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吳寄萍病重(1 / 3)

第十二章吳寄萍病重

從昨夜給表弟寫好回信以後,羅蘭一直在考慮著是否投郵,時常在心裏責備著自己:“伺必把自己表現得這麼多呢?”嫂子走後,她把回信又偷偷地看了一遍,越發躊躇起來,不願投郵,把信放回抽屜。但是一出校門,她忽然停住腳步,想了片刻,又扭轉頭跑回寢室。“不要再考慮,”她對自己說,“就把這封信投郵得了。”心跳著打開抽屜,把寫好的長信拿出來,在信封的左上角添上“快信”二字,並在旁邊加上兩個小圈,然後她脫掉旗袍,換上製服,把信小心地裝進口袋,向外走去。走著走著,她心中又動搖起來;越走近郵局,動搖得越厲害。在郵局門口,遲疑一下,她決心走了進去,但把信往郵局的櫃台上送了一半時又忽然抽回,嘴唇一咬,轉身就走,惹得旁邊另一個送信的人大感奇怪,從背後微笑著望她一眼。把這封決不投郵的信重新裝進口袋,她登時感到滿心輕快,有一絲高傲的隱約笑意浮上眉梢。

她表姐的門虛掩著,窗子關得嚴嚴的,屋裏也啞默靜悄。

恐怖和懷疑同時襲擊著羅蘭心頭,她一麵向吳寄萍的寢室走一麵急急地叫道:“萍姐!萍姐!”那虛掩著的兩扇門有一扇靜靜地開了一半,從裏麵探出來一張嚴肅而苦悶的臉孔,望著她擺擺頭,那意思是讓她不要做聲。羅蘭的心頭一冷,差不多連呼吸都被凍結,臉色一霎間變成灰白。她踮著腳尖兒走到門口,舌尖僵硬地小聲問道:

“馮大姐,我萍姐怎麼了?”“剛睡下去。別驚醒了她。”馮永青悄聲說,讓羅蘭溜進屋裏。

吳寄萍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身上蓋一條半新不舊的紅綢被子,兩隻手無力地擱在被子外,比平日更蒼白,白得透亮。

臉向外側,放在墊得很高的枕頭上,一雙眼睛靜靜地閉著,長睫毛構成兩道半月形的淡墨曲線。她的呼吸很輕微,但很平靜,平靜到使人會疑惑她是否在繼續呼吸。在她的臉孔前邊,在雪白的枕頭上,有幾片不曾擦淨的暗紅血跡,而在掃得幹幹淨淨的地麵上新撒上幾片沙土,將血跡掩蓋了。清明節那天羅蘭送給她的那束花兒,仍舊插在冰裂紋仿古瓷花瓶中,放在靠窗的桌子上邊,原來的花朵大半已經開敗,而原來未綻開的花蕾尚未凋謝,片片花瓣散落在零亂的書堆上,墨盒上,筆架上,和倒掉的空魚肝油瓶子上……

沒有向馮永青詢問一句話,羅蘭已經知道了她表姐所發生的不幸事情。她覺得滿胸腔,滿眼眶都是熱淚,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在寄萍的床邊默默地站立了幾分鍾,傷心而又感到淒涼。她向各處望著,想起姑母,想起表弟寄芸,又同時想起始終沒有給寄萍姐來信的胡天長,無邊悲痛在胸中一陣陣激蕩著波浪。最後她再也忍不住沉默了,拉著馮永青的手走到院中,艱難地顫聲問道:

“是今天早晨吐了很多血麼?”“早晨她起床的時候一翻身吐了一口,跟著連吐了十幾口。唉,這個病!……”“有……危險麼?”羅蘭問,每個字都說得非常吃力。

“城裏沒有一個好西醫,究竟是肺出血不是,還不能斷定。

剛才請了一個中醫來,他說不要緊。張嫂到藥鋪取藥去了。”羅蘭又低聲說:“應該通知我姑媽知道。我二哥去哪兒了?”“因為陶春冰快要走了,張克非打算下鄉做小學教員,他忙著到同學會去商量事情了。”“那麼我萍姐怎麼辦呢?”“我暫且在這兒照顧一下,看她今天還吐血不吐。要是不再吐血,靜養一個時候還會複原的。小羅,”馮大姐苦笑起來,“你真是小孩子,事情臨到頭上一點也不能鎮靜,幹著急有什麼用?”羅蘭用手絹擦著眼淚說:“大姐,我怕萍姐是不能再好了。

她一直到死都在想念著胡天長,想念著她的小望西,這是她致死的重要原因。要是,大姐,要是胡天長這個時候能夠回來,或者有一封親筆信,也許比吃什麼藥都會靈驗。即使萍姐還是非死不可,臨死也應該使她心裏快活一下,哪怕僅隻是一個片刻的安慰也好。”說到這裏,羅蘭突然忍不住哽咽起來。

