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環境固然很重要,”他說,“但最重要的還是我們的主觀努力。在向著光明走的路上少不掉也有坎坷,隻要我們努力,栽倒了爬起來再走,有什麼要緊呢?”楊琦一言不發,拾起鉛筆來在一張白紙上畫著漫畫。他因為決心要離開故鄉,起碼是離開城市到鄉下工作,所以郭心清和張克非的話對他並不起什麼影響。羅明剛才說的灰心話隻是因為一時憤激而發,經郭心清和張克非一批評,馬上又恢複了工作勇氣,笑著說道:
“所以我說戰教團來得很好。他們一來,空氣也許會活躍起來,也讓那些討厭我們的人開開眼界。”“將來讓他們開眼界的時候多著哩,”郭心清偏著頭,慢條斯理說,將從脖子上搓下來黑色的灰條子拋到地上。他的臉上一直是掛著微笑,像一個從來不懂得憂愁的孩子似的。
張克非看了一下捏在手中的小紙片,接著說:“吳寄萍既然病了,婦救會幾位同誌又忙得分不出人來,小郭主張在講習班找一個同學代替吳寄萍,你們看誰比較適當?”“別急,”郭心清打岔說,“最好是買盒煙大家抽。羅明,掏一毛錢,掏一毛錢。我身上不名一文,糟糕透了。”他兩眼盯著羅明,嘻嘻笑著,伸著一隻手催逼著對方掏錢。錢接到手中以後,郭心清走到大門口向小攤上買了一盒“哈德門”,要了幾根火柴。抬頭看見羅蘭迎麵走來,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他猜到她是來找她二哥的,便說道:
“羅蘭,你是從你萍姐那裏來的麼?”羅蘭用鼻子嗯了一聲,搶在他前邊走進大門,一直向陶春冰的屋子走去。
“二哥!”一看見她的二哥,羅蘭難過得說不出話,倚著門框,用手絹擦著眼睛,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大家以為吳寄萍的病狀起了變化,非常恐慌,圍上來向她詢問。但她什麼也不知道,所知道的隻是她的表姐,可說是世界上最能夠了解她的人,也是最為她所敬愛和同情的人,快要死了。她是第一次看見從一個人的口中吐出來那麼多的血,第一次看見一個在昨天還像花枝招展的人兒忽然會衰弱成那個樣子,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死的恐怖和將死者周圍的淒涼氣氛。她對她的二哥非常不滿,因為既然表姐快要死了,姑母又不在旁邊料理,羅明不管有什麼重要事情也不該離開病人。所以羅明,楊琦,張克非,和跟著進來的郭心清,愈急著圍在她麵前詢問,她愈是抽咽得不能成聲。後來透過滾滾熱淚,她看見她二哥焦急得頓腳歎氣,她才像賭氣似地用了很大的力氣哽咽說道:
“萍姐快死了!”屋子裏忽然靜寂,每顆心都仿佛不再跳動,每張臉都馬上變成土色。羅明要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嘴唇顫抖地向張克非說了一句話,要他們繼續討論,一扭頭就往外跑,也忘記了從桌上拿起帽子。他心中充滿悲哀,什麼也不能夠想,也聽不分明同誌們在背後說了什麼話,隻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盤旋:“萍姐快死了!”踉踉蹌蹌地跑到街上以後,他停住腳步等著妹妹,告訴她說:
“我身上沒有多的錢,我知道萍姐這兩天也沒錢,姑母又不在此地。你,你,你回家一趟,告訴嫂子好不好?”“我發誓永遠不回家……”提起家羅蘭很傷心,不由得喉嚨裏哽咽一聲。
