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不諧和的生活樂章
被大家從地上救起之後,吳寄萍漱去,口中鮮血,靜靜地躺在床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半天。她忽然淒慘地微微一笑,對自己說道:“唉,我又活了!”隨即又望著羅蘭和春喜,有氣無力地說:“你兩個剛才哭什麼?真是小孩子!”喝下去半碗稀米粥,她的心神稍定,但是仍然十分衰弱,勉強同她的表嫂李惠芳說了幾句話,又催促羅蘭好生吃飯,隨即將眼皮合上,一則她需要養養神,一則她不願讓表嫂從她的眼睛裏看出她的傷心難過。但是她閉著眼睛反而想得更多,百感叢生,可以說生前死後的千百事同時紛亂地湧現心頭,尤其忘不下她的寄養在延安的小望西和音信杳茫的胡天長。
因為病人又昏昏沉沉睡去,李惠芳小聲囑咐春喜和張嫂守著病人,她自己帶著藥單子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去。
一到家,看見大家早已吃畢飯,廚房中連鍋碗都已洗完。
夥計們瞧見她回來,向她打聽著病人情形,又問她怎樣吃飯,而陳嫂又囉哩噦嗦地告她說茅草根和藕尖芽熬茶喝可以潤肺止血,最有神效的莫過於找一個胎衣胞煮熟了讓病人吃下。
李惠芳一麵支支吾吾地回答著夥計們的話,一麵奇怪著沒有看見羅照的蹤影,最後她忍不住向奶媽問道:
“她爸爸在書房裏麼?”奶媽說:“沒有。大少爺在家中把他急得打哈欠,一丟下碗筷就走了。”“又走了?沒有說往什麼地方去?”“說是有幾位朋友在等著他,晚上一定能同來。”“哦!”李惠芳呆了一陣,才頹然坐在椅子卜,吩咐陳嫂說:
“去,叫德魁馬卜來,就說我有件事央求他趕快辦。”趙德魁提著一根短管小煙袋,跟著陳嫂走進屋來,站在李惠芳的前麵等待吩咐。李惠芳把表妹的病狀一五一十地告他知道,求他立刻動身到鄉下去給姑太太送¨信,請姑太太趕快進城。吳寄萍的家離城有七十裏山路,趙德魁必須在中途宿一夜,明天早飯後方能趕到,這樣,寄萍的母親在明天晚上或後天就可以來到城裏。李惠芳給了趙德魁兩元法幣,把他送出過廳,叉叫他站住,十分著意地叮嚀說:“記清啊,可別嚇壞她老人家!德魁,你隻說大表妹有點感冒,千萬別提吐血的事。你隻說,看,隻說大家都盼著她老人家來城裏住幾天,趁大表妹不舒服,請她老人家坐轎子跟你一道來……”把趙德魁打發走,李惠芳猶豫了一下,走到上房,把表妹的病情稟告公公。羅香齋剛才沐手焚香,虔心敬意地恭楷抄寫過一頁《金剛經》,正坐在椅上休息,望著在麵前繚繞的三柱香煙出神。聽了媳婦的稟告,他吃了一驚,立時要過來藥單子看了看,問道:
“吐得很多嗎?”“不很多,”惠芳掩飾說,“一共吐有三四口。”“是不是痰裏帶血?”“從前吐過痰裏帶血,今天是大口吐清血。”“嗨,小小的年紀得了這種病!”羅香齋不再說話,心思轉到了羅蘭身上,抱起水煙袋默默抽著。李惠芳把打發趙德魁去請姑母來的事情說了一遍,他點了點頭,歎息說:“你姑的命也夠瞧了!”俗話說親舅如父,他的心中不免一酸。他很想去看一看寄萍,但討厭她住的那個地方,更討厭看見那班“新青年”。沉吟了一刻,他吩咐快把對麵的房子收拾幹淨,接外甥女回來養病。
“不管這孩子的病能好不能好,”他臉色陰沉地說,“我們也要盡人事以聽天命。城裏幾位有名的老中醫跟咱家都有關係,萍兒搬回來以後,你趕快派夥汁拿我的片子去請……先請李堯臣吧,他是三代儒醫,長於婦科。要抬轎子去,還要預備酒飯,我陪他喝兩杯,不可怠慢!”“請伯不要太操心。表妹的病我一定會盡心照料,不久就會複原的。”羅香齋歎口氣說:“你姑媽為萍兒的病也操碎了心。寄芸也是個不孝的東西……關於萍兒的婚事,你姑父想不通,所以萍兒也不能回到自己家裏養病。其實,木已成舟了,孩子已經一歲多了,當父親的不同意有何用處?