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她會寫那麼好的文章?別見鬼!她呀,哼,她死纏活纏,纏得魯輝揚沒辦法,隻好替她寫了一篇,寫上她的名字,一點也不害羞,簡直丟我們女性的人。要是小羅,哼,見鬼!”魯輝揚在前邊一邊走一邊唱歌,仿佛聽見黃梅在說話中提到了他的名字,轉回頭來問道:
“小黃,你在背後談我麼?為什麼又‘見鬼’了?”“就是談你的!”黃梅笑起來,索性放高聲音說:“談你昨天替淑芬寫文章,你難道縫住我的嘴麼?”魯輝揚的臉一紅,咕嚕說:“你為什麼不找人替你寫呢?”說完就繼續唱起歌來。
“糟糕,”張茵說,“我就怕你批評王淑芬給他聽見,果然他聽見了。要是傳到王淑芬耳朵裏……”“我才不管。我還要在小組會上公開批評呢!”“你真是個爽快性子!從前你在中學念書時候是不是跟現在一樣?”“差不多。”黃梅笑著說,把鼻子聳一聳。
於是她快活地拉住了張茵的手,談著她在中學時的生活故事。她所談的片斷回憶中,有一段是關於一位訓育主任的。
那些有錢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們,因為嫉妒她的功課好,想盡了方法揶揄她,譏笑她,有一次甚至當著她的麵戲弄她的母親。
她去找訓育主任,訓育主任反而覺得有趣,笑了起來,氣得她大哭一場。那幾個同學看見她毫無辦法,越發放肆,圍繞著她,裝著滑稽可笑的樣子,摹仿她母親洗衣服或掃地的姿態。
她頭頂冒火,立刻衝上去把那個領頭的同學摔倒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了她兩個耳光,其餘的同學們都把頭一縮,唧唧喳喳地嚷叫著,像老鼠似地逃開了。但結果她被訓育主任記了一過,還寫她是受了父兄不良影響的野蠻家夥。從那次受了侮辱以後,整學期她操心著放把火把學校燒掉……
談著這些回憶的時候,她一點怨怒的意思也沒有,好像她是在談著一些和她無關的可笑人物,而那些人物在她的眼中不僅是無足輕重,簡直不配再放在她的心上。尤其是近來她的眼界更大,看得更高,更相信這類可笑可憐的人物如今在世界卜無聲無息地活著,除非趕快跟著時代走,否則遲早都要被消滅得幹幹淨淨。
“最近聽說這位訓育主任到…個省立高級中學當校長啦,並且還娶了個娼妓做小老婆。我呀,我希望到抗戰後還能遇見這位訓育主任一次才好哩。”“為什麼?”“嗨,我有見他的必要!”黃梅輕鬆地笑了起來,像一個勝利者似的,感到無限的快活和驕傲。像抗戰爆發後大多數十分熱情、天真、進步的青年一樣,黃梅相信抗戰後的中國毫無疑問要變成新的社會,新的國家,在這社會中一切地方都充滿光明,再也不會看見那個訓育主任的影子。
“你瞧,沈嵐在偷偷瞧你哩。”張茵小聲說,向沈嵐問道:
“你為啥不快走?”自從十天前向黃梅送一個紙條子求愛以來,沈嵐繼續又碰了黃梅許多次橡皮釘子,但一點不曾灰心,越發想利用各種機會向她接近或獻獻殷勤。現在他趁機會停住腳步等她們,並且向張茵搭腔問道;“你不是要去代替吳寄萍上課嗎?”張茵說:“從明天開始。反正麻煩的事情都是我的。我就怕教小孩子,偏偏這工作就派到我的頭上。”沈嵐又望著黃梅說:“唐曉雲的愛人快去徐州了,你曉得嗎?”“他什麼時候走?”黃梅問。
“大概就在三四天以內動身。聽說小唐一方麵舍不得母親,一方麵舍不得愛人,哭了好幾次。”解放以前,依照傳統習俗,將異性的一般朋友、愛人、夫妻,嚴格區分。
正在戀愛而尚未結婚的稱做愛人。
“見鬼!小唐哭,你怎麼曉得?”“她愛人說的。她愛人也非常痛苦……’“活該,誰要他自找痛苦呀?我就討厭這一類革命青年!”黃梅不望沈嵐,拉著張茵放快腳步,走在沈嵐前邊。張茵故意問她為什麼不願談戀愛,她笑笑,說:
“戀愛費腦筋。”為著這兩日來精神不好,羅蘭沒參加下鄉宣傳,也沒有參加下午舉行的座談會,差不多把整個上午的時間都消磨在表姐旁邊。吳寄萍的病狀比昨天有了轉機,這使羅蘭和李惠芳感到安慰。李惠芳因丈夫昨夜又沒回家,一肚子煩惱無處可說,所以一有工夫就來看寄萍:掛念著羅蘭兩天沒吃過一頓安生飯,這天中午,李惠芳親自下廚房預備了幾樣小菜,派夥計送到寄萍處,隨即她自己也跟著過來。“我同你們一道吃,”她說,“吃過飯我還有事,說不定下午不能抽出身子來看你們。”吳寄萍看見窗上的陽光十分明媚,躺在病床上如坐監牢,就拿一條印度綢花首帕包在頭上,勉強下床來陪她的表嫂和表妹吃飯。她拿起筷子,忽然望著窗子歎息說:
“我愛陽光,春天的陽光真美麗!”羅蘭向病人看了一眼,望望窗子,投有說話。李惠芳安慰她說:
“再過兩三天,我陪你天天曬太陽。曬些時,你的病就會好了。”病人轉過臉來,愈加感傷地說:“嫂子,我天不明就醒來,看著窗子慢慢發白,後來看見太陽的紅光在窗子上跳動,再往後陽光又變成金色。剛才我躺在床上,聽著布穀鳥叫,看著窗於,想著昨天同誌們都在忙著編寫壁報,有的熬通宵,可我什麼也沒有做。生活在這樣的偉大時代,能夠為救國做工作,不僅是義務,也是幸福。可是我躺在病床上,這樣死去,我死不甘心!”寄萍的聲音哽咽,流下眼淚。
李惠芳噙著熱淚,勸解說:“萍妹寬心,你會恢複健康的,以後還會做很多工作。你快吃一口東西吧,一會兒都要涼啦。”“我不吃。我剛才想著,唉,這麼可愛的陽光,可愛的宇宙,為什麼不讓我多活幾年?死真是不幸,我簡直想對你們痛哭一場!”“別說傻話,年輕輕的怎麼會死呢?你別把自己的病看得太嚴重,養一養就會好了。”“養一養就會好!……可是我沒有好環境,也沒有好心情,怎麼談到養病?我對於自己的病非常清楚,雖然前天沒死,昨天沒死,今天還沒死,但不要多久終會死的,什麼力量也不能把我從死的路上拉回。想到不久就要離開你們,離開一切,變為泥土,變為灰塵,再也不會感到春風的溫暖,陽光的美麗……表嫂,我一想到這些,就不由得出一身冷汗,立刻覺得眼前義空虛,又黑暗,連窗明幾淨的小房間都變得又淒涼又陰森森的!”吳寄萍歎了一口氣,拿起筷子又放下,哽咽說:“我什麼東西都不想吃,還是讓我躺在床上吧。”李惠芳一邊說著寬心話,一邊照料著病人上床。羅蘭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寄萍一眼,無情無緒地默默吃著,什麼東西到嘴裏都沒了滋味。等李惠芳照料好病人躺下,重新坐在羅蘭的麵前時,羅蘭抬起頭來望著嫂子微微一笑,小聲要求說:
“嫂子,我陪著你喝杯酒好麼?”李惠芳點點頭,笑著問:“你什麼時候學會喝酒了?”隨即她伸手往腰中摸錢,轉過臉向院裏叫道:“春喜,來拿個杯子打酒去!”羅蘭沒回答嫂子的話,不等到春喜進來,就已經跑到外麵,拿進來一個酒瓶和兩個小杯子。這是清明節那天餘下的殘酒,被她藏起來的。她先倒一杯放在嫂子麵前,隨後又給自己倒一杯,端起來用嘴唇咂一咂,酒味刺激得她不由得皺起眉頭。她本來不會喝酒,所以這種反常的行為使惠芳和寄萍深感興趣。惠芳自己喝下去半杯酒,吃了一筷頭香椿炒雞蛋,又從臘肉盤子裏夾一片鮮紅的精肉送到羅蘭麵前:
“快點吃下去,你看我替你挑的這片精肉多好。今天忘記把林夢雲拉來了,”李惠芳轉向寄萍說,“我記得林夢雲能夠吃肥肉,她同蘭妹坐在一起吃這盤臘肉才好呢。”說完,她又把自己的杯子喝幹。
“蘭這姑娘真古怪,表嫂,她平素一滴酒都不喝,今天自動地喝起酒來。”吳寄萍望著羅蘭,又說,“清明節那天,蘭,為什麼讓你喝你堅決不喝?”羅蘭向她的表姐微微一笑,又端起杯子喝了半口,燒酒下肚仿佛是吞下去一個大球,馬上從胸口燃燒到頭頂。她吸吸嘴唇,吃口素菜,身子困倦地向椅背靠去。李惠芳對病人擠擠眼睛,轉過來向羅蘭笑著說道:
“快別喝!想喝酒,嚐一嚐還不好?你不能同我比,你喝下這一杯就要醉啦。”“不。我要醉。我很想喝醉。”羅蘭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於是雙頰飛紅,眼睛乜斜,聲音遲鈍地說:“嫂子,你替我倒上一杯,我同你對飲,喝完後我有幾句秘密話要對你說。嫂子,你太好了,我要是對你再隱瞞下去,良心實在不忍。嫂子,快替我倒呀……笑什麼?奇怪!”“好妹妹,再喝一杯就真要醉了。我給你倒杯濃茶,以茶當酒,你一邊喝茶一邊告訴我你悶在心中的秘密話,好吧?”“你怕我喝醉?笑話,我永遠也不會醉!好吧,你不肯替我倒酒,我自己倒也是一樣。”她搶到酒瓶,倒滿一杯,把瓶子向桌上用力一摔,得意地說:“瞧瞧!你們別小看我,以為一杯酒就能把我喝醉。嗨,我永遠不會醉!萍姐,說實話,我已經醉了麼?”“你沒有醉,可是也不要再喝了。空心頭不宜多喝酒,快吃飯吧。”“不,我偏要喝酒!”羅蘭滿不在乎地又喝下去大半杯,繼續說:“萍姐,你醉過麼?醉後是什麼滋味?人們說喝醉酒腦筋糊糊塗塗的,身子跟騰雲駕霧一樣,真的麼?唉!萍姐,假若你死了,我……”李惠芳大聲叫道:“嚇!亂說什麼呀!平素不愛說話,怎麼一杯酒下肚就變成話匣子了?好妹妹,我替你把那半杯喝掉,你快點吃飯吧。你看,你要是再胡說,萍姐就要不高興了。”羅蘭不讓惠芳替她喝,又端起杯子一口喝幹。牆壁和什物開始在她的眼前朦朧起來,像隔了一層薄霧,一切都不停地在霧中旋轉。
“我剛才說錯了,”她說,覺得舌頭很僵硬,“萍姐是不會死的,太陽將永遠照著萍姐……”“讓它照著我的墳墓吧。”寄萍感傷地插了一句,慘然一笑。
“不。它永遠照著你的臉,你的眼睛!到秋天,萍姐,我們還要像小時候一樣,到山卜拾楓葉,拾得多多的,比賽誰的楓葉最紅……”“傻姑娘,我還能活到秋天嗎?唉,你看我這手,”病人伸出一隻手映著光線,一反一正地端詳著,噙著兩眼熱淚歎息說,“黃得跟霜後的白果樹葉兒一樣,很快就要落掉了。”李惠芳不讓羅蘭再說下去,連忙把她從椅子上扶了起來,笑著說道:“哎喲,你姊妹倆盡做起詩來,弄得人心裏邊怪難受的!早知道你們是這樣,我不來同你們一道吃飯了。來,我送你到春喜的床上躺一躺,免得你萍姐說話多了累神。你看,我特意給你準備的幾樣可口菜,你吃的還不抵一個貓兒吃的多,白辜負我一番好心!”羅蘭被攙扶到春喜的床上躺下,讓她喝下去一杯濃茶,又替她削了一個梨子吃下。她覺得心中很難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床鋪也盡在起落不定。知道自己有八成醉意,她閉住眼睛,不敢再胡亂講話,一會兒就處於半醒不醒的朦朧狀態。
李惠芳知道羅蘭有個愛清潔的脾氣,不敢拿春喜的被子蓋到她身上,拿寄萍的又介意著傳染肺病,於是就悄悄吩咐春喜回家去從自己的床上取一條俄國毯子。當俄國毯子取來蓋在羅蘭身上的時候,羅蘭忽然睜開眼睛,乜斜地望著惠芳,望了很久,說:“嫂子,我真替你可憐,你讓我報告你一個消息麼?”但當李惠芳關心地詢問什麼消息的時候,她又搖搖頭,閉住眼睛,不肯說了。
“好吧,你酒醒後再告我說吧。”李惠芳坐在床沿上替寄萍削著梨子說:“反正不是好消息,我晚一刻知道更好些。”她一直照料著羅蘭睡熟,等寄萍吃過一碗蓮子稀飯以後,才心思沉重地走回家去。未進院子,她希望丈夫已經回來,坐在屋中等她;進了過廳,看見夥計們,尤其是奶媽和陳嫂,見她們並沒有什麼表示,她登時感覺到整個的世界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