦和陶春冰都在望她,很敏感地低下頭去,心裏說:“他們一定是把我當成星星!”羅明向陶春冰笑著問:“還有什麼巧妙的比喻?”陶春冰又接著舉出來幾種比喻,卻不舉出來生活上的實際例子。他的口才一向有名,今天因為林夢雲在麵前,而小林又確實在用心傾聽,使他的思路和語言更顯得才華橫溢。大家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用詞,覺得他是在朗誦著一首詩或一段美妙動人的散文。當他的話結束時,全體女孩子一邊心中想著自己是哪種類型,一邊不約而同地向他要求說:“說下去!說下去!”但是他連連搖頭,不肯多說了。

楊琦興奮地說:“陶先生,我替你補充一條!假若拿文學作品來打比:第一種是散文,第二種是韻文,第三種是一首詩。”“不,是一首永遠不肯寫出來的或寫成後秘不示人的情詩。”陶春冰替他修正說,於是兩個人大笑起來。

羅明向陶春冰說道:“請你寫三首詩,題目就叫做《詠三女性》好不好?”陶春冰回答說:“我沒有捷才,馬卜寫詩不可能,但我可以借占人詩句表現三女性的不同性格。”一直情緒興奮的楊琦叫著說:“好!你快說出來!”陶春冰略一思索,說道:“我借用杜甫的詩句歌詠三女性的不同性格吧,但是請你們隻能從藝術感上去體會人物的性格特點,不要死摳住詩句的本來涵義,膠柱鼓瑟。古代行人在宴會上應對詠詩,也是這個道理。”楊琦說:“你不要同我們談文學史知識,我們不會那麼笨!杜甫的什麼詩句?”陶春冰笑一笑,隨即說道:“杜甫有兩句詩:‘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這是第一種性格。”楊琦點頭說:“好,氣勢悲壯雄渾,出自《秋興八首》。”陶春冰微笑著,用詢問的眼光向大家看了一遍。姑娘們有的點頭,有的不敢表態,羅蘭突然說:

“楊琦隻答對了一半,錯了一半。”“啊?……”陶春冰用鼓勵的眼光望著羅蘭。

羅蘭瞟了楊琦一眼,隨即向陶春冰回答說:“這兩句詩悲壯雄渾,可以算你說的第一種性格。不過,不是出在《秋興八首》,是《閣夜》中的一聯名句。”陶春冰高興地說:“答得好,完全正確!”他轉回頭去,又向羅明說,“你家這位千金在中學生中很不一般!”羅明說:“要不是抗戰爆發,她今年高中畢業,打算報考一個好大學的中國文學係。”陶春冰點點頭,趕快將談話拉回本題,接著說道:

“杜甫的兩句五言詩:‘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這是第二種性格。”楊琦說:“有趣,也很恰當,可足我不記得這首詩了。”“這是《夜宴左氏莊》裏的兩句詩。”羅蘭說。她在吳寄萍的教導下熟讀過《唐詩合解》和《唐詩三百首》一類的唐詩選集。

“第三種性格呢?”楊琦問。

陶春冰回答說:“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是第三種性格。楊琦,這首詩你讀過麼?”楊琦抱歉地搖搖頭,望了羅蘭一眼。羅蘭沒有剛才的喜悅表情,隨隨便便地說道:

“這兩句詩出在《佳人》一詩的第三首,我不喜歡這兩句。”楊琦問道:“為什麼不喜歡?這兩句的詩味很足,含義很深,為什麼你不喜歡?”羅蘭神色憂鬱地說:“《佳人》詩寫的是這位佳人十分不幸,從關中逃難出來,兄弟們都被殺了,她自己也被丈夫拋棄,帶著婢女住在山中,又貧窮,又孤獨……”陶春冰笑著說:“羅蘭,你又膠柱鼓瑟了!好,好,我換兩句詩,換兩句詩,包你滿意。……你這個姑娘讀的詩很多,可是也真有趣,多心眼兒!”隨即大笑起來。

林夢雲怕羅蘭會更加不高興,趕快催促說:“陶先生,你換兩句什麼詩?快說呀!”陶春冰說道:“第三種性格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好不好?”楊琦和別的女孩都感到茫然,羅蘭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

“這是李商隱的《錦瑟》詩,我最喜愛!”張克非問:“什麼意思?”陶春冰說:“你這個未來的政治家,平時對於欣賞詩歌、音樂、繪畫的興趣都不高,隻會考慮政治,政治,政治!你不必追究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我問你,你對這兩句詩有什麼藝術感?”張克非因為對詩中的典故毫不了解,所以也無所謂有什麼藝術感。聽了陶春冰嘲笑,略微有點尷尬,笑一笑,不做聲了。

