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在勝利的鞭炮聲中(1 / 3)

第十三章在勝利的鞭炮聲中

當吳寄萍突然跌倒床下,失去知覺的時候,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在抗戰工作講習班引起空前激動。同學中有的噙著淚到處亂跑,將這個已經盡人皆知的新聞告訴別人,或者從別人處再聽一次同樣的新聞報告;有的大聲狂呼,或者一麵呼叫一麵跑,或者猛舉拳頭,同時從地上跳躍得很高;有的高叫抗日口號,有的放開喉嚨來慷慨歌唱,恨不得奔往前線,參加戰鬥。

有一些同學擠在一起,又是唱又是叫,又互相你推我打。後來,朱誌剛和黃梅從街上喘著氣跑回來,差不多把全體同學都吸引在他們周圍。朱誌剛站在教務處院中的一塊石頭上,拿著一本書貼近眼睛,聲音沙啞地念著抄在書本後麵的字。他的手在打顫,腿在打顫,腿上的肌肉在痙攣。黃梅捏著拳頭,站在他的旁邊,眼睛裏充滿熱淚,從嘴角流出來奇怪的微笑,那是又驕傲,又興奮,又狂喜,又激動得幾乎哭泣的混合表情。

其實她同朱誌剛不過跑到街上親眼看一遍壁報上關於無線電的廣播消息,由朱誌剛匆匆忙忙地把那兩三條簡單消息照抄在書本的後邊罷了。雖然消息內容同人們已經知道的沒有出入,但因為朱誌剛是根據從壁報上抄來的原文念出,所以仍然能夠把同學們,甚至學校的傳達和工友們從各處號召來,他同黃梅被圍繞得水泄不通。而且在聽的時候,有的人重新滾出熱淚,有的人重新起一身雞皮疙瘩,有的人胸口緊縮得出不來氣。等朱誌剛念過以後,跟著在周圍掌聲雷動,狂呼口號。有許多人因為來遲一步,紛紛要求朱誌剛再念一遍;等第二遍和第三遍念過以後,那些因趕來最遲而聽得不全的,便隻好拉著朱誌剛要看他書後邊封皮上抄的全文。

有一個同學高聲唱一句抗戰歌,林夢雲和三四位同學一附和,於是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他們唱完了一個歌又一個歌,剛才那一種瘋狂情緒在歌唱中慢慢淨化。他們把自己的歡快和興奮,蓬勃的青春和火樣的愛國熱情,一起從心的深處唱了出來。在這一刻,這群青年男女隻知道擁擠在一塊兒高聲唱歌,誰也沒想到另外還應該做一點什麼。正唱歌間,隻見張克非、羅明和楊琦三位先生額角浸著汗跑進院來。大家立刻停住唱歌,迎向他們熱情地呼喊著,要他們報告新聞。羅明和楊琦都忙著向同學們報告著他們所知道的(也已經是同學們所知道的)勝利消息,但張克非卻拍著手要大家肅靜,一麵提高了聲音叫道:

“快分配工作!快分配工作!”“對,對,分配工作!”羅明附和說,隨即又笑著向周圍的同學搖搖手:“聽張先生分配工作,我的報告已經完了。”在吃飯時侯聽到了台兒莊大捷消息,講習班的幾位負責人就同郭心清趕快把要做的工作決定:第一要趕出六份大壁報,每個城門貼一份,其餘兩份貼在城中心的十字街頭和縣政府門口;第二要連夜趕排一個戲,準備就在幾天內排好上演。

當天下午的上課暫時停止,以便全體動員起來編寫壁報和排演戲劇。張克非自己負責編壁報,黃梅和朱誌剛幫他集稿,另外又挑出幾個同學來擔任謄抄。楊琦負責排戲,張茵、小林、陳維珍、魯輝揚和沈嵐,都屬於他這一組。羅明負責到動員委員會交涉關於演出的問題,因為演戲需要金錢和劇場,還需要當局允許。當張克非將工作計劃宣布以後,同學們又一陣歡呼鼓掌。羅明壓下去紛亂聲音,接著向同學們叫著說:

