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刻鍾(在羅明感覺上起碼是過了一點鍾),程秘書才慢騰騰地走了進來。他原來不知道有人在等候他,看見羅明時不禁愕然,搶前一步,同羅明握著手說:
“你,你怎麼一個人坐在此地?是來找我的嗎?”“我等你半天了,”羅明說,“我叫工友到府上請你,你沒有看見他?”程秘書笑著說:“昨天晚上出來還沒回家啊,他怎麼能找著我?我在令兄的‘別墅’裏打了通宵牌,剛才人們放鞭炮才把我鬧醒了。”“什麼‘別墅’?”羅明莫名其妙地問。
“你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哈哈哈哈……”程秘書的名字叫程興周,字西昌,是羅照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中學沒畢業就回到縣裏“為桑梓服務”,在地方上新起的紳士中占重要地位。因為他與羅照是老同學關係,他向來把羅明當老弟看待,從不在他的麵前擺紳士架子。他又矮又胖,動不動就放聲大笑,看樣子十分快活。聽了程秘書的說話口氣和表情,羅明對於這所“別墅”的意義猜透八九,趕快抓住機會問:
“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你告我說在什麼地方?女的是誰?”小胖子程西昌搖搖頭,露著一嘴細牙笑著說:“我不說,我不說。萬一傳到你嫂子的耳朵裏,你大哥又該同我麻纏了。”“是不是那個姓白的半掩門子?”羅明突然問。
“你知道,為什麼說你不知道?乖像伏!哈哈哈哈……”“我仿佛聽誰說過一句,不過沒注意,你現在一提醒我才想起來。他們住在什麼地方?”“這個我絕對不能說,不能說。”小胖子連連擺手,做出個害怕的滑稽樣子。
羅明笑一笑,說道:“不談這個也好,我們快談談正經事情。”他拉著程秘書坐下去,感情很興奮地把來意說了出來。
但一聽了他的話,小胖子程西昌先哈哈笑了一陣,連聲說好,跟著就大發牢騷,說動委會既沒有實權,又缺少經費,地方上人事又複雜,任何工作都無法推動。他的話說得很動聽,很誠懇,反使羅明對他的困難處境同情起來。
“起初縣長要我負責動委會工作,”小胖子說,“我辭過好幾回,就知道不容易做出成績。縣長因這是上邊命令,各縣都要成立一個抗戰動員委員會,不得遲延,非要我來做秘書主任不可,從旁敲鑼打鼓的紳士也很多。我想,既然大家都看見目前是抗戰第一,動員重於一切,那麼我就勉為其難吧。誰知道起初大家還熱心,雖然沒有真‘動’,起碼也算有‘動’的姿態。
現在是掛了個空牌子,錢沒錢,人沒人,而且說的是要動員民眾,其實呢,不動則已,動輒得咎。過去為我敲鑼打鼓的人,有一半改放冷箭。地方上的事就是如此,沒辦法!”“縣長既然把責任交到你身上,你就該認真幹一千,怕什麼?”“別人專愛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躲在牆角放冷箭。我固然不在乎,可是一無權,二無錢,叫誰動誰不動,我有啥辦法?
講到經費——”這當兒,老工友從外麵回來。程西昌叫道:“快點倒茶!”他又轉過來笑著說:“這是我惟一能夠動員的人!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了?”他停一停,眨眨眼皮,接著說:“啊,說到經費。是的,動委會現在又要縮減經費!俗話說,‘三個錢能使鬼推磨’,動委會沒有錢動個屁!”“有些工作固然非錢不成,有些也——”“也什麼?你們要演戲為什麼沒錢不成?”程西昌仰著身子大笑起來。
直到這時候他才想到從腰裏摸出紙煙,遞給客人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夾在指間,忽然提高聲音說:
“老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我為婦而不巧乎?”說這最後半句話時他隨著聲調的抑揚而晃著發亮的胖腦袋,晃過後又大笑幾聲,才擦著一根火柴,將紙煙點著。
羅明對自己的交涉感到失望,默默地吸幾口煙,忍不住說道:
“動委會既然不動,何必多要這個無用機關?”程西昌臉色一寒,停一停,慨歎說:“老弟,你是一直在外邊讀書,不曉得地方情形。縣政府呢,上頭隻要叫成立什麼機關,它就遵令成立,多做個木頭牌子。不成立當然不行,成立後多做工作也不行,說不定會惹出麻煩。按照官場經驗,隻要按月呈報一份工作報告即可。所以我常說,抗戰救國工作各機關的大小幹部都沒做,十之八九的工作給司書錄事們做了。