吃苦的還是自己的女兒!”李惠芳被公公的話所感動,隨即說:“請你老人家將姑父請進城,當麵勸勸他。他隻要回心轉意,對寄萍說一句溫暖的話,比吃什麼藥都見效。”“以後說吧。”羅香齋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你沒看見蘭麼?”“看見了。她今天忙著照料寄萍,明天就回來看你。”李惠芳溫順地微微一笑,又說道:“她到底是小孩子,昨晚在家同你老強了幾句嘴,一出大門可就後悔得哭了,差不多哭了一夜。”羅香齋放下水煙袋,撚著胡須說:“她真不願回來也不必勉強她,隻是……”李惠芳猜到老頭子的心思,趕快接著說,“生活上請你老人家不要操心,一則她有什麼需要會隨時告我知道,二則還跟她二哥在一起。再說,她既然能去到省城讀書,難道在家門口還件件事用你老人家替她操心?”老頭子又撚了一陣胡子,重新拿起藥單子看了看,然後取下眼鏡,一言不發,心思沉重地皺著眉頭,呼嚕呼嚕地吸著水煙。李惠芳不敢說話,也不敢走開,望著老頭子站了片刻,看見他手中的紙撚兒將要燃完,就踮著腳尖走到條幾邊取了一根,替他燃著,恭恭敬敬地遞他手裏,趁機問道:
“伯,你看這個藥方子還可以吃麼?”“還好。”老頭子放下水煙袋,戴起老花鏡,又歪著頭望一望藥單子,說:“清火,潤肺,止血,鎮咳,化痰。張紹景是個牢靠大夫,吃他的方子不能馬上除病,也不至治壞了症。唉,老人物一個個下世,現在找一個醫治癆症的高手很難了!”見藥單子上開有阿膠,羅香齋想起來家中還存有真正的山東阿膠,便吩咐李惠芳去找出來用,怕的是目前市麵上買不到真貨。但李惠芳剛走出書房,被她公公叫住。羅香齋想起來放阿膠的那口箱子裏還放有麝香,趕忙說道:
“你不用自己去找。叫陳嫂去找出來給我瞧瞧。晤,不管叫誰去找出來都好。”李惠芳說:“還是我自己找吧。前天奶媽右邊奶頭出毛病,我開過那口箱子找鹿角,知道地方。”“晤……”老頭子由於三代單傳,到他這一代才有兩個兒子。羅照是長子,先結婚。羅香齋原希望早抱孫子,沒想到惠芳的頭胎竟生下一個女的。雖然羅香齋從來對兒媳婦不流露自己的失望,但為此心中煩悶了多日。他近來看見惠芳總是懶洋洋的,常睡悶覺,以為她懷孕了,所以不叫她親自去取阿膠,避免她接近麝香。聽了李惠芳的話,老頭子近來的希望忽然落空,不再言語了。
李惠芳去取阿膠時候,明白老頭子疑惑她懷了孕和想抱孫子的心情,不覺心中難過。她在心中說:“你兒子在外邊包了個野女人,回家來跟你兒媳婦同床異夢,如何能有孫子!”她這窩在心中的傷心話是沒法讓公公知道的。想著老頭子剛才對寄萍的關心,對蘭妹的慈愛,還有對她也是幾年來不曾大聲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這麼一位通情達理的人,為什麼對共產黨那麼仇恨呢?為了聽到些閑言碎語,弄得同明弟之間父子不和。唉,真叫人不明白其中道理!當她找到阿膠又經過上房門口時,老頭子驀不防向她問道:
“照在家裏沒有?”“他……剛剛出去了。”“又出去了?他天天不落窩,在外邊鬼混什麼?”李惠芳低下頭來,不敢說話。
“唉,敗家子弟!”羅香齋吸一鍋水煙,把煙灰吹去,帶著可憐和責備的口氣說:“我是他的老子,不能跟他一輩子。你應該勸一勸他,免得你日後自己吃虧啊。”李惠芳小聲回答說:“他怕是看望寄萍去了。”“哼,他不會那麼關心寄萍!”李惠芳不敢再說話,趕快走出二門,繞過過廳,到賬房中用戥子將阿膠稱準三錢,叫春喜送往寄萍處,然後回到自己屋裏,望一眼羅照留下的空床,從奶媽懷裏抱過小女孩,親一親臉頰,一陣傷心,眼圈兒不由得紅了起來。陳嫂端來了一碗雞湯掛麵,放在桌上。李惠芳把孩子遞還給奶媽,坐下去吃了幾口,忽然放下筷子,對奶媽說道:
“你端去吃吧,我心裏悶騰騰的,什麼也吃不下去。”她把收拾房子,準備明天接表妹來家養病的事告訴陳嫂之後,就到上房找到一包銀耳和西湖藕粉,匆匆地跑到兒童補習班去。
