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這半天萍姐又吐了沒有?”“真的沒再吐,我不誑你。你二哥又把縣立醫院的劉院長請去診了診,也沒有診出個名堂來,不能斷定是胃血還是肺血。”“住在小城市真討厭,連個好的西醫都找不到!”羅蘭歎一口氣說。
“要不是抗戰,我準備高中畢業後不學教育就學西醫,這兩種事業我都崇拜……”林夢雲一語未了,隻見一個女孩子連聲叫著她闖進屋來。
她一轉身望著闖進屋來的女孩子罵道:
“陳維珍,你瘋了!我又沒有聾,又沒有死,你何必用那麼大聲音連聲嚷叫?”她咬著嘴唇,揚一揚小巧好看的巴掌,同時把烏黑晶瑩的雙眼一瞪:“你這丫頭真是該打!”“你打,你打,你打!”陳維珍撒嬌地擠在她懷裏,用哭聲分辯說:“是黃梅姐要我來叫,義不是我自己有事情來找你,你不知好歹,還要打我!”林夢雲被擠得向後邊退了兩步,把揚起的那隻手輕輕地放下,擱在陳維珍的肩膀上,責備說:
“我要打你是為你大聲嚷叫,你不曉得小羅有點不舒服麼?”陳維珍向羅蘭的臉上打量一眼,半信半疑地同道:“羅蘭姐,你真是不舒服嗎?”“有點發熱,不要緊。”“糟糕!”陳維珍看著小林一笑,“黃梅這家夥沒告我說羅蘭姐不舒服,我一點不知道!”“哼,我說你該打吧,你還不服哩!”林夢雲又對羅蘭說:
“你的暖水瓶裏我剛才替你灌了開水,快起來吃東西吧!”陳維珍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花生米往羅蘭的桌上一放,頑皮地笑著說:
“羅蘭姐,這算是我給你送的禮物。千裏敬鵝毛,禮輕人意重。再見,祝你馬上健康!”“這死丫頭,”羅蘭笑著罵,“整天吃零嘴,什麼東西都往口袋裏裝!”林夢雲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陳維珍的頭頂上搗一指頭,轉身就跑。到教室門口迎麵碰見黃梅從裏邊出來,後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說道:
“林夢雲,我正要找你,你的文章還沒有交給我,真見鬼!”“我已經寫好了,馬上就交給你。你不曉得我回寢室去看羅蘭麼?”“別見鬼了,快點把你的大作拿給我!就等著你同淑芬兩人的,偏遇著你們兩個遲遲不交。你去找羅蘭,那個去找魯輝揚,真見鬼!”林夢雲被黃梅拖得踉踉蹌蹌地走到了桌子邊,從抽屜裏拿出來自己的文章,向黃梅要求說:
“抄得不幹淨,你讓我再抄一遍好不好?”黃梅搶過稿子來看了一眼說:“見鬼!這還算不幹淨,難道你要用鉛字印出來才算幹淨嗎?”她轉過頭去向正在審查壁報稿子的朱誌剛叫道:“馬頭牌,來,你看小林的稿子寫得這麼幹淨,她還要重新抄一遍!”沈嵐搶先站起來跑到黃梅身邊,伸著脖子說:“讓我瞧瞧,讓我瞧瞧。”“你不是編輯委員,慢點瞧。”黃梅把胳膊向高處一舉,從矮個子沈嵐的頭上伸過去,把林夢雲的文章遞給朱誌剛。沈嵐不敢發脾氣,望望黃梅,又望望朱誌剛,嘴角含笑,走回自己桌邊。楊琦正站在她對麵畫報頭,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神氣向沈嵐問道:“怎麼樣,小林的稿子還幹淨嗎?”沈嵐的臉一紅,含糊地答應一聲,低下頭抄寫壁報。不過為掩飾自己的狼狽起見,他裝做快活的樣子,嘻嘻笑著。
朱誌剛把林夢雲的稿子放近眼睛,看了一遍,點了點長下巴,稱讚說:
“狗攆鴨子——呱呱叫!”“說老實話,你看能用嗎?”小林扒在黃梅的肩膀上,望著朱誌剛的帶有連鬢胡的長臉問道。
