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吳寄萍病重(2 / 3)

“你照料這個可憐的孩子吧,”她向母親哭著說,“我是活不長久了……”因為感情過於激動,她哇一聲又吐出一口鮮血,出了一身冷汗,一乍睜開眼睛。當確實知道了這又是一個夢,她趕忙合上眼皮,希望這個夢繼續下去。然而不行了,她的夢破了,神誌完全清醒了。

當吳寄萍的眼睛再睜開時,馮永青已經神色慌張地走進屋來,到她的床邊問道:

“寄萍,你怎麼了?感到很不舒服嗎?”“還好。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做了許多夢。”吳寄萍勉強微微一笑,用手背擦去眼角和鼻凹間的半幹淚痕。“身體太虛了,一睡著就出汗;現在我覺得身上的襯衣全是濕漉漉的。

唉!”“你剛才沒有哭吧?”馮永青俯下身去,用手心摸摸病人的前額。

“你聽見我哭了?”“哎,我好像聽見你哭了兩聲,所以就趕爨跑來。”“我剛才在夢裏哭了,把我自己哭醒了。”“你做了個什麼夢?”“我夢見寄芸回來了。”寄萍淒然地說,又笑了一下,“我還夢見母親來看我,我一傷心又吐出一口血來。”“真的又吐了一口血?”“不。我做夢吐了一口血,並沒有真吐出來。”寄萍一麵說,一麵不放心地鼓了一股氣在口腔裏,品一品喉嚨裏是否有血腥氣味。證實了自己喉嚨裏並沒有血腥氣味,她的心放下來,歎息著說:“青姐,假若我繼續再吐,恐怕是沒有希望了。”“不要胡想,”馮永青壓製著自己的難過,低聲安慰說,“養一養就會好的。據醫生說,大口大口地向外吐血多半是胃出血,或者是咳嗽咳破了氣管,都不要緊。陶先生在抗戰前常常大口吐血,現在不是像生龍活虎的一樣嗎?”吳寄萍喉嚨似乎被淚水壅塞,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對自己的身體已經大半絕望,別人的殷勤勸慰反而會增加她的難過。停了會兒,她終於顫聲問道:“小孩子們今天沒有來上課嗎?”“都來過了。我告訴他們說你有病,放他們幾天學。有好些小孩子還跑進屋裏看你。”馮永青憂愁的臉上掠過一個笑影,接著說道:“你喜歡的那個小孩子,可憐憐的,站在你床邊老是不走,後來還是羅明把他哄走了。”吳寄萍笑著問:“他的小狗呢?”“小狗跟著他。小狗把地上的血跡聞了聞,瞪著兩隻眼睛望著你。這小狗很通人性,到院裏有人逗它,它就不理會了,全不像平日活潑。”“它近來同我玩熟了。我看見它就想起來……”吳寄萍忙改口問道,“別的誰還來過?”“小羅來過。她真是個小孩子,性格上也有點像你,不怪乎你倆是姑表姊妹。”“她,她,”吳寄萍輕輕地咳嗽兩聲,又順便品一品喉嚨裏有沒有血腥氣味,“她來,我一點也不曉得。”“她一來到就哭,我怕她把你哭醒,打發她走了。聽說她昨晚上也在家中同她父親生氣,哭了一夜……”吳寄萍不等馮永青把話說完,就把臉偏過去對著牆壁。

馮永青知道自己的話又引起病人難過,默默地望著吳寄萍枕上的血跡,停了會兒,喃喃地咕噥說:

“這一年多你的感情越來越脆弱,也特別敏感,這對你的身體很不好啊。”請醫生給吳寄萍看病之後,羅明心思沉重地跑回同學會,他事前約好張克非們在陶春冰屋裏等他。

一星期來,同學會、婦救會和抗戰工作講習班,一天更比一天地被人誤解,特別是關於講習班的謠言更多。講習班的經費一部分係羅明和楊琦到處張羅,一部分係地方上熱心抗戰的士紳捐助,另外,縣政府和動員委員會也多少補助一點。