吳寄萍對於舅父和表嫂的關心十分感激。尤其李惠芳對她的愛護、體貼、照料,使寄萍感覺著她是那麼賢良,那麼熱誠,正如自己的親姐姐一樣。她默默地望著惠芳,心頭上浮現起來一段童年時候的記憶;正如目前的情形一樣,她衰弱地躺在床上,兩隻手黃得透亮。這是在連續兩三天高熱之後,病況開始回頭,腦筋清醒,心靜得像一潭沒有風絲擾動的秋水,隻是身子癱軟無力,不能起床。她覺得嘴發苦,母親在她的嘴裏填一撮白糖。她想到院裏去玩,母親告她說她還不能走動,拿話安慰她,用手掌在她的身上輕輕拍著。她忽然哭了。母親就把她抱起來在屋裏來回走著,擦幹了她的眼淚,哄到她完全不哭時,又小聲地給她唱一個好聽的歌兒……這一段印象在她的心上早已淡了顏色,像一幅年深月久的古畫一樣,但如今忽然又新鮮起來,就像是昨天的事。她非常感動,有氣無力地向惠芳說道:
“嫂子,你忙了半天,也該去休息了!”“別管我,我一點也不累。你真是不願意搬回去嗎?”吳寄萍在枕上搖搖頭:“請你告訴我舅舅說,我的病不要緊,不必來回搬動,過幾天就會好了。”惠芳說:“我是無可無不可。隻怕他老人家執拗著要你搬回家去養病。”“唉!這個學校是我辦的,我如其死在舅舅家裏,倒不如死在此地。要是不死呢,”病人噙著眼淚笑了一下,“過幾天我還要起來教書的。”“嗨!不願搬就不搬,為什麼又提到死啊?虧你還是一個剛成長的樹苗兒,說起話來跟老人一樣!”李惠芳想著寄萍一旦搬回家住,許多救亡青年去看她很不自由,寄萍反而像坐監一樣,所以不願勉強她搬回家住,隻好決定叫春喜搬來侍候,等姑母進城後再想辦法。她親自動手把銀耳燉好,照料病人吃下。這時羅明和黃梅已經跑來,李惠芳同他們說了一陣閑話,因為心中掛念著丈夫和孩子,就囑咐張嫂和春喜好生侍候,獨自回家去了。
羅明們見吳寄萍神誌清明,也不再吐血,都覺欣慰,將心放下。為怕病人說話勞神,大家沒敢多留,趕快跑回講習班,歡快活躍地投人工作。演劇的計劃既然被扼殺,決定集中力量出好一期壁報。連平日不愛動筆的同學們也都得為壁報寫稿,不能推辭。朱誌剛和張茵都參加壁報的編輯和抄寫;小林和沈嵐都是除寫稿外也擔任抄寫工作。楊琦擔任畫每張壁報的報頭和插圖。張克非除負責壁報的總編輯工作外,還要準備明天的下鄉宣傳。他和擔任壁報的編輯和抄寫的同誌們,一直忙到深夜。女同學中沒參加這一忙碌工作的隻有羅蘭和陳維珍,前者是因為精神欠佳,而後者是一向被先生和同學們當小孩子看待,在工作上很少讓她插手。
羅蘭在寄萍的屋裏又多坐了個把鍾頭,經李惠芳三催四逼,才依依不舍地從病人的身邊離開。一回到自己的寢室,和衣倒頭便睡,連晚飯也不曾吃。晚飯後,羅蘭似睡不睡地聽到了一陣鈴聲,心中朦朦朧朧地打算起來,但是困倦得睜不開眼睛。停了會兒,她覺到有人用極其柔軟的手掌輕輕地摸她的前額,把她完全摸醒了。於是她伸個懶腰,睜開惺忪睡眼,看見林夢雲正站在她的床邊,見她有意起來,趕忙說道:
“小羅,不要起來。你有點發低燒。”羅蘭摸了摸自己的前額,果然是發低燒,並且太陽穴有些脹疼,腦殼裏像塞滿了潮濕的木頭。她揉著眼皮問道:
“什麼時候了?”“剛打的是自習鈴。你要不要吃東西?”“我要去看看萍姐。”羅蘭說,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一下午都很好,你甭再去了。下午李堯臣去給她號了脈,說不要緊,隻須靜養。李大夫開了藥方以後就坐轎子往你家吃晚飯去了。剛才我同黃梅跑去看過,你嫂子也在那裏,她跟你萍姐都在關心著你哩。你看,”小林打開羅蘭的抽屜,拿出來一個紙包,又說:“小羅,你嫂子聽說你沒有吃晚飯,特意叫春喜給你買了一包蛋糕。哎,她待你真是好!”羅蘭望著點心包笑了一下,隨即又拿眼睛盯著小林,不放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