陶春冰望著羅蘭問:“小羅,用這兩句詩比喻第三種性格,你覺得可以麼?”羅蘭非常滿意。過去她經常聽人們稱讚青年詩人陶春冰不僅思想進步,而且稱讚他如何有學問,有才華,她總是有點兒半信半疑。此刻她在心中讚歎說:“果不虛傳!”倘若是別的女孩子,尤其像黃梅那樣性格,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來她的滿意,而且會流露出她對陶春冰的熱情敬佩,然而羅蘭把她的敬佩之情封鎖心中,隻是微笑著點一點頭。

楊琦說道:“李商隱的這首詩我也讀過,覺得很美,很有味道,就是不懂,所以也說不上十分喜愛。”羅蘭看他一眼,批評說:“隻要你覺得一首詩很美,有濃厚的詩味,何必一字一句都解釋清楚?李商隱這首《錦瑟》詩,我起初也是完全不懂,萍姐按照愛情詩為我講了一遍,我覺得美極了,非常喜愛。可是也有人當作政治詩,似乎也說得通。盡管兩種解釋不同,爭論了上千年,絲毫無損於這首詩的藝術價值。虧你還是學藝術的,卻不明白對藝術欣賞的道理!”楊琦在眾人前受到羅蘭的搶白,嘻嘻笑著,不再說話。但是他對羅蘭的愛情本來在心中就有矛盾,現在這矛盾更加暗暗地滋長了。

黃梅說道:“陶先生,請你將這三種性格作一個階級分析。”陶春冰笑著搖搖頭:“形成性格的因素很複雜,用階級分析解決不了問題。”黃梅直爽地問道:“你給我們上哲學課,提倡唯物論,反對唯心論,為什麼對性格問題就不能用階級分析了?”陶春冰希望大家對黃梅提出的問題都思考一下,暫時笑而不答,隻用眼光向同誌們掃了一遍。羅明看出來張克非對這些談話不感興趣,故意用肘彎碰他一下,悄聲問道:

“老張,你有什麼看法?”張克非在心中認為陶春冰是在宣傳小資產階級情調,與抗日救亡的時代思潮無關,很不讚成,但是他一向很尊重陶春冰,也希望講習班的師生們都尊重陶春冰,所以他不肯公開說出他的不同意見。他對羅明小聲說:

“我對文學是外行。陶先生說的三種類型恐怕都屬於小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女性,不是工農勞動人民中的性格。”陶春冰望著黃梅回答說:“我在課堂上對你們說過,倘若把階級分析的方法簡單化,變成了死框框,認為借助於死框框就可以解釋各種複雜的社會現象,那是不可能的。不同人物的出現、存在、具有各種不同的內心世界,也是社會現象。倘若認為用簡單化的階級分析方法,好像用一種框框去套在人物身上,可以弄清楚各種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極其複雜的情況或各種人物性格的形成過程,那就是古人所說的膠柱鼓瑟或削趾適履,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形而上學、機械唯物論或教條主義。例如羅明和羅蘭是親兄妹,不但出身於同一個階級,而且是同一個家庭,為什麼性格不同?”羅明問道:“你今天所談的是三種類型,不能算三種典型,是吧?”,陶很高興地回答說:“你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也很有意思。文學上的所謂典型性格,是通過具體的和生動的細節描寫,產生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從這一意義上說,括在我心中的三個女性,已經成為具體的典型人物,而不再是抽象的類型。但今天我隻能對你們用比喻談救亡青年中的三種女性,沒有生活細節,所以你覺得是三種類型。我目前沒有時間寫小說,然而實際上,羅明,三種典型在我的心中已經成熟了。”羅明問:“你為什麼不趕快把小說寫出來?”“我需要有一個環境能夠住下去,需要有一定的時間執筆。”羅明大體了解陶春冰目前的處境,點點頭,不便再談下去。幾個姑娘對他們所談的話或者大半不懂,或者完全不懂。

黃梅忽然覺得她自己有了新發現,非常得意地向大家叫道:

“我知道,小林是月亮,羅蘭是星星!”“別扯我,我什麼都不是!”羅蘭立刻否認,不過她在心中已經暗暗地想著自己是第三種典型了。

楊琦問道:“黃梅,你為什麼不自己對號入座?你覺得你自己應該是哪種典型?”“她是太陽!”林夢雲和陳維珍同時叫道,隨後小林又轉向陶春冰:“陶先生,黃梅是第一種女性不是?”不等陶春冰回答,陳維珍焦急地連聲嚷叫著問她自己應該屬於第幾種,惹得大家哄笑一陣。楊琦望著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說:

“小丫頭,什麼也不是!”“她有點近於太陽,”陶春冰說,“不過將來還會變的。”韓秋桐伸一下舌頭問:“第二種的成分我也有,第三種的成分我也有,陶先生,我到底算哪一種?”林夢雲急著問:“張茵算哪一種?”陳維珍跟著叫:“王淑芬算哪一種?”在陶春冰不肯回答的片刻,羅明忽然想到臥在病床上的吳寄萍,向陶問道:

“我萍姐算哪一種?”羅蘭和林夢雲一聽到羅明提出這個問題,都把目光注視在陶的臉上。所有的人都不做聲了,等待著他的回答。

陶春冰對吳寄萍的性格非常了解,但是他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談論她的性格。他近來曾經偶然嘲憶到他同寄萍之間的一些往事,但是遺憾的是,這次在故鄉的山城中同寄萍相遇,他們都回避重提往事。寄萍不但已經同胡天長結了婚,而且目前的病情不輕,今後他大概沒有機會同寄萍坐在一起娓娓談心了。

羅蘭等不著陶的回答,忍不住催促說:“陶先生,你快點談談我萍姐的性格好嗎?”陶春冰掩飾住心中的惘然情緒,微微一笑,避開了大家等待他回答的問題,用他在課堂上講哲學課的語調說道:

“雖然我不同意在認識人物性格問題時犯簡單化的毛病,誤認為階級論可以解決一切極其複雜的問題,但是我們必須重視,在階級社會裏,任何活生生的人物性格都有階級的烙印;除階級的烙印外,還有時代的烙印。階級的烙印和時代的烙印往往是重疊的。比如說,再過幾十年,中國的社會階級形態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時代有了極大的變化,我們今天所談論的三種性格類型,到那時也依然存在,也許被另外的幾種新的類型所代替。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們現在所談的不是已經寫在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一切抽象的性格類型都產生於具體的生活土壤,即階級的、時代的、曆史的等等錯綜複雜的社會條件。當重要的社會條件變化之後,我們所談的性格類型當然要跟著變化。變化,意味著舊的類型消失,新的類型出現;或者舊的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是部分特點改變了,新的類型中仍然保留著舊類型的部分特點。幾十年以後的社會生活和人物我們沒有見到,所以我的話到此為止,關於將來的性格類型不要談了。”羅明說道:“唉呀,陶先生,你又給我們上了一次關於唯物辯證法的哲學課!”“我認為,”陶春冰笑著說,“小說家應該是善於寫人物性格的語言藝術家,像我所談的普通道理,每個小說家都應該掌握。倘若隻強調人物的階級屬性,絕不能成為真正的現實主義小說藝術家。我剛才所講到的極其普通粗淺的道理,實際在觀察人物性格時也過於簡單。小說家在分析人物時還應該研究人物的家庭因素、生理因素、心理因素、文化教養因素、生活經曆因素等等,簡單化就不是唯物主義的思想方法。”羅明問道:“你為什麼不寫篇關於寫人物性格的論文?”“如果寫一篇關於寫人物性格的論文,我剛才所說的意見還隻是初步解釋,最後必須由此前進,闡釋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的深刻聯係。關於這個美學問題,我無意寫論文,暴露我在理論和學問方麵的修養不足。我相信將來一定會有在文藝理論修養方麵比我高明十倍的人寫出論文。不過我希望這樣有理論和學問修養的文藝理論家最好也有些創作實踐經驗。”楊琦說:“陶先生,你打算寫一部長篇小說,像黃梅這樣的人物可以寫進你的小說麼?”黃梅說:“見鬼,別扯到我!”楊琦說:“在這三種女性中你的生活經曆最有時代特色,當然要把你寫進小說。”黃梅說:“陶先生,我以後非把青年男性的性格歸納成三種類型不可!你說,男的也可以歸納成三種麼?”陶春冰大笑,沒做回答。

哨子開始在古廟前的平台上發出召喚,要大家集合了。

陳維珍從水中拔出濕腳,穿上鞋子,也不取下花冠,一隻手提著襪子,一隻手拉著韓秋桐,同黃梅一道上岸就跑。楊琦和陶春冰很想同羅蘭和小林一道,但他們正遲疑中,羅蘭喃喃說:

“不必等我們,我要同小林慢慢走。”她的臉,她的眼睛,依然光彩得使人不敢正視,又使人留戀著不肯舍去。無意中她的眼光同楊琦的遇在一起,她馬上一回避,而楊琦也不由得臉頰一紅,兩人的心頭同樣慌亂地跳了幾下。

羅蘭等林夢雲把鞋襪穿好,互相牽著手兒,走上岸去。她們正在幽邃的山徑上走著,聽見楊琦在前邊故意用讓她們也能夠聽見的聲音向陶春冰呼喚說:“喂,慢點走,等一等我們的月亮和星星!”兩個女孩於交換了一個眼色,會心地微笑起來。

羅蘭小聲說:

“小林,他們真討厭!”陶春冰在黃梅的肩上輕拍一下,使她同他一道,走在最後。他小聲地對黃梅說:

“小黃,如今是國共合作抗日,而且我們的環境也很複雜,以後不要再稱中央軍為白軍,不要再繼續土地革命時的老習慣,把‘敵人’哪‘我們’哪掛在嘴上。”黃梅領悟地點點頭,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