近來因謠言太多,有些原來熱心幫助的紳士開始動搖;有的同情他們的人卻變得畏首畏尾,不敢同他們十分接近;有的對他們由懷疑變為冷淡。這些情形,講習班的同學們都不明了,就連朱誌剛和張茵們少數的重要學生也知道的相當模糊,隻有羅明、張克非和楊琦最為清楚,最為焦急。所以羅明對於昨晚上被父親叫回家大罵一頓,一點也不驚奇,這事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幸的,全國上下正卷入愛國戰爭的高潮之中,附近各縣的青年運動也都在蓬勃發展,紛紛建立了青救會,而當地屬於李宗仁的第五戰區管轄,軍事當局與蔣介石的中央係統素來存在矛盾,如今比較主張抗戰,所以對青年的救亡活動願意支持。還有,這裏距武漢較近,而武漢目前是全國抗戰的政治中心,民主空氣十分濃厚。這些客觀條件迫使地方上的頑固士紳一時還不至於對青年公開打擊。在大時代愛國怒潮的激蕩鼓舞之下,工作愈受阻礙,羅明們的奮鬥熱情愈是高漲,愈是燃燒。現在就為著突破目前難關,他們約好在陶春冰的屋裏開會,而張克非和楊琦,已經等得差不多不耐煩了。

張克非和楊琦們在半個鍾頭前都跑去看過吳寄萍,所以他們見了羅明時都不再打聽她的病情,隻簡單地問問他醫生的診斷經過。羅明見陶春冰不在屋裏,詫異地問道:

“怎麼,主人到哪裏去了?”“報告你個好消息,”楊琦從桌上拿起一張名片說,“戰教團快要到了。”羅明的眼睛一瞪,嘴一張,呆了一下,大聲叫道:

“真的麼?”這消息顯然使羅明喜出望外,幾乎是近於驚駭。恐怕楊琦騙他,他把眼光從楊琦移向張克非。在繼續張著嘴發呆中間,一滴口水落下,在下巴上掛起一根線,隨即又落下地去。

等知道了這消息的絕對真實,羅明用他的右拳連打著左手掌心,在屋裏走來走去,像歎息似地說道:

“好極,好極,好極……怎麼,老陶往哪裏去了?”“餘新之昨晚上住在城外小飯鋪裏,一清早就進城來各處活動,到現在還沒有吃早飯。老陶陪他往街上吃早飯去了。”張克非又加上一句:“我們開會不必等老陶,他回來的時候我們把結果告訴他知道得啦。”“餘新之活動的結果怎麼樣?”“縣長表示很歡迎。”“好極,好極!”羅明重複說,更沒有一句話能夠表現出他的快活。

楊琦一直在玩弄著一張名片,這時就笑著把名片遞給羅明,用稍帶諷刺的口吻說:“你瞧瞧餘新之有多少官銜,縣長怎麼敢表示不歡迎呢?”羅明接過餘新之的名片一看,見右上角密密的一大片盡是官銜,數一數,一共六條。這六條官銜是:第一條是屬於學曆,印著“國立北京大學經濟研究所畢業”;第二條和第三條是表明他同省黨部很有關係,既是省黨部文化動員委員會委員,又是省黨部機關報《民國日報》的特約撰述;第四條印的是省政府機關報《河南民報》的社論委員;第五條印的是本省最為青年擁護的一個抗戰刊物叫做《風雨周刊》的編輯委員;最後一條才是“河南省戰時教育工作團副團長”,就是他目前所擔負的實際工作。看過了這張名片以後,羅明忍不住笑了起來:

“乖乖,餘新之原來是這麼樣一個人物!”“我想他大概是為著便於工作起見,才印了這麼多的官銜。”張克非態度正經地說。隨即轉過頭去,隔著半開的窗子向對麵屋子叫道:

“小郭!老宋!快來談一談,羅明已經來了。”對麵屋子裏應了一聲,一霎時走過來兩個青年。小郭走在前邊,他是一個瘦子,矮矮的,紫檀色麵皮,臉上常帶著健康而樂觀的笑容。後邊的老宋,身材粗壯,上唇和下巴上帶著柔軟的黃色胡子,戴一副近視眼鏡,穿一身鄉村小學教員們所穿的土布中山服。從他的衣服和神氣上可以看出來他帶有濃重的農民氣質。

大家在床上和凳子上坐定以後,張克非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紙片,向大家望了一眼,用一種稍微有一點疲倦的、平靜的聲調說道:

“我們現在就開始。請羅明先報告講習班的最近情形,然後再討論問題。”羅明把肩頭聳了一下,又靜了片刻,開始從講習班的內部情形報告起來。在他開始報告的時候,隻有從鄉下才來的宋伯慈注意細聽,不肯漏掉一個字。張克非一麵聽他報告,一麵在想著許多別的問題,眼光出神地落在地上。楊琦俯在桌上,用鉛筆在一個信封的背麵畫著漫畫。郭心清坐在對麵床沿上,臉上掛著微笑,眼睛貪饞地在滿屋的地上搜尋,不住地抬起來帶著油墨的手搔著脖頸;後來他忽然離開床沿,溜到門邊,彎腰從地上撿起來一根煙屁股,吹掉上邊的灰土,又從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個煙屁股,將兩截煙屁股破開,隨便從桌上找一張紙片,將煙末卷好,放進嘴裏,然後從口袋裏摸出半根火柴往鞋底子上一擦,舒舒服服地吸了起來。但羅明的報告很快的就引起了大家注意。當他談到外邊的許多謠言,經費的來源沒有指望,這些困難日益增多的問題時,他被自己的報告激動得感情興奮,不由得把聲調逐步提高,帶著微顫。等他報告過後,大家互相望來望去,沉默有一兩分鍾,隻聽見窗外一隻蒼蠅的嗡嗡聲音。

“楊琦,”張克非終於打破沉默說,“講習班的對外活動一向是你同羅明兩個負責,請你發表一點你自己的意見。”楊琦拋下鉛筆說:“我的意見很簡單。客觀環境的困難太多,不如早點結束,把一部分好的同學組成一個宣傳隊,或者下鄉,或者請魏科長同師政治部主任談一談,歸入政治部,這樣我覺得還較有意義。”“我同意老楊的意見。”羅明點頭說。

“小郭,你的意見呢?”張克非望著郭心清的臉孔問。

“你先發表你的意見,”郭心清搔著蓬鬆的頭發說,“等你們都講了之後我再講。”“讓我講兒句好不好?”宋伯慈要求說,因為他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後還要下鄉。

張克非向宋伯慈點一下頭,於是宋伯慈整了整近視眼鏡,用一種很沉著不迫的、十分謙和的語調說:

“我去年秋天回故鄉來就一直在鄉下教書,說得好聽一點是在鄉下做救亡工作。一個月兩個月不一定進一次城,進城也不多停,把事情一辦完就立刻回到鄉下,所以我現在可以說是一個鄉巴佬。城裏的事情我雖然不很清楚,不過我不相信工作竟然困難到沒法支持。我認為講習班還是辦下去的好;從前我們決定兩月一期,現在不妨縮短,一個半月,甚至縮短到一月一期。其實,隻要不荒廢時間,一個月也就不少了。”他一麵說,一麵向大家掃了一眼,看見張克非在向他連連點頭,就稍微提高聲音。關於經費困難問題,他說,萬一到了山窮水盡,隻好大家掏腰包,他自己可以捐十石稻子。他的兩個哥哥同他已經分了家,他也可以勸他們捐助一點。他又問張克非能夠離開講習班不能,要是能離開,他希望張克非趕快到他的小學校擔任教導主任。那邊的工作正在開展,應該集中力量在那兒打個基礎,萬一地方淪陷時就可以作為他們的根據地。他又向大家掃了一眼,接著說道:

“你們各位對我的意見怎樣呢?讚不讚成?”“要走我們大家都走,”楊琦賭氣說,“我巴不得馬上就換換工作。老張一向在講習班是一個中心人物,他下鄉以後,沒有人可以頂替他,講習班豈不是更沒前途?”“我原則上同意老張下鄉,”羅明說,“但起碼等到這一期結束以後再走。這一期如果提前半個月結束,也隻剩十來天了。”楊琦叉說道:“我半年前就急著到軍隊中作藝術宣傳工作,你們大家拖著我不放手。到現在碰了許多釘子,我對於在地方上工作頭疼萬分。等這一期結束以後,我也要離開講習班,現在先向你們提個備忘錄。”宋伯慈拍了拍楊琦的肩膀,笑著說:“瞧,文化人的脾氣又發了。”張克非也笑著說:“老楊,你走的問題今天不討論,先解決我的問題。我同意羅明的意見,等到這一期結束後我再下鄉。

至於頂替我的人,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我這塊料子還不是容易找的嗎?”宋伯慈忙接著說:“別謙虛,別謙虛。那麼,就這樣決定也好,”他從床沿上站起來,整著眼鏡,“這一期結束後老張下鄉去。我今天晚上一到家,明天一早就派人送五石稻子來,過幾天再送五石,努折脊骨也要把這一期撐到底,下一期的經費另想辦法。好的,我要走了。”宋伯慈嘴說要走,兩條腿卻仍然站著不動,等著同誌們對他有什麼話談。羅明從椅子上站起來說:

“何必把稻子送到城裏來?捐助現款不省事麼?”宋伯慈點頭說:“那也好,明天早晨把稻子送街上一賣,就打發夥計把款子送來。”‘:聽聽鄉下地主的口氣!”郭心清打趣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宋伯慈走了以後,大家又繼續討論下去。張克非和郭心清都認為客觀環境並不似羅明和楊琦所看的那麼惡劣,反而向好轉的可能性非常之大。郭心清雖然看外表是吊兒郎當的一個人,但由於好些年的工作經驗,尤其是近半年多來擔任了本縣的地下黨的領導工作,分析起問題比羅明和楊琦們顯得冷靜、清楚而深刻。他不慌不忙地批評了楊琦的那種對工作忽冷忽熱的態度,也批評了羅明誇大了客觀困難。他指出在這個落後的山野縣份,新生的力量正迅速發展起來,這在一年前是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年前”,他說,“我簡直不可能回到故鄉來,可是現在怎麼樣呢?從前,我們能辦一個講習班麼?我們能辦一個失學兒童補習班麼?我們能成立一個這樣的同學會麼?我們能成立一個婦救會麼?我們能像現在這麼容易地進行救亡工作麼?我想是不能吧。”他用幽默的口吻結束說:“如果一年前我們回故鄉來做救亡工作,早就該被抓起來啦。”他特別強調說目前他們並不是孤立作戰:一方麵是潢川青年軍團的同學一部分已經回到地方上,打進了地方政治機構;另一方麵是地方駐軍都竭力援助並領導青年的抗戰工作;還有一方麵,即地方紳士中也有大部分同情進步青年,站在抗戰方麵,在目前形勢下,真正頑固的是少數,多數隨大流。最後,他又分析到整個的政治局勢和軍事形勢,來說明他們的工作極有價值,也極有前途。張克非跟著又檢討了講習班中的一些缺點,如生活上不夠緊張,對某些進步稍差的同學忽略了加強教育工作之類。他認為這些缺點都應該由他自己負責,而在未來的十天之中,希望大家不但不要有一點灰心,反而要更加認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