靠他們去瞎編工作報告!”“西昌兄,”羅明敲敲煙灰,嚴肅地懇求說,“無論如何,我們這次演戲你總得幫忙。”“幫忙是當然的,隻恐怕愛莫能助。”“戲算動委會演出的,由動委會向上邊報成績好不好?”“這個……”程西昌的心中一動,暗自盤算。如果作為縣動委會主持的演出,也是動委會的一個不小的工作成績,說不定會得到上邊嘉獎。但是又一想,縣長一則將動委會的一點經費挪作別用,二則害怕政治上擔擔子,未必能夠同意,縣黨部又喜歡挑毛病,一向認為羅明一班青年們有異黨嫌疑,他同講習班合作搞演出,後果怎樣,很沒把握。他在片刻間想,很多,不敢立即決斷。
羅明又誠懇地說:“西昌,我們隻求為台兒莊大捷作一次演戲宣傳,成績和名譽算動委會的,好不好?”程西昌回答說:“這事情我是很願支持的,演戲也是動委會應做的宣傳工作嘛。你讓我向縣長請示一下,請他點頭。”羅明高興地問:“你什麼時候給我回話?”“我現在就去見縣長,見過後我派人給你送消息。”“好,好,就這麼決定。”羅明站起來說,“我等著你的消息!”兩人在路上分手時候,程西昌囑咐羅明別把“別墅”的事情告訴他嫂子,並且報告了一個喜信:“光普近來很有辦法,快做官了。”但羅明感到摸不著頭腦,待向他打聽究竟時,他卻鬼祟地笑著說:
“就在這幾天內發表,發表後你自然知道。”於是程西昌揚揚手,向縣政府的方向走了,而羅明則懷著希望回講習班去。
黃梅和王淑芬回到學校時候,羅明已經回來很久了,大家都在等候著程西昌的消息。聽了黃梅和王淑芬的報告以後,大家一時啼笑皆非,對唐曉雲十分同情。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演員問題,而是準不準演出問題,隻要程西昌回信說準許演戲,就讓林夢雲扮主角也未嚐不可。大家正在紛紛議論之間,程西昌的回信到了。羅明首先把程西昌的信搶來一看,氣得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口就罵。張克非慌忙走過來,小聲說:“別感情衝動,送信的人還沒有走呢。”他接過來那封信同楊琦看了看,咂咂嘴唇,互相交換個失望的眼色,有半天沒有說話。
程西昌的信上說縣長為怕日寇空襲,在上次行政會議上已決定禁止在城內演戲,現在在關帝廟的評劇班子因特殊情形姑準再演半月。“新戲”可以不必上演。正當大家為台兒莊的勝利而熱情蓬勃,對演戲興頭十足的時候,這封信對他們就像是當頭一瓢冷水。羅明激憤得嘴唇發青,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大聲說道:
“據無線電廣播說,昨天晚上武漢三鎮全市若狂,十萬人提燈遊行,呼口號的聲音高人雲霄……為什麼我們連演戲慶祝都不能?為什麼與抗戰無關的評劇可以上演,而我們的宣傳抗戰的話劇不能上演?我要親自去找縣長講講道理!寧願頭割掉,這次戲非演不可!”“非演不可!”楊琦也極其興奮地附和說,“沒有經費我們募捐,捐不出來我自己去借,戲非演不可!羅明,你去找縣長,頭割掉是為了抗戰!”“好,我去,我現在就去!”羅明拿起帽子就往外走,被張克非一把拉住,推倒在椅子上邊。剛才羅明說話的時候,張克非也感動得腮幫上微微痙攣。不過他是從打擊中,從艱苦中,從多年沉默戰鬥中成長起來的,所以在這樣時候他能夠比較沉著,用理智控製感情。昨天他曾經和郭心清研究了工作問題,郭的意見他完全讚同。
他們認為,目前地方上的情況比較複雜,但隻要國民黨的主流還主張抗戰,不公開破壞國共團結,地方上的頑固勢力也不會占統治地位。何況這一帶目前劃歸第五戰區,是第五戰區的後防。戰區司令長官是李宗仁,他是桂係首領,政治態度一向與蔣介石不同。大別山一帶是第五戰區副長官廖磊的防區。
廖磊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安徽的動員工作和抗戰文化工作就做得很熱火。目前在地方上開展救亡工作,首要一條是存在下去,擴大宣傳,壯大組織,而不是求一時痛快,把同地方當權派的矛盾擴大,甚至決裂。張克非牢記著這一原則,所以先把羅明推到椅子上,然後站在羅明的麵前說道:
“你瘋了?何必把事情弄得更僵?”張克非的話在羅明的心上是有分量的。他無可奈何地望著張克非眨眨眼睛,想了片刻,歎口氣說道:
“我知道你又要批評我‘感情衝動’,可是不衝動就能夠得到演戲的允許麼?”“為演戲犯不著同地方當局正麵衝突,”張克非冷靜地說,每個字都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一樣,“目前我們應該設法請縣長領導我們從事抗戰工作,而不應該同他鬧別扭,更增加我們的環境困難。難道我們這次不演戲就沒有別的工作可做嗎?
