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倆神神鬼鬼的,跟做賊的一樣。要是早知道你們躲在背後,我故意裝做不知道,罵你們幾句才好呢!”她正感到很寂寞無聊,對兩位女友的來訪非常歡喜。趕快跑進上房去搬出來一個矮凳子,讓黃梅坐她剛才坐的小椅子,她自己同王淑芬親親密密地擠坐在矮凳子上。當她進上房取凳子時候,大白貓跟在她腳後邊逃進屋了。
唐曉雲說:“對不起,俺家周嫂去洗衣服了,暖水瓶裏沒有開水,等她回來時再給你們燒新鮮開水泡茶。”“我們都不要喝茶;我們特意跑來看你一個人在家裏做什麼的。”淑芬一邊說一邊偷偷地向上房望著。
“我在家裏跟坐監牢似的,苦悶死了!”唐曉雲皺著眉頭說,“總是想去找你們玩兒,可是又怕你們功課忙。你們不曉得我是多麼羨慕你們!”“為什麼羨慕俺們?”黃梅問。
“你看,現在是抗戰時期,我自己卻悶坐家裏,既不能讀書,也不能工作,像什麼話呢?!”黃梅見周圍並沒有第二個人,就說:“今天有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同淑芬特意跑來向你報告。你猜是什麼消息?”“早八百年我就知道了,並且還親自到大門外放了鞭炮呢!”曉雲興奮地叫道,但聲音仍不敢提得很高。隨後她又苦笑著說:“一九二七年的大時代我還是小孩子,沒有趕得上。
現在這個大時代來到了,我做了個旁觀者,真難過,真慚愧!”王淑芬害怕黃梅性急,說話冒失,趕快使眼色不讓黃梅說話。她好像無事似的,欣賞著枕頭上繡的花,稱讚說:
“黃梅,你看曉雲的手多巧,這朵月季花繡得跟真的一樣!”“你又來挖苦我了,我不讓你們看!”唐曉雲伸手去奪枕頭,但黃梅比她更快地把它搶走了,舉到頭頂上一麵看,一麵誇好。唐曉雲看出來兩位朋友是實意稱讚她,倒也滿心快活,不過外表上卻裝做無可奈何的樣子,雙手抱著膝頭,身子一扭,哼一下鼻子罵道:
“你們兩個真會挖苦人,沒一個好的!”王淑芬扒在她的肩頭上,悄悄地笑著問:“曉雲,這枕頭是給誰繡的?”唐曉雲的臉一紅:“給我自己繡的,為著沒有事情做十分無聊。”“哼,我不信!”王淑芬撇著嘴唇,用指頭刮刮自己的臉。
“小王,”唐曉雲急起來,小聲叫,“我撕不叉你的臭嘴!”跟著,她就在王淑芬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擰得王淑芬輕輕地哎喲一聲。
“你又動手動腳的,以後我再不來看你了!”王淑芬皺著鼻子哭聲說,說畢便催促黃梅:“快同她談正事,談過就走!”黃梅簡單地說出來意,唐曉雲立刻表現出為難神情,擺了擺頭,小聲說:“現在不要談。”黃梅隻以為她故意謙虛,反而大聲說:“楊先生說非你演這個主角不成!時間很緊,今天就得決定。”一句話沒說了,上房東間裏發出唐曉雲母親的一聲沉重呻吟,跟著歎息一般地問道:
“曉雲,是誰在同你說話?”黃梅和王淑芬不防唐曉雲的母親在屋中睡午覺,一聽見那呻吟聲就嚇了一跳,同時抬起頭互相看了一眼,伸一下舌頭,愣怔起來。“糟了!”唐曉雲咕噥說,隨即向屋裏問道:
“媽,你醒了?”母親一邊下床,一邊又問:“誰同你在咕咕唧唧說了半天話?”“是我們呐,唐大娘。”黃梅和王淑芬齊聲回答,同唐曉雲一起站起來,等待著母親出來。
又聽屋裏吐了一口痰,才看見唐曉雲的母親呻吟著走了出來。她是一位五十歲模樣的瘦弱婦人,鬢角閃亮著花白頭發,長眉毛,雙眼皮,然而眼珠子並不有神。她手裏拿一根淚斑竹長管煙袋,一邊走一邊勒手帕。由於兩隻腳過於小,她走路像蜻蜒點水,顫巍巍搖擺不定。看見黃梅和王淑芬,從她那貧血的臉孔上露出來一絲冷淡笑容,於是像驚訝又像厭惡地說道:
“噢,是你們兩位,我以為是誰呢。怎麼你們今天得閑了?”王淑芬恭敬地回答說:“今天下午沒有課,特意來看一看大娘跟曉雲姐。大娘這幾天身體可很好?”“將死的人,有什麼好啊!”她輕輕呻吟一聲,接下去說道:
“我是苦了一輩子的人,現在又趕不上潮流,活著倒不如死的好。早晚兩隻眼一合,我也不再替你們曉雲姐瞎操心,她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遠走高飛。”王淑芬一聽話頭不順,不敢再開口說話,看了黃梅一眼。
黃梅知道要碰釘子,也不說話,隻考慮著怎樣趕快走掉為好。
唐曉雲怕母親說話得罪人,忙上前一步,問道:
“媽,我給你搬把椅子?”“不用,”母親說,隨即在門檻上坐了下去,“去,替我拿個火來!”唐曉雲跑進屋去拿了盒火柴出來。但母親接過火柴後並沒有抽煙,她隻顧冷冷淡淡地低著頭想心思,也忘掉讓站在麵前的客人落座。看出來母親的氣色越來越壞,唐曉雲害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趕緊讓客人們坐下後又柔聲向母親說道:
“我替你裝鍋煙吧?”“唉,用不著你虛心假意地孝敬我!”母親笑一笑,看她一眼,又忽然傷心地說:“我一不希望你早呀晚的侍候我,二不希望你成龍變鳳,隻要你能看著我躺進棺材,就算是你行了天大的孝。我近來一天不如一天,拖累你也不會多久了。”“媽,我真不愛聽你說這話!”曉雲急起來,帶著哭聲說。
“我曉得你不愛聽我說這話,我曉得!媽不會勸你做女戲子替唐家丟醜,也不會勸你當女兵往火線送死。當然羅,媽的話不會使你們的心上舒服!好了,你的朋友四千五,你愛聽誰的話隻管聽吧,何必管我這個老不死的?”“媽!媽!媽!”唐曉雲用雙手捧著臉,哽咽地分辯說:“我沒有不聽你的話,人家也沒有得罪你,這是何苦來?即使我有不是處,等客人走了以後你願打願罵都可以,何必當著客人母親將煙袋鍋子往磚地上猛一戳,大聲說:“別拉到客人身上!我因為她們兩位都不是外人,才當麵說你一句半句,你難道拿針線縫住我的嘴麼?!你們都瞧瞧,”她望著兩位客人,在磚地上搗著煙袋鍋子說,“我隻說了一句話她就揉眼抹淚的,以後我還敢管教她麼?”忽然她又望著天悲聲叫道:“老天爺,你為啥不叫我快快地合上眼啊!”黃梅早就氣得變臉失色,隻是礙著曉雲的情麵,咬緊牙根不做聲。王淑芬心裏又生氣,又害怕,又後悔著不該來找釘子碰,又作難著沒法下台。忽聽見曉雲的母親聲明她的話與客人無關,王淑芬趁機勸道:
“唐大娘,請你老人家息息氣。你看見曉雲姐哭起來,過後不又要自己難過嗎?”“哼哼,我見過眼淚!”唐曉雲的母親垂下頭去,開始流著兩行清淚,手指微微顫抖著裝旱煙。微風吹動著她的兩鬢白發。裝好煙不曾點燃,她忽然哭了,噦噦嗦嗦地訴起苦來:
“你十歲上我就守活寡……你爹那狼心狗肺的老東西,在省城裏姘上個半掩門子,把我母子們撂下不管。我要不是盼兒盼女,有幾個不投河上吊!十來年我死守著你們,守著這點爛家產,什麼苦沒有吃過!什麼難沒有作過!我把心操碎,把眼淚哭幹,為著誰?還不是為著你們?十二個年頭裏,我哪一頓飯不是和著淚咽下肚裏!想一想我從前的身體,看一看我現在的身體,再看一看我這白——白——白頭發!……”唐曉雲忍住了嗚咽勸道:“媽,已經過去的事情,你何必再去想它?隻要我常在你麵前不好麼?”黃梅也同情起這位不幸的棄婦,勸道:“是的,唐大娘,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著傷心。你老人家現有孝順兒女,又不愁衣食,還不算幸福麼?”“兒女?哪是我的兒女?盡都是我的冤孽!”母親用袖頭擦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隻有一個孝順兒子,我辛辛苦苦地把他養大成人,不想就被他的女人克死!她把她的男人克死了,起初天天同我生氣,現在就一年三百六十天住在娘家。小兒子跟著學校遷到後方,誰曉得我這一輩子能不能同他見麵?曉雲雖然是在我的身邊,我能夠依靠住麼?今天這個來勾引,明天那個來參謀,早晚免不掉翅膀一閃,吐嚕一聲打我的麵前飛走!”說到此處,她決絕地搖搖頭,加了一句:“不指望她。我命裏注定是孤人兒,誰都不指望!”唐曉雲站起來挽著母親的一隻胳膊說:“媽,你到裏間床上去休息休息,這兒有風。”“丟手!”母親嚴厲地喝了一聲,同時把胳膊猛力一甩,“我在這兒剌你的眼?礙你的事?你怕我看著你不能同別人逃跑?哼,我偏偏不讓別人來…一”“媽,你再說我就給你跪下!”同時黃梅忍不住憤憤地說:“唐大娘,你不要拿話傷人。
即使有人來勾引她也是為了救亡工作!”王淑芬害怕地看了黃梅一眼,照她的腳尖踢了一下。
唐曉雲的母親怔了一下。雖然那句話她不再說完,但跟著卻更加不客氣了,拿指頭搗在曉雲的臉上,嘴角噴著白沫子,罵道:
“滾開,別在我麵前惹我討厭!你是舉人的後代,秀才的孫女,書香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不能讓你跟別人家女孩子一樣在街上丟醜,在人前落話柄……”“媽,我已經給你跪下了!”唐曉雲為怕母親說出更難聽的話,確實在地上跪下。
“在男孩子窩裏找姘頭——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媽!媽!”唐曉雲撲進她母親懷裏大哭起來,“你可憐我吧!”“見鬼!”黃梅站起來跺一下腳說,氣憤得渾身打顫。
這位神經質的病弱婦人緊緊地抱住女兒,放聲哭道:“去年你演了一次戲,人們胡造了多少閑言,媽死也不能再讓你去錯走一步!唉唉,我的命是多麼苦啊!”王淑芬想勸她們,站起來含淚叫道:“曉雲姐!唐大娘!”“走,淑芬!”黃梅又把腳一跺,拉著王淑芬就往外走,“今天黴氣,別在這兒耽擱工夫!”唐曉雲發覺了兩位客人一氣而走,馬上從母親的懷裏跳起來,一邊追一邊叫著:“黃梅!淑芬!”她到大門口才追上她們,拖住王淑芬(她走在黃梅後邊)的一隻袖子,抽咽地哀求說:
“你們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我媽的性子你們是知道的……”黃梅和王淑芬立住腳步,回頭來看看曉雲,又是生氣,又替她們的朋友可憐。三個飽受委屈的女孩子無言地相對片刻,黃梅對曉雲笑了一下,說:
“挨了幾句罵就值得哭嗎?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別難過,有工夫時偷偷找我們玩兒去。”“我媽也很可憐。她隻是年輕時沒有氣瘋,可是有神經病,自來對人說話就不管輕重……”“別說了,”黃梅截斷說,“我們誰還把這件小事故在心上?
見鬼!”“對了,”王淑芬跟著說,“我們不是生氣,隻是覺得怪沒意思。你什麼時候到學校去玩兒?”看見兩位客人原諒了她的母親,唐曉雲把心放下,因感激而滾出來兩串眼淚,同時更增添了內心慚愧。
“見了楊琦他們就說我十分抱歉,”她抽了口氣,用手背擦去滾出的眼淚說,“就說我本來很高興參加演戲,不過,不過,不過我媽的身體不好,我得隨時守在她的身邊。”她的話剛剛說畢,她的母親在院裏嚴厲地喊道:“曉雲,你跟她們一道去了麼?”“快回去吧,”黃梅把她一推,說:“我們很了解你,不用你囑咐了。”黃梅同王淑芬跳到街上跑了十幾步,淑芬忽然發現唐曉雲繡的枕頭還在黃梅的左手裏拿著。她們雖是正在氣頭上,卻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簡直氣迷了,”黃梅說,“多見鬼!”正作難著不知道怎麼把枕頭送還,恰遇著唐家的周嫂提著一筐子濕衣服從塘裏回來,黃梅把枕頭扔在濕衣服上囑咐一聲“交給曉雲”,拉著王淑芬拔腳就跑。她們把周嫂弄得莫名其妙,聽見她在背後笑著問道:
“不是要幫俺們家姑娘繡花麼?為啥又不拿去了?”羅明跑到動員委員會沒見到一個人,那個傳達兼勤務的老工友告他說程秘書昨晚上出外就沒有回來。“那麼我在辦公室裏等一等,”羅明說,“你到程秘書家裏找找他。”老工友認識他是羅家二少爺,又是“新學界”中的領袖人物,不好意思違拗他,隻好打個哈欠,鎖上傳達室的小屋門,懶洋洋地去了。
好大的三間神殿,神像早在北伐後全部拆除,隻有以《封神榜》為題材的壁畫還依然存在。在這座大房子的西頭,用木板隔出來一間屋子,擺著兩張辦公桌,門框上掛一塊木牌子,上寫著“主任委員室”。實際上主任委員是縣長兼任,很少來,程秘書就在這間屋裏辦公。除這間辦公室外,這座大房子裏還放著一張長桌,一些凳子;帶壁畫的牆壁上貼著蔣介石的戎裝半身像,另外還貼著不少關於抗戰的動員標語。這張長桌,有時人們在上邊開會,也有時在上邊打乒乓球,但現在因為動委會的委員們都忙著自己的工作,已經空閑好多天了。羅明吹去一個凳子上的灰塵坐下去,又用口袋中的廢紙在長桌上擦幹淨一小片地方,然後將一隻胳膊肘放在長桌上支著半邊臉,靜靜等待。幾隻麻雀在梁上啾啾嗚叫,使羅明越發感覺到這屋子過於空虛,而老工友去找人的時間也長得叫人不能忍耐。院裏另外的屋子裏有談笑聲音,而且談得很起勁,羅明聽見是文牘陳文治同一些人在談著什麼官司。他向來討厭這位文牘,尤其討厭人包攬詞訟,所以隻好死守在辦公室中,心神不寧地細讀著牆上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