羅明把眉頭皺起來,說道:“別孩子氣了,蘭!為著萍姐的事情你千萬立刻回家一趟,把萍姐的病情告訴嫂子,非她不成!”“我怕碰見伯,”羅蘭低下頭咕噥說。但想了一下,她又抬起頭來說:“我現在回學校去寫個條子,立刻派人給嫂子送去。”羅蘭離開了她的二哥跑到學校,正是開飯時候,寢室裏沒有一個人。早晨她就沒有吃東西,現在仍然一點不覺餓,隻覺得喉嚨發幹,鬢角發脹。喝下去一杯冷開水,她拿起筆來給李惠芳寫了一張紙條子;隨後,又匆匆忙忙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封未發的信,拆開信封,把昨夜所寫的一疊信紙燒掉,另寫了一頁短信裝進去。她在信上寫道:
你的快信我收到了,謝謝你常常地想念著我。知道你在學習上進步很快,生活很快活,身體結實,我感到十分高興。今早萍姐吐了很多血,看情形十分危險,我害怕極了。萍姐希望能見你一麵,請你接到這封信就馬上回來吧!為著萍姐,為著姑母,你快點回來吧!祝你一路平安!把信和紙條子交給一個工友,羅蘭又趕忙跑到了她表姐那裏。一走到窗子外她就把腳步放輕,簡直連呼吸也要忍住,一則是怕驚擾病人,二則是希望先聽出屋裏邊有什麼動靜。
聽見陶春冰正在同病人低聲談話,知道吳寄萍的病情沒有惡化,她的心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輕腳輕手地溜進屋裏。
吳寄萍已經喝下去半碗煎藥,屋裏邊還留有藥香未散。
她仰著臉靠在枕上,十分衰弱,臉很黃,暗無光彩,眼皮虛腫而微帶青色。陶春冰坐在靠桌邊的椅子上,向前探著身子,一麵說話一麵用手摸著好幾天沒有刮過的下巴。他穿著一件半舊的安安藍大褂,臉孔顯得很憔悴,濃眉微皺,頭發蓮蓬鬆鬆的像很久不曾梳理。當羅蘭進來時候,他把話停住,轉過頭望她一眼,輕輕地點一下頭。他的一雙大眼睛依然是光芒照人,極其有神,但平日見羅蘭時常流露的那種微笑卻完全絕跡。吳寄萍從枕頭上側轉臉來,看見她的表妹,不由得眼眶裏湧滿熱淚。但是她竭力不讓眼淚滾出,並且向羅蘭微微一笑,拍一拍床沿讓她坐下。
“你剛才來過一趟?”她握著羅蘭的手說,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但聲音卻極其微弱無力。“我已經有幾個鍾頭沒有吐血,剛才又吃了藥,大概是不再吐了。”羅蘭想不起用什麼話來安慰病人,心裏隻想著一件事:不要當著表姐的麵前哭。她對著病人叫聲萍姐,趕快低下頭去,從鼻孔裏偷偷地籲出來一口悶氣。吳寄萍看出來她表妹為著她的病十分難過,慘然一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說道:
“不要緊的,你不要害怕。女人的血是不值錢的,吐幾口血有什麼關係?你問問陶先生,他抗戰前吐過幾年血,現在不是完全好了?”“我知道沒關係,”羅蘭哽咽說,聲音幾乎低得隻有她自己聽見。
沉默片刻,吳寄萍把眼皮閉一閉,隨後又向陶春冰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問:
“你決定哪一天動身?”“我本來早就應該動身,可是路費總是湊不齊。昨天宋伯慈送來了二十塊錢,算是有了辦法。不過餘新之要我等戰教團來到以後再走,看來我又走不成了。”“不是說縣政府接到上邊一個什麼密電麼?再耽誤著不動身是不是會出問題?”陶春冰苦笑著搖搖頭:“在目前情形下,我想還不會發生事情。”他停一停,又感慨地說道:“將近十年,我幾乎沒一天不是在窮困和迫害中過生活,沒一時頭頂上不懸著生命危險。