馮大姐向羅蘭的淚眼上望一望,淒然一笑,噓出來一股悶氣,隨即低下頭去,眼光落在一隻迷路的螞蟻身上。羅蘭的這番話不僅使她更加同情和焦慮寄萍的不幸,也使她對自己的身世感傷起來。她鬆脫了羅蘭的手,在甬道上惘然徘徊;有時的心思像一窩亂絲,新絲和舊絲糾纏一起,無從整理,隻覺得紛紛地纏繞心頭。她本是一個孤女,五六歲時父母就相繼死亡,外祖母把她養大,二}歲讀完了某城的省立女師範。外祖母和舅舅是在這前一年瘟疫流行中離開人世的,所以她畢業回來,在父親、母親、外祖母和舅舅的墳前哭過之後,就一直在外邊做小學教員,五年中不曾再回過故鄉。第一次在一個鄉鎮上教小學時她同一位同事發生戀愛,這是初戀,也差不多是最後一次拿全心去熱愛男性。這位最初和最後的愛人是一位無家可歸的亡命青年,性格倔強而富於熱情。雖然在學校時她是高材生,常常被同班們嫉妒和羨慕,但在他的麵前,她覺得自己原來什麼都不懂,像小學生崇拜著最好的老師一樣。

她從他那裏不僅獲得了甜蜜的愛,也獲得了進步思想,獲得了生活的方向、勇氣和熱情。“我心裏原來是混沌一團,”她有一次向他寫信說,“是你在我心上開了個窗子,讓新鮮空氣和陽光從窗口進來,於是我從這光中認識了自己和宇宙。”一年以後,她同他就發生了實際上的夫婦關係,而且是誌同道合的恩愛伴侶。但不久,他被捕了,而且被送到開封的特務機關,受盡了各種酷刑,最後被拉到龍亭背後的荒地裏活埋了。當她從特殊的渠道知道了愛人在酷刑中堅貞不屈和英勇就義的經過以後,她不敢公開痛哭,隻能常常在夜間用被蒙著頭,悄悄痛哭。他的死對於她是一個致命打擊,使她一度對生活和工作十分灰心,像害過一次大病一樣。半年以後,她的心又恢複健康了。她的愛人雖然死去,但他的靈魂卻借著她的肉體而繼續活著,而且要永遠倔強地生活下去。三年多來她不曾接受過別人的愛,因為那第一個愛人並沒有在她的心中死去。

抗戰前一年,她去到省城作事,三月前從省城回到故鄉。由於她對工作態度嚴肅,對人誠懇,作事老練,同誌們不管年長年少都稱她“大姐”或“青姐”,很少有人在當麵叫她的名字。此刻她的感情激動得實在厲害,簡直想不起一句話安慰羅蘭。

沉默了一會兒,馮永青站住腳步,向羅蘭說道:

“小羅,你守在這裏沒有用,快去找你二哥,請他馬上來,我同他有話商量。”“我不。我要守在萍姐身邊。她……”“哭什麼?”馮永青拍著羅蘭的肩膀說,“你萍姐隻是吐了幾口血,並不會就離開我們。真是小孩子,有什麼可哭的?”“我,我,我替她傷心,覺得她可憐。”“封建勢力在中國根深蒂固,壓在婦女身上的封建勢力更重,有幾個婦女不可憐?你大嫂李惠芳那麼賢慧,百裏挑一,難道不可憐?不值得同情?”“是的,大姐,要不是封建勢力,我萍姐也不會這麼不幸。”馮永青又說:“不要動不動就哭,要堅強起來。七七事變以後,咱們都在開封。那時候,各縣在開封讀書的女學生,紛紛離開學校,跑往延安,比男學生還踴躍。三個有名的女學:

女師、女中、北倉,差不多走空了。你想是為什麼?”“大家為著抗日救亡嘛,熱情高極了。”“當然是為著抗日救亡,可是還有個人問題。女學生受封建壓迫最大,許多人要擺脫封建家庭,擺脫封建包辦婚姻,將抗日救亡和反封建兩件事結合一起,所以紛紛奔往延安,找一個光明出路。小羅,你要堅強起來,寄萍會格外喜歡你。”“可是萍姐的病……”羅蘭又抽泣起來。

馮永青推著羅蘭向大門走,囑咐說:“別讓她聽見你在哭。

快去吧,等會幾你再來。讓她好好地睡一覺,她連著失眠幾夜了。”把揮淚不止的羅蘭推出了大門以後,馮永青走回來倚靠著甬路旁的一株洋槐樹,等待著張嫂回來。她側著耳朵向寄萍的寢室聽一昕,昕不出什麼動靜,於是緩緩地籲口長氣,垂下頭去。

吳寄萍正做著一個夢。

自從早晨吐血以後,她就感到頭暈,身子也特別困倦。她不想說話,也不想吃東兩,對於死絲毫也不感到恐懼,隻是覺得很淒涼,很感傷。當醫生走後,馮永青拿話安慰她的時候,她的嘴角笑了笑,揩去眼角的淚珠,慢慢地說:“青姐,孩子們的課我不能上了。”她的聲音很微弱,說畢就合上眼皮。

