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太陽·月亮·星星(2 / 3)

小林的歌聲像一根極長的金色細絲,在空中飄蕩,發光,又嬌嫩得像花草的嫩芽迎風微顫。

當她正在唱歌的時候,一片落花隨流水漂來,仿佛被婉轉的歌聲吸引,在水麵打個旋轉,偷偷地貼在她的腿上,不忍離去:一群小魚秧悄悄浮出水麵,一動也不動地停留在她的麵前;一隻色彩美麗的小蝴蝶從野花叢中飛出來,飄飄地繞著她的花冠飛。

她正唱著的時候,羅蘭不聲不響地走來了,坐在林夢雲起初坐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心完全不能自主地被歌聲牽引著,忽而飛向那透明的白雲之間,忽而飛向廣漠的油綠原野,忽而又覺得自己生著兩隻美麗的白翅膀,從這個花心飛翔到那個花心……

當歌聲停止以後,林夢雲發現了她的女友,於是她們互相望著,久久靜默無言,隻用心聲傳達著各自的感覺,隻用她們的靈魂緊緊地互相擁抱。後來,當羅蘭開始要說話的時候,突然間,從岸上,從花叢後邊,發出來一個女孩子帶著感歎的叫聲:

“真是……妙極了!”羅蘭和林夢雲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趕快向岸上看去。(隨著這驀地一抬頭,有幾朵鮮花從林夢雲的花冠上搖落下來,掉進水裏。)她們發現韓秋桐、楊琦和陶春冰一齊從花叢後跳了出來。兩個女孩齊聲叫道:

“嗨,要把我嚇死了!”韓秋桐剛才曾一個人來過一趟,發現林夢雲和羅蘭在這兒坐著,這地方的風景很美,非常幽靜,而小林的歌聲十分好聽,就偷偷跑回去,找楊琦和陶春冰一道來玩。他們在這花叢後躲藏有兩三分鍾,忍著呼吸聽小林把《春暖花開曲》的一段唱完。楊琦和陶春冰一方麵被詩意的環境和優美的歌聲所陶醉,一方麵又被秘密的愛情所燃燒。當他們從花叢後跳起之後,一個個心頭亂跳,臉孔緋紅,腳步踉蹌,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呀!我就猜你們要來!”林夢雲向他們叫著,兩隻濕腳從石頭上站了起來。看出來楊琦和陶春冰兩人燃燒的眼腈和不自然的笑容,她的臉孔也馬上變得鮮紅,一種奇異的感覺像電一般通過了她的全身。她轉望著韓秋桐,裝做坦然的神情,友愛地責問說:

“一定是你這個小貓出的壞主意,要嚇我們一跳是不是?”韓秋桐分辯說:“是陶先生跟楊先生不叫我做聲。他們說要等你把歌子唱完……”“我,我,我是小貓把我拖來的。”楊琦不等她說完就趕快截住說,不敢正視羅蘭的眼睛。

羅蘭的胸口仍然在噗噗地跳動著。他同楊琦一樣發窘,也回避著他的眼光,轉過頭去向小林說:

“快把你的花冠送給小貓戴!”但話剛出口,她又在肚裏向自己問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多麼沒意思!”經羅蘭一提,林夢雲才忽然想起來花冠還戴在自己頭上,不由得又一次臉紅起來。她趕快取下花冠,隔著水遞給韓秋桐,一朵花就在這當兒從花冠上落下水中,使她跟隨著腰身一閃,混合著憐惜與驚嚇的輕唉一聲。韓秋桐把花冠戴在頭上,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頭,馬上又取下來,回頭用含羞的眼睛在楊琦和陶春冰的臉孔上轉了一下,說道:“我戴上不好看。讓羅蘭戴上才好哩。”楊琦和陶春冰都馬上轉向羅蘭,要求她戴上花冠,但她卻含著笑,低著頭,一言不答,重新在岸邊的柳蔭坐下,用“不理會”把大家的要求拒絕。