為著什麼?就為著不能與世人同流合汙,就為著我的腦筋不糊塗!”“你覺得他們近來對你的態度有沒有變化?”“還是那種老樣子:見麵時客客氣氣,背後巴不得我立刻滾蛋。我隻會做歪詩,也寫小說,還愛說幾句良心話,是一個進步的青年作家,可是在他們眼中我比傷寒菌還要危險。”吳寄萍歎口氣。大家又有幾分鍾的時間相對沉默。過一會兒,陶春冰又慢慢說道:
“我的短處很多,尤其是詩人的氣質太重。在逆境中我雖然從不畏怯,能夠堅持下去,不過就是動不動要罵人,亂發牢騷,說憤激話,缺乏含蓄和容忍。”他自嘲似地笑一笑,接著說:
“所以,我還是早一點離開故鄉,去專做文化工作好了。”“你有學問,有才華,如果派你專門做文化工作,也許對革命的貢獻更大。抗戰也需要優秀的文化戰士。”陶春冰沒有說話,對於組織上是否同意他做他所愛好的文化工作,毫無把握。在開封時候,有一位同誌曾經告他說,有人提議派他做洋車夫的工作,後來沒有成為事實。想起來這件事,他的心中就感到痛苦。所以關於他將來能做什麼工作,他不想再談了。吳寄萍移動了一下身子,望著他說道:
“假若我不死的話,陶先生,我希望將來能讀到你的偉大作品。”陶春冰抬起眼來笑了一下:“我自己在創作上也抱有很大野心,不過能不能成功,將來瞧吧。”一片沉重的雲霧籠罩在各人心上。雖然病人同陶春冰在繼續談話,但羅蘭簡直被這種沉重的雲霧所窒息,仿佛腦殼就會要炸裂似的。她早就奇怪著為什麼沒有看見她的二哥和馮永青,此刻忍不住把寄萍蒼白的纖手輕輕一拉,小聲問道:
“我二哥不是剛才來了麼?”寄萍說:“他剛才跑來看一看,又同大姐一道往同學會了。
我恐怕得休息幾天,他們要商量個代工的人。他們在同學會商量以後一道叫飯吃,你午飯還沒有吃吧?”“我不餓。”“為什麼不餓?快去,快去同他們一道吃,吃過飯以後再到我這兒來。”羅蘭搖搖頭,不肯離開病人的房間。
“那麼你等一等,在我這裏吃飯也好。我叫張嫂熬了點糯米稀飯,大概快好了。”街上有人在一麵敲鑼一麵嚷叫,但聽不清叫嚷什麼。在遠處,人聲很紛亂,還有不少處放著鞭炮。吳寄萍心裏歎息說:“這世界多麼熱鬧,我為什麼死得這麼早啊!”陡然間她心如刀割,竭力忍耐著不讓熱淚滾出。
大家沉默,側耳向街上聽著。屋裏像一團死水,隻有病人的心裏邊波濤洶湧。陶春冰不願久坐,又舉起手掌搓一下發幹的臉孔,站起來向病人說了兩句寬心話,告辭走了。
街上的鞭炮愈響愈熱鬧,而屋裏更顯得空虛和淒涼……
忽然,陶春冰急急忙忙地跑回來,站在窗外叫道:
“好消息!大捷……台兒莊大捷……”“什麼!”吳寄萍和羅蘭同時驚呼。
“台兒莊大捷……街上都在放鞭炮……”陶春冰不管別人對他的話聽清沒有,說完後拔腿就跑。
羅蘭激動得渾身緊張,猛然跳起,甩脫表姐的手,像瘋狂似地向外跑去。但跑到院中又忽然折轉回來,靠著窗台,用兩手捧著臉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吳寄萍當聽見陶的報告時就掀開被子,一躍坐起,想要大叫卻哽咽得叫不出聲,像哭泣一般地顫聲說道:“我們的祖國……勝利……勝利……”忽然,從胸脯的深處到喉嚨有一種沙沙響聲,同時一股腥味充滿了口腔。她把頭往床外一歪,嘴一張,一連吐出來幾口鮮血。有一股鮮血混合著血沫流到腮上,她用手一擦,腮上的沒擦淨,反把手背上也抹了許多。然而她沒有注意到。顧不得找水漱口,她一麵把喉嚨裏的餘腥咽下肚裏,一麵在枕頭下摸索出一張鈔票,向床外探著身子,用帶著血的蒼白的手拿著鈔票對窗外揮著,用打顫的半嘶啞的哭聲叫道:
“我們也買鞭炮!買鞭炮!……”忽然頭一暈,眼一黑,吳寄萍從床鋪上跌下地去,然而那張鈔票卻還在她帶血的手裏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