“還有一個好消息,同學們,都聽我報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戰教團,就是我們常聽說的那個河南省戰時教育工作團,在一兩天內就要到了,準備住在同學會的前邊院裏。戰教團在救亡工作上是一個模範團體,今後不僅對我們這座山城會起很大影響,同時對我們的學習方麵也一定有很多幫助。”不等他說完同學中爆發出一陣熱情的掌聲,紛紛歡呼:

“戰教團萬歲!歡迎救亡工作的模範團體!”同學們的歡呼一落地,楊琦跟著把右手向高處一舉,叫道:

“排戲的同學跟我來!”一部分同學跟楊琦跑掉;一部分被張克非逼著去為壁報寫稿。羅明到教務處打了一轉,匆匆地走出學校,往動員委員會找人去了。

所有為壁報寫稿的同學都集合在張克非的寢室中,聽他分析台兒莊大捷的意義和指示寫作上的具體問題。因為從上兩次壁報上發現了許多毛病,有的是用了許多“刺眼的名詞”容易惹某些愛吹毛求疵的人們挑剔,有的是在同一壁報上發現了矛盾理論,至於漏字或錯字的小毛病尤其不少,所以今天他要趁機會將這些毛病來個檢查,並根據每個人的特長對寫作給以指導。聽過張克非的分析和指導之後,同學們有的去教室,有的回寢室,各人都在一種快活興奮的心情中開始構思和寫作。

黃梅決心要寫篇論文,因為她自來對寫論文的興趣很濃。

進講習班以來她寫過三篇論文,有兩篇都在壁報上發表出來,這事情給了她很大鼓勵,使她寫論文的膽子更壯而興趣更高。

一聽說張克非指派她幫忙集稿,她感到非常榮耀,走路就像是腳不沾地,又輕又快。她認為自己應該趕快把文章寫出,好騰出工夫向別人催稿。她的感情是那樣澎湃,一分鍾也不能讓自己拖延著不去動筆。

她興衝衝地跑進寢室,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幾張稿紙,又跑往教室去找她的文具和參考資料。坐在教室的書桌邊,攤開稿紙,打開墨盒,抽出毛筆,但是往桌上桌下亂翻一陣,一種重要的參考資料,就是那一本筆記,卻沒有找到。“見鬼!”她罵道,“到哪兒去了?”又在桌上桌下翻了兩遍,還是找不到,急得她的鼻尖上冒汗。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坐在旁邊的兩位同學,問他們拿了她的讀書筆記沒有。他們回答說:“別胡鬧,誰見了你的筆記本?”她生氣地拋下他們,又小聲罵道:“見鬼!”隻好在自己的桌邊坐下去,提起筆來在稿紙上寫個題目。

停了一停,她很快地寫了兩段,差不多有三百個字。把兩段文章匆匆地看一遍,她起初覺得很滿意,隨後又覺得不很妥當。

這兩段完全是根據張克非的意見寫的,找不出她自己的獨特見解。她心裏說:“大家都按照張先生的意見寫,全壁報許多文章隻寫了一個意見,那才是見鬼哩!”本來當聽著張克非對台兒莊大捷作簡單分析的時候,黃梅就想起來不少新意見,但這些意見隻有參考過讀書筆記後才敢發揮。於是她把毛筆往墨盒上一摔,忽地跳起,跑往寢室。因為起得太猛,把桌子碰得一晃,那隻毛筆就從墨盒上噶郎郎地滾下來,噗嗒一聲落到地上,而稿紙上也滾汙了一道墨痕。