人在病中,特別容易做夢,然而病人的夢往往是忽而像鉛樣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忽而像霧樣輕飄,若有若無。吳寄萍合上眼皮不久就朦朧睡去,恍恍惚惚地做起夢來。起初她仿佛並沒有完全睡熟,那些小孩子們像往日一樣地跑來上課,一起一起被馮永青打發回去,有些小孩子還溜進寢室來探望她。這一切真實的事情都模模糊糊似乎知道,而和她的飄忽幻變的夢境攪在一起,使她分不出哪是夢,哪是真實。後來她看見一位三十出頭的中年婦人拉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向她走來,後邊跟著一隻黑色的長毛小狗。這孩子是她在兒童補習班中最喜愛的一個學生,那婦人是小孩的母親,一個溫柔典雅的賢慧寡婦。她常常親自送她的獨子上學,同寄萍很談得來。一看見他們走進寢室,吳寄萍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著說:“你們來得真早,離上課還有一點多鍾呢。”一麵說,她一麵伸手去撫模孩子的頭頂,並用腳尖逗著小哈叭狗在麵前打滾,跳躍。但那婦人沒有回話,在她的床上一坐,把孩子抱在懷裏,忽然難過地哭了起來,對她說道:

“萍,我知道你的病是好不了啦,特意趕來讓你見一見你的孩子……”吳寄萍駭了一跳,發現她麵前的人物全變了,變成了她的老母親抱著她自己的小女孩望西,母親的花白頭發和孩子的紅臉頰恰相映照。她自己不是站在桌旁,而是在床上擁被而坐。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抱在她母親懷中的小孩子,是的,一點兒也不錯,確確實實是她天天夜夜牽腸掛肚地想念著的小寶寶,隻是大了一點,瘦了一點,也被太陽曬黑了一點。是的,一點幾也不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腦門同下巴,一切都沒變,都和胡天長一模一樣。是的,一點兒也不錯,她的左手腕上有一片小小的不很顯明的紅痣,她第一眼就發現它了。可是她分明記得這可憐的小孩子被她遠留在延安,怎麼會被她母親抱了來呢?“唉!”她心裏歎息一聲,懷疑地在心中說道:“難道這又是夢嗎?”她渴望把孩子接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裏,痛哭一場,但又怕真是一個夢,害怕把夢驚醒。

她時常夢見孩子,每次都是當她伸手去抱孩子時夢就醒了。

這慘痛的經驗深深地刻在她心上,縱然在夢中她還記得,因此她現在要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感情,不敢哭,也不敢伸出手去。

“那是你媽,”母親止住哭告訴孩子說,孩子正用驚惶的眼睛望著寄萍。“你忘了她嗎?你不認識媽媽了?……叫,叫‘媽媽’,別害怕,那是你的親媽媽呀……”小孩子忽然一扭頭,把臉孔躲藏在外婆肩上。老婦人又用寬袖頭擦著眼淚,帶著埋怨的口氣對寄萍說:

“你天天想念小孩子,現在小孩子可到你跟前了,你為啥不快接過去親一親呀?”寄萍仍然傻著,不敢有一點動作。她的胸口陣陣刺疼,眼淚在臉上泛濫奔流。但當她真要向孩子伸出手時,兩隻胳膊卻又像是被捆著似地不能抬動。後來用了很大力氣,她的嘴唇痙攣地哽咽問道:

“媽,我把孩子放在幾千裏外,你怎麼會把他抱了來?”母親噙著眼淚說:“是寄芸把他帶回來啦。芸回來好幾天啦。”母親一麵說一麵把孩子往寄萍的懷裏送。寄萍要去接孩子,卻仍然抬不動胳膊,急出了一身大汗。正在她無可奈何時候,她看見孩子掙紮著要往地上跳,老婦人隻好彎著腰把她放下。但隨即小孩子又被抱起來,懷裏摟一隻黑色的長毛小狗,她用臉頰親呢地偎著狗頭。這狗,她記得很清楚,是她路過開封時給孩子買的玩具。許多痛苦的回憶又一起湧上心頭,使她悲傷地垂下頭去,隻覺得胸口酸痛,不能忍受。為打斷自己的種種回憶,她又艱難地顫聲問道:’“芸為什麼不來看我?”“他先去看你舅,馬上就來看你。”寄萍又沉默片刻,怯怯地問道:“她外爺肯要她嗎?”母親知道這個“她”是指的小孩子,便含著淚笑著說:“為什麼不肯要她?他雖說很氣你,可一見小孩子就心軟了。”吳寄萍突然拚命地把胳膊一抬,連母親帶小孩子一起抱住,放聲痛哭。母親和小孩子也跟著大哭起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