……真是少爺脾氣!”“我反對老張的意見!”楊琦紅著臉孔叫道,“環境是打開的,工作是爭取的,步步退讓不是辦法!”張克非聲調沉重地說:“環境不是一拳可以打開的,工作不是輕易可以爭取的。我的辦法不是退讓,而是韌性的戰鬥。
這種辦法在順境中也許不需要,但目前還不能算順境呀,兩位少爺!”“那麼我去找魏科長談一談,請師政治部主持演戲好不好?”羅明說。
楊琦首先同意:“好,就這麼辦,我們同政治部交涉!”“隻要政治部出麵主持,”羅明又補充說,“縣長就不敢幹涉。”張克非望著他們問:“可是,這不是使縣長下不來台麼?
再說,××師開走以後怎麼辦呢?我們也跟著滾蛋麼?”羅明和楊琦沒有話說。
張克非又說道:“地方工作本來就非常難做,要是沒有耐性,不能承受挫折,就幹脆別想在地方上工作。今天我們的工作是抗戰,抗戰就需要獲得政府的積極領導,至少是不要作對。我們拉著政治部同縣長摩擦,將來政治部隨軍隊開走,我們的工作不是要更加困難?我們留下來,有比上演一場戲更為重要的意義!”楊琦不明白張克非的話中含意,賭氣說道:“我要走,馬上就走!真的,對地方工作灰心極了!”“又來了!”張克非拍著楊琦的肩膀說,和羅明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真的,你們批評我是文化人的脾氣也好,批評我混蛋也好,”楊琦皺著眉頭,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似的嘟嚕著嘴說,“反正我決心離開地方,到前線上吸一口新鮮空氣!”張茵拉著陳維珍和林夢雲從窗外唱著走過,張克非向楊琦擠擠眼睛,小聲說:“你聽!”隨即也同羅明都在悲憤中顯出笑容,把臉孔朝著窗外,合著那三個女孩子們的歌聲唱道:
跌倒了爬起來挺著胸膛走,黑夜有盡頭!楊琦雖沒有馬上跟著唱,但也深深地被這歌聲所感動,不再一昧地消極和灰心。隻是他的靈魂深處仍留有捉摸不定的一點悲哀,像詩人們常懷著無端的感觸一樣。等羅明們的歌聲停止後,楊琦情不自禁地接下去唱他自作的一支歌子。才開始時他低著頭,調子低緩而沉痛,唱著唱著他忽然把頭驀一抬,一雙濕潤而熱情的眼睛亮閃閃地望著空中,轉換成慷慨的快調。羅明和張克非一齊跟著他唱了起來:
路途遙遠,路途遙遠,前麵還有呀萬水千山。
我們百煉成鐵漢不怕苦,不怕難,不怕危險呀往前趕,往前趕,往前趕!歌聲剛停止,王淑芬跑進屋來,呼吸緊張,上氣不接下氣,報告吳寄萍已經死了。這消息恰似晴天霹靂,嚇得每個人目瞪口呆。顧不得再問別的話,羅明跳出屋子就跑,楊琦也踉著他跑了出去。王淑芬從來沒有像這樣緊張過,她慌慌張張地把這個不幸消息傳遍全校,並且說:“怪道羅蘭上午就出去,一直到現在沒有回來!”同學們對吳寄萍的死感到太突然,大部分半信半疑,及至聽說她早晨吐血的事,這才信以為真。不過同吳寄萍來往較密的隻是幾位女同學,所以男同學們雖起了一陣波動,卻沒有影響到壁報工作。女同學中首先是林夢雲和張茵忍不住落下眼淚,繼之是全體向張克非請假去探望死者。黃梅的論文已經完成,她心中極其難過,巴不得一步跳到吳寄萍的身邊放聲痛哭。
張克非準了她們的假,並且愁眉苦臉地向王淑芬問道:
“剛才你聽誰說吳寄萍已經死了?”原來王淑芬的小妹妹正在兒童補習班的門口玩,看見羅蘭的嫂嫂帶著春喜慌慌張張地跑了進去,她的小妹妹也跟了進去。一進去,就看見吳寄萍躺在地上,滿嘴鮮血。羅蘭同張嫂正在把她往床上抬。羅蘭一看見她嫂嫂就放聲大哭,春喜跟著也哭了起來。淑芬的妹妹不敢看下去,跑來告訴她知道。
她妹妹剛才來了一趟,她同黃梅還沒有回來,現在是第二次來告訴淑芬。她把這驚人的消息向姐姐報告之後,又跑去告訴她的小同學們去了。
張克非沒有說話,向她們揮揮手,低著頭走回寢室。想起來舊日的工作同誌有的失蹤,有的死掉,無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