在寢室中,桌上桌下都找遍了,枕頭下也翻過了,她又彎腰到床下去找,床下也沒有。一雙破鞋上攤著一本書,不知是什麼時候落下來的,已經有一張蜘蛛網結在上麵。黃梅把書從鞋上拾起來,拍去灰塵和蜘蛛網,扔到床上。“見鬼,”她一邊思索一邊喃喃自語說,“我原來放在什麼地方呢?”林夢雲低聲唱著歌走進寢室,看見黃梅站在床邊發怔,叫道:“小黃,楊先生叫你哩,快點去吧!”“見鬼!”黃梅扭轉頭來說,“我快要急瘋了,管他是羊先生,馬先生,還是牛先生叫我!”林夢雲駭了一跳,但看著黃梅的樣子又覺好笑。她走到黃梅的麵前問道:

“誰得罪你了?”“鬼也沒得罪我!”黃梅苦笑一下,又接著說,“我的讀書筆記不知放到哪兒了,現在急需要參考,千找萬找也找不到蹤影,真是見鬼!”“是不是前幾天大家把筆記本子一道交給張先生看,你忘記拿回來了?”“什麼?”黃梅恍然記起,抓住林夢雲的一隻胳膊,一邊笑一邊用拳頭照著她的背上捶著,“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楊先生叫我去商量演戲的事情,我怎麼知道你在找筆記本子?”林夢雲分辯說,但已經被黃梅用力推倒在她自己床上。

黃梅跳躍著跑出寢室,在院裏絆住一塊磚,踉蹌幾步,幾乎栽了個跟頭。從張克非處取回來讀書筆記,一麵走一麵翻看,果然她所需要的材料都在上麵。她重新在教室坐下,從地上拾起來沾了許多灰土的毛筆,把筆頭用紙捋淨,望著麵前的黑板構思。

半個鍾頭以後,黃梅已經寫滿了三張稿紙,文思旺盛得如山洪爆發。有人在她的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她沒有抬頭,一麵寫一麵罵道:“滾開吧,別來混我!”但話剛出口,她聽見是楊琦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

“黃梅,請你停一停,我同你說幾句話。”她抬起頭來,臉孔微微一紅,笑著說:“真糟糕,我以為是哪個同學呢。楊先生!”“沒關係,”楊琦說,笑了一笑,“這一次我們要演個四幕劇,”他接著說,“實在麻煩。按說一個四幕戲起碼得排半個月,可是我們三天就要搬上舞台。抗戰時期,有什麼辦法呢?

剛才研究了一下,還差一個女主角……”不等楊琦說完,黃梅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要我擔任麼?

我從前沒有演過戲,你看能行麼?”楊琦笑著說:“不讓你擔任,隻請你跑一趟腿。因為這個角你擔任也不適當。”黃梅把脖子一縮,把鼻尖一聳,臉孔一直紅到耳根。但馬上她又極其坦然地笑起來,說道;“我以為你是要我演個主角呢,又害怕,又高興,可惜你隻叫我高興半截兒!”楊琦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

“楊先生,快點說,你要我跑什麼腿?”楊琦說:“這個角色必須唐曉雲擔任才合適。去年她演過一次戲,還算成功。你馬上去找她,請她來幫忙。快點去吧,文章回來寫也不遲,回來後我請你吃一包花生。”“我同她才認識不久。”黃梅為難地皺著眉頭,“她要是不願意,我不是白丟一包花生米麼?”“不要緊,你同王淑芬一道去,她是唐曉雲的好同學。”“你叫睡美人——”黃梅失悔地伸一下舌頭,向左右望一眼,趕忙改口說:“你叫王淑芬一個人去不好嗎?”“她一個人不願意去。別推辭,快同她一道去吧。”黃梅望了望桌上的未完稿,仍是不肯去,又問道:

“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難道非唐曉雲擔任不成?”“是一個閨閣小姐,後來參加了救亡工作,轉變成一個革命戰士。”“為什麼不叫羅蘭擔任?”“一則羅蘭不肯上台,二則她父親如果知道她在台上演戲更要罵她。”“嗨!我又想起一個人!”黃梅叫道,“叫韓秋桐擔任好不好?”楊琦很幹脆地搖頭說:“不成。小貓從前的外號叫含羞草,見生人就臉紅,怎麼能演好戲?”“不能訓練嗎?”“現在隻有三天的時間呐,我的老先生!”黃梅看推脫不過,望著稿紙籲口長氣,喃喃地抱怨說:“起碼耽誤我半個鍾頭!”看見王淑芬同小林拉著手一道走來,黃梅向王淑芬說聲“走吧”,就伸出一隻帶著墨的手圈住對方的肩頭,走出教室。

幸而那墨已經幹了,不曾弄髒了王淑芬的白嫩皮膚。林夢雲咬著下唇微微笑著,看著她們走出了院子以後,回頭來將黃梅拋下的毛筆插進銅筆帽‘,低聲地唱了起來。

王淑芬一雙嫵媚的眼睛半睜不睜的,帶著困倦的笑意,一麵走一麵囑咐黃梅,如果唐曉雲的母親在家,千萬不要提演戲的事情,隻想法把曉雲叫出來玩,背著她母親商量。黃梅雖然用鼻子嗯一下答應著淑芬的囑咐,但因為在思索著未完成的論文,實際上對淑芬的話並沒有完全聽清。偶然想起來一段意見,她認為很得意,不由得笑出聲來。王淑芬看了她一眼說道:

“笑什麼?你難道不曉得小唐的家庭很封建?”“我並不是笑你剛才說的話。我是笑我自己哩。”她馬上改換話題說:“你看我這一雙手,放在你脖子上不是黑白分明麼?”“你小心在我脖子上抹了墨,抹了墨我可不饒你。”王淑芬拿掉黃梅的那隻手,小聲問:“你曉得唐曉雲的愛人是誰麼?”“是誰?”“我告訴你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知道啊!曉雲什麼體己話都不瞞我,她現在苦悶極了!同她的那一位感情非常好,好得也許會出你的意料之外,可是他們就不敢讓她的母親知道。那個男的本來早就想到戰地去工作,就是為了唐曉雲才一直留下來沒有走成,一提起走的問題就唉聲歎氣。”“這個男的是誰?”“你認識他,不過我不告你說他的名字。將來你自然會知道是誰。”“唐曉雲為什麼不肯同他一道往戰地去工作?”“唐曉雲很孝順她的母親,恐怕她的母親過分難過。”“那,又要革命,又要家庭,又要愛人,又不肯同愛人一道,活該痛苦!”“假若你遇到這樣情形呢?”“我呀,”黃梅笑了一笑,“我永遠不會遇到這樣情形,你放心。”王淑芬望著黃梅的臉上瞟一眼,撇一撇嘴唇,表示不相信,地哼一下鼻子,靜默一笑。

兩個女孩子手拉手跑進了唐家院子。院裏寂靜,沒一點人聲。唐曉雲獨個兒坐在上房的前簷下,正低頭繡著枕頭。

一隻生著黑耳朵的大白貓懶洋洋地臥在她腳邊曬太陽,鼻孔裏發出來寧靜的“念經”聲音。黃梅和王淑芬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躡腳躡手地繞彎子溜到了曉雲背後,躲在柱子的後邊站住,沒有把正在刺繡的姑娘和白貓驚醒。唐曉雲雖然看樣子是在聚精會神地繡著花,但針線做得極慢,有時還猛不防刺破了自己的指頭,輕輕地吸一口氣。黃梅和王淑芬在柱子後半忍耐著呼吸躲藏了一兩分鍾,終於同時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唐曉雲和她的大白貓嚇得一跳,但等到看見是她的兩位女友時,罵聲“討厭”,也跟著發出來清朗圓潤的悅耳笑聲。唐曉雲站起來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