朱誌剛叫道:“很好,當然能用!”“是不是還要我謄抄一遍?”朱誌剛把長頭一擺,回答說:“怎麼,你想同誰比賽鋼筆小楷嗎?”“快去抄寫壁報去,小林。”黃梅用力把肩膀一晃,把林夢雲晃開,接著說:“我又不殺豬,不宰羊,別把我當個肉架子!”黃梅因急於要去找王淑芬催逼稿子,便用指頭向小林的膈肢窩戳一下,笑著跑出了教室。到王淑芬的寢室中撲了一個空,她登時心下明白,轉往那個魯輝揚常一個人躲在裏頭用功的空教室走去,果然老遠就看見從窗子上射出來昏黃的燈光。黃梅忽然起了好奇心,趕忙把腳步放輕,像做賊…樣溜近窗子,躲在黑影中,偷聽著魯輝揚和王淑芬在窗裏說話。
魯輝揚的聲音:“走吧,真討厭,纏得叫人頭疼!”王淑芬的聲音:“快替我寫幾句,不替我寫幾句我不離開你。隻要你幫我這一回忙。難道這一點小事情你就不肯幫我嗎?”“張先生要我寫篇通訊,我替你,誰替我?女孩子真是依賴性大!”“我依賴你是應該的,你願意我依賴別人嗎?”“隨便!”“你隨便我可不隨便,非依賴你一輩子不成!我知道這幾天你對我忽然冷淡,你以為我沒有覺察出來……”王淑芬的話忽然一斷,使窗外的竊聽人大為驚愕。黃梅隔著破紙洞向裏頭一瞧,看見王淑芬靠著桌子站著,拿一條小手絹揉著眼睛,金戒指映著燈光閃閃發亮。魯輝揚坐在椅子上,麵帶怒容,直是苦笑。他把指關節捏得吧吧地響了一陣,極其厭煩地把雙手向腦後一抱,身子向後一仰,望著王淑芬歎了口氣,皺著眉頭說道:
“算了,別傷心,我替你寫!寫!”黃梅不敢做聲,更不敢久留,趕忙悄悄走掉,回到同誌們的圈子裏。她決心守秘密,不將這事情告訴任何人。拿來一張寫好畫好的壁報隨便一看,發現有一篇文章的署名是“山風”兩字,她猜出來是沈嵐寫的。馬馬虎虎地把這篇文章讀了一遍,覺得還相當滿意,便忍不住向張茵問道:
“茵姐,這篇文章你看怎麼樣?”張茵正埋頭抄寫,經她突然一問,弄得一時茫然。
“你問的是哪一篇?”張茵抬起臉來,拿著筆管搔著頭頂問。
“我問山風的這一篇。你說這一篇寫得好不好?”沈嵐正在兩步外伏案抄寫,不禁心頭一跳,注意聽著,但不敢抬起頭來。
“山風的……”張茵想了想,點點頭說:“相當好,隻是結尾有點小毛病,不改也可以。”“我也覺得他這一篇還好。”黃梅說完就把手中的壁報放下,拿起來另外一張。
沈嵐被黃梅誇獎了一句,又是歡喜,又是慌張,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望著黃梅,吃吃地問道:
“黃梅,你看我的文章有沒有希望?”“隻要努力,當然有希望。”“對,對,我應該好好努力……”“即使不努力,”朱誌剛插嘴說,“你仍然絕對有希望。”“不努力會有什麼希望?”沈嵐莫名其妙地問道。
“你有希望五噦以後變成個老頭子。”這句話引逗得周圍的同誌們哄然大笑。林夢雲正噙了一口涼開水,趕忙把頭一偏,噗嗤一聲噴在地上,大家笑過之後,楊琦從腰裏掏出來兩張角票,向眾人說道:
“喂,喂,我請大家吃花生。今天下午說過要請黃梅吃花生,現在‘並案辦理’。”他把角票送向黃梅說:“小黃,請你到街上跑跑腿,回來你多吃一點。”“我不去,”黃梅故意推辭說,“我討厭晚上出去。”“大家都在忙,你去吧。”張茵勸著說。
“我偏不去,橫蟶這事情與抗戰無關!”沈嵐興衝衝地跳了起來,向黃梅要求說:
“小黃,我替你去!我替你去!”黃梅從楊琦手中搶去角票,向沈嵐撇一下嘴唇,笑了笑,嘲諷地說:
“你抄寫壁報要緊,還是我去吧。”她走過寢室門口,看見羅蘭坐在床上,對著桌上邊瓶中的鮮花(今天陳維珍又替她采的)出神。她不敢驚動她,又走到張茵們的寢室門外,向正在看書的陳維珍招招手,帶著她一道上街了。
羅蘭的孤獨同大家的緊張工作和熱鬧形成了鮮明對照。
當月亮落去的時候,全部大壁報都已“出版”,隻等明早貼出。大家雖然有點困,卻是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走回寢室,甚至睡在床上後還做著愉快的夢。張克非、張茵和朱誌剛,他們三個人因為要把全部壁報仔細校對一遍,繼續留在教室中,直到聽見鄰家院中的公雞啼叫。最後他們把壁報卷好,打個哈欠,交換了一個微笑。