見羅蘭是那麼高傲地給大家一個軟釘子,韓秋桐又向大家伸伸舌頭尖,拿著花冠跳到突出水中的大石上,同小林肩靠肩地坐了下去。楊琦和陶春冰踏著幾塊露出水麵的石頭,跳到對岸,坐在柔軟如氈的青草地上。他們倆都感覺出自己的態度不很自然,各人都覺得自己的秘密心情已經瞞不住別人,於是更加無話可說,互相對著傻笑。雖然陶春冰對羅蘭絲毫沒有秘密心事,但他像楊琦一樣不敢正眼相看。她的臉皮,她的眼睛,在今天是那麼光彩動人,會使任何無關的青年男性都不敢從近處定睛去看。偶一定睛,誰都禁不住自己的眼睛燃燒。然而他們同時又不能不常常向羅蘭偷瞟一眼,或者故意裝著看岸邊風景,用漫不經意的態度拿眼角向她的臉上一掃。

在這一刻,一向對羅蘭又愛又怕的楊琦完全被羅蘭征服,深深地感到了他自己未來的幸福,並確信他要拿整個生命去愛她,永永遠遠,一直到死。看見她帶著幾分驕傲的神氣微笑著,並不看他,他的靈魂就向她卑屈地跪下,心中讚歎著她是他崇拜的女神。

奇怪著大家都不說話,韓秋桐湊近小林的耳朵說:“咱們請陶先生講個故事吧?”隨即她抬起頭來,把舌尖伸了一下,向陶春冰叫道:

“陶先生,你曾經允許給我們講個故事,現在可講吧?”“對了,陶先生,給我們講個故事!”羅蘭跟著說,忽然又恢複了少女的天真,十分熱情地向陶春冰注視一下,一雙眼睛閃著光彩,簡直像靜夜中的兩顆明星,然而比星光有感情。

陶春冰推諉說:“我沒有什麼可講的,你們讓楊先生講一個吧。”“不,不,你一定得講一個!”韓秋桐和羅蘭齊聲叫著。

“你們都喜歡聽嗎?”陶春冰故意問,把眼睛轉向小林,因為她一直含著笑沒有做聲。

“我們都喜歡聽。”小林回答說,她已經懂得了陶的意思,而且等待著對她一問。

“講個什麼故事呢?”“講個‘紅燈籠’!”羅蘭提議說。

“講個‘紅燈籠的故事’!”韓秋桐跟著叫。

陶春冰笑了一下說:“又是‘紅燈籠’!我告訴過你們,這故事隻能在黑夜講,現在怎麼好講呢?”“你隨便講個別的也可以。”羅蘭說,“給我們講一講杜鵑的故事好不好?”“不要談杜鵑。”陶春冰說,“我近來正在研究三種少女的性格類型。我們日常遇見的少女,不管是正在學校讀書的,或已經參加救亡工作的,大體上都可以分別歸人一種類型。你們願意不願意聽我講這三種少女類型?”“願意!”她們一齊說。

陶春冰略微思索一下,正要開始講,忽聽見黃梅和陳維珍一同跑來,便說道:“等一等,等她們來了再講吧。”於是林夢雲從石頭上站起來,向著跑來的兩位同學招手,用清脆圓嫩的聲音叫道:

“喂,在這兒,快來呀!”因為來了黃梅和陳維珍,山穀中立刻就熱鬧起來。像一個老兵對朋友誇耀著自己的戰功,黃梅一邊用手背擦著前額上的汗,一邊報告她剛才怎樣和同學們演習打遊擊,以及同學們在打遊擊時發生的種種趣事。當她正講著的時候,陳維珍從韓秋桐手裏把花冠奪過來戴在頭上,脫掉鞋襪,跳進水中,又天真又頑皮地在水中亂叫亂吵,又是撈取綠綿,又是徒然地捉捕小魚。楊琦趕快吆喝陳維珍安靜下來,好讓陶春冰開始談話。他自己因為人一多,也忽然有說有笑,敢看羅蘭,比平常更要活潑。

但是黃梅並不知道陶春冰要講什麼三種女性的性格類型,迅速地脫掉鞋襪,跳進涼水中,說了聲“真舒服”!隨即站在一塊石頭上,向羅蘭和小林問道:

“你們剛才為什麼不到山上去同大家一起玩耍?”小羅說:“我們這裏有趣。這裏的山水草木很有詩情畫意,小林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我坐在那座斷橋上,上有綠蔭,下有流水遊魚,有意思極了!”黃梅問:“你覺得那斷橋很有詩情畫意?”“很有詩意,可惜我沒有畫一幅畫,也沒有寫出詩來,十分遺憾。”黃梅歎息說:“嗨,我的小姑!你不知道……”“我不是你的小姑。我是羅蘭。”“好,我的羅蘭同誌,就在斷橋那裏,至少死了幾十個人,傷的更多,你還說那地方有詩情畫意!”楊琦望著問道:“從前在石橋上發生過爭奪戰麼?”黃梅點頭說:“爭奪得很激烈。我們村裏有兩個紅軍在這裏同白軍作戰,一個死在這裏,一個受了傷,回到村裏,傷好後跟隨徐向前撤離大別山往四川去了。他在村裏養傷時候,常同人們談起這一仗打得凶猛,死傷慘重,所以我一直印象很深。今天一到這個地方,我就想起他談的那次惡戰,想起他談到的小廟和山穀、溪流、石橋。”“這是哪一年?”“就是紅四方麵軍撤離大別山的前幾個月的事。蔣介石集合二三十萬中央軍,還有地方民團,分兩路進攻大別山紅色根據地,紅軍已經十分困難……陶先生,當時的事情你記得麼?”陶春冰說:“當時我在開封讀書,不在家鄉,但是大別山的軍事形勢我很關心,大體明白。當時國民黨的中央軍,一路由衛立煌指揮,進攻金寨,後來國民黨改為立煌縣;一路由劉峙指揮,進攻新集,後來國民黨改為經扶縣。經扶是劉峙的家。

從這裏進攻蘇區根據地的大概不是中央軍的主力,隻是側翼配合部隊。”黃梅接著說:“據說,白軍從這裏進攻的有兩個團,裝備很好;紅軍隻有一個團,人員不足,槍支和子彈都少,另外還有幾百赤衛隊員。紅軍在小廟那裏打了一仗,從這裏退過石橋,隻留下一個排紅軍和三百名赤衛隊死守橋頭,命令他們死守到黃昏以後撤退。縱然全部犧牲,也不能讓白軍在黃昏以前過橋。”陳維珍懷疑地說:“這一道山溪水很小,中央軍到處可以過去……”“不。那時連下了幾天雨,山水暴發,隻能從單板石橋上通過,所以這道橋重要極了。”“為什麼不事前將橋炸毀呢?”陳維珍又問。

黃梅說:“事前將橋炸毀,紅軍跟赤衛隊怎麼退走?”停一停,看見陳維珍已經明白,黃梅接著說:“擔任後衛的紅軍跟赤衛隊剛過了橋,白軍就追到了,紅軍想炸橋也來不及了。幸而事先在橋那頭挖有掩體,我們的人就趴在掩體裏同敵人作戰。

因為是單板橋,隻能走一個人,所以敵人想過橋很不容易,上橋一個就打死一個。後來紅軍的子彈快打完了,等白軍離橋頭約有丈把遠時,赤衛隊員突然從掩體中跳出來,用梭鏢在橋上同白軍廝殺。有時白軍先開槍把赤衛隊員打死,或者用刺刀將赤衛隊員捅下橋去,可是馬上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隊員跳上橋頭。雙方就在橋上死傷了二三十人。後來白軍改變辦法,用輕重機槍對著我們的掩體掃射。我們的掩體下邊都是大石頭,所以挖得太淺,被白軍用機關槍打死了很多。紅軍和赤衛隊一直堅守到黃昏時候,接到通知,說山那邊的軍醫院和革命群眾已經全部轉移完畢,守橋的同誌們可以撤退,盡可能在撤退時將橋破壞。我們的同誌先向對岸連著扔了三個手榴彈,趁敵人被炸得亂竄時候,一個十四歲的赤衛隊員,在紅軍的幾支步槍的掩護下,爬到橋頭,將三枚手榴彈塞進橋板和橋墩中間的一個縫隙中,他一爬回掩體,拉響炸彈,一塊石橋板炸斷,落入水中。這就是這座斷橋的故事。”大家有的暫時沉默,有的人扭頭向斷橋望去,有的心頭上沉甸甸的。忽然,羅蘭不滿意地歎息說:

“唉,小黃,你討厭!這兒的風景多美,剛才我心上的詩情畫意都被你的革命故事一掃而光了。你這個人,就知道鬥爭,就講現實,沒有別的!”黃梅笑著說:“這裏的風景確實美,可是白軍進攻蘇區、屠殺革命群眾的那些年頭,他們可不講詩情畫意!羅蘭,大別山中風景美的地方多得很,可是在我能記得的那些年頭,哪一個地方不是染遍了紅軍和革命群眾的鮮血?這就是曆史,是幾年以前的現實!”羅蘭覺得黃梅說的有道理,可是仍不免遺憾地小聲咕噥一句:

“你這個性格,偏要在大家的興頭上‘焚琴煮鶴’!”陶春冰怕羅蘭對黃梅再說出比“焚琴煮鶴”更尖刻的話,趕快說道:“黃梅所說在這兒發生的斷橋故事,我從前回到家鄉來也聽說,曾經打算寫一首長詩,沒有寫出來。我想世界上有兩種斷橋故事,一種是發生在這地方的故事,十分壯美;一種是發生在西湖的傳說故事,即許仙從金山寺逃回後同白娘子在斷橋重逢的故事,十分優美。兩種不同的美都可成為詩,成為文學。”他望著大家,“你們說是不是?”楊琦說:“是的,戰爭場麵可以是繪畫題材,聖母瑪利亞也是繪畫題材;大海日出是繪畫題材,黃昏的林蔭小路也是繪畫題材。”陶春冰點點頭說:“對,對。人生有多種色彩,藝術有多種趣味。”陳維珍急得抱怨說:“你們盡談這些沒有趣味的話,換個題目好不好?”陶春冰問:“換個什麼題目呢?”林夢雲趁機要求:“陶先生,講三種女性類型!”陶春冰向羅蘭問:“小羅,你願意聽麼?”“願意!願意!”“好,你們大家都不要再說話,仔細聽啊!”一切靜下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陶的臉上。小林趁著這機會,大膽地注視著陶的那一雙充滿智慧的、光彩逼人的大眼睛。

“這三種類型,”陶春冰開始說,“代表著三種基本性格。

但是每一個姑娘……”羅明和張克非恰在這時候來到了。楊琦點點頭,示意他們不要說話,趕快坐下。陳維珍望著陶說:

“陶先生,我要聽有趣的。不是有趣的故事我不聽。”“陳維珍別插嘴,”羅蘭命令說,又轉向陶春冰問道,“一個姑娘怎麼樣?”“一個姑娘可能具有兩種性格,或三種都有一點,問題隻在看哪一種占主要成分。比如,她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第一型的,有一部分是第二型的,如果第二型的成分最多,她就是第二種女性。”“陶先生,我是屬於哪一型?”黃梅急著問道。

“我呢?”陳維珍緊跟著問,停止了捕魚。“我可是第一型的?”“看你們急的!”林夢雲攔住說,“陶先生還沒把三種性格的特點解釋清楚呢。”“陶先生……”韓秋桐本來想問她自己是屬於哪一型,但聽了小林的話立刻把舌尖一伸,把羞紅的臉孔躲藏到小林的懷裏,天真地向小林問道:“你自己是屬於哪一型?”“不要理她們,”楊琦向陶春冰催促說,“你快點解釋吧。

聽了以後我還要趕緊去畫畫哩。”陶春冰停止了笑。首先,他聲明說這三種性格如果要詳細而具體地報告出來,兩個鍾頭也報告不完;現在隻能籠統地談一談,給每一種勾畫出一個輪廓。他清一下喉嚨,接著說道:

“我用比喻來說明三種性格,大家認真聽著,各人一邊聽我的比喻一邊想著自己應該歸人哪一類型。好,我的比喻開始了……”除有一隻野蜜蜂嗡嗡地飛過頭上外,人們都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眼睛都望著陶春冰。他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