一清早,講習班的壁報都貼了出去,每張壁報前圍聚了很多觀眾。稍遲一點,別的工作團體也都紛紛把壁報貼出來了。
於是許多壁報連在一起,紅紅綠綠,像過節時一群鄉下小姑娘身穿新衣,頭戴野花,臉抹脂粉,手拉手一字兒排隊站著,活潑嬌憨地向人們微笑。黃梅和張茵們的宣傳小組走過城門口時,一則要看看別人的壁報,二則要看看群眾對她們的壁報有什麼反應,擠進人堆中站了一陣。那些看壁報的群眾中有的識字,有的不識字;不識字的人看看漫畫,聽聽別人的念誦。
有個老頭子手中提了一塊肉,念一陣壁報,連聲說“好”,不知是讚揚勝利還是讚揚文章。他的眼光移到黃梅的文章上麵,看了兩段,笑一笑,點點頭,又說了一個“好”字,慢騰騰地從人堆中走出來,身子一搖三晃地向一條僻靜的胡同走去。黃梅完全注意到這件事情,感到十分高興。雖然老頭子並沒有把她的文章看完,但那種神氣,那個“好”字,已經夠她滿足了。
走出城外,她忽然挽住張茵的胳膊說道:
“你批評批評我,批評批評我。你說,我的長處在什麼地方?短處在什麼地方?”“奇怪,前天開小組會,我不是批評過了嗎?”黃梅解釋說:“我不是要你批評我的生活方麵。我是要你批評批評我的文章。說實話,我這篇文章寫得怎麼樣?”“文章寫得倒好,就是有點小毛病,你猜是什麼毛病?”“什麼毛病?寫得太長麼?”“張先生說你的文章很有創造性,很有力量,隻是你太馬虎,稿子上常常錯了的字也不改,漏了的字也不填,字體也太潦草,是一種跳舞字,叫我們做編輯的跟抄寫的人感到頭疼。”黃梅笑著說:“見鬼,我可是寫得快呐!小林的文章可寫得仔細,就是慢得急人。她寫成以後,仔仔細細地看一看,改一改,有的還要抄寫一遍,那樣麻煩我可幹不來。你們做編輯的嫌頭疼,活該。難道要你們做老太爺,抄著手享福嗎?”她忽然扒著張茵的肩膀,擠擠眼睛說:“瞧著吧,一年後我還要往報紙刊物上投稿哩!”“碰回來怎麼辦呢?”“碰回來——再投,沒關係。”“再碰回來呢?”“再投,再投,不客氣!”張茵竭力閉著嘴不出笑聲,但笑聲終於忍不住從鼻孔噴發出來。她愛黃梅的坦率,爽快,勇敢,熱情,不由得想到了羅蘭身上。後者雖然天分很高,有時寫出來一首小詩或一篇抒情散文極其可愛,但總不免帶一點憂鬱情調。她分明愛光明卻又不能真正地擁抱光明。“羅蘭就和你完全兩樣,”張茵看著黃梅的眼睛說,“她隻會寫文藝作品,你什麼都敢來。你寫詩,寫抒情散文,隻是敢寫,卻不如小羅有才華,有詩情畫意。
你愛寫論文、政治性的時事論文,一動筆就是洋洋一大篇。在為壁報寫稿的問題上,她驕傲,你不驕傲……”“她怎麼驕傲?”“去年我在婦女會擔任編壁報,問她要了一首詩,一看情調很消極,沒有發表,她氣得哭了一場,以後我再也不敢向她拉稿。前幾天她正在寫一首小詩,我站在背後看了一眼,她抓起稿子就撕,弄得我下不來台。所以我常說,小羅做我的妹妹可以,就不能做我一個好的工作同誌——你說對麼?”“我覺得吳寄萍批評得很對,她說假若拿植物來比方:我是經過風霜雨雪,從曠野上長起來的,小羅是從溫室中長起來的,小林是從溫和春野的陽光、細雨與露水中長起來的。”黃梅拍一下張茵的肩膀又說,“張茵姐,我覺得小羅的可愛處很多,你為什麼不對她加強教育工作?”張茵忙使個眼色,向走在前邊的同誌噘噘嘴。黃梅發覺自己的聲音說得太大,把脖子一縮,緊挽著張茵的胳膊笑了起來。隨即她又小聲說道:
“我覺得小羅比淑芬好一百倍。小羅不顧一切同家庭鬥爭,要是淑芬,她就不會這麼堅決。還有,你以為淑芬的那篇文章是她自己寫的麼?”張茵沒做聲,用肘尖碰一下黃梅,讓她不要談下去。但黃梅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等對方回答,就心直口快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