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李惠芳

羅蘭的大嫂李惠芳把羅蘭送走以後,走回自己屋裏,對著一盞孤燈,心緒悵惘地出神片刻,兩滴淚珠從憔悴的臉頰上偷偷滾落。她掏出手絹來擦去眼淚,歎一口氣,照著燈向對麵的房裏走去。奶媽摟抱著小女孩睡得很踏實。孩子枕在奶媽的胳膊上,小鼻扇平靜地一起一落,李惠芳用指頭在小孩子的鮮紅的臉頰上捺了捺,逗得小孩子在睡夢中發出來一串無聲微笑。她心裏一陣酸痛,幾乎又落下淚來。

奶媽一乍醒來,睜開眼向她看了看,詫異地說道:“大少奶,你還沒有睡麼?你快睡吧。”李惠芳叮嚀說:“肩膀要蓋好,否則要傷風了。”回到自己房間裏,她剛剛在床沿坐下,看見陳嫂態度鬼祟地走了進來。她已經準備睡覺,便告訴陳嫂說:“去睡吧,不叫你了。”但陳嫂卻靠著桌子角,眨了眨紅腫的爛眼皮,小聲說:

“老先生正在生氣哩,大家都睡了,叫起來了怎麼好?”“每天晚上都是老王侍候老先生,他也早早地睡了麼?”“吃過晚飯他說他頭痛,又作冷作熱的,到前邊去睡了。”停一停,陳嫂又說道:“大少爺不在家,也沒人敢到房裏去勸勸;老頭子坐在椅子上,像一個木頭人兒似的,抱起水煙袋卻不知道抽,看著怪可憐的。”“範大炮沒有勸他嗎?”“哼,這話我不該說。今天晚上的事情都是範二爺挑唆起來的!他現在不惟不勸勸老先生,還要往火頭上添幹柴,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唉!這麼一個家!一個家!……”李惠芳垂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又望著陳嫂問道:“這兩天大少爺在外鬼混著不回來,你們真的都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對老王說,老先生問起他時就說他有點事下鄉去了,誰曉得他這兩天在哪兒藏著?”“同是一雙父母生的,”李惠芳喃喃地自言自語說,“好的太好,壞的太壞了……”陳嫂惋惜地說:“按說,大少爺將近三十歲的人,大地方都到過,也該收心了。遇著像你這樣的人,性情賢慧,人品又端正,又讀過洋學堂,識文斷字的,難道還不夠如意,還想請一個仙女下凡嗎?我說,大少奶,你也應該勸勸他,別置之不理,任他的意兒放浪下去,將來吃虧的是你自己。常言道:男人在女人麵前永遠是淘氣的,一會兒不管就要出岔子。你吃虧在脾氣太好了!”“他親老子都管不住,我對他有什麼辦法?”李惠芳眼圈兒一紅,吩咐說:“陳嫂,你去看老先生要不要吃東西。春喜已經睡了嗎?”“別提春喜,她現在簡直是千金小姐了!生就的、了頭命,偏要想讀書識字,越讀書越著了迷,讓她做點活她就丟東忘西的,時不時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看她將來非跟一個男人跑掉不可。近來我就看見她有心事,上次同你說你還不信,現在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哭了起來。你看,沒人說她,又沒人打她,十六七歲的大丫頭,不是作怪麼?以後別讓二少爺跟姑娘再慫恿她讀書識字……”李惠芳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等姑娘回來時你自己對姑娘說吧。”陳嫂看出大少奶心裏不讚成她的意見,不敢再噦嗦,趕忙向上房走去。過了一會兒,陳嫂又輕腳輕手地走了進來,說老爺不吃東西,抱著水煙袋在屋裏走來走去。範二爺也不吃,快要去書房睡覺了。“大少奶,”她眨一眨幹澀紅腫的眼皮說,“你還有事麼?耍不要我給你熱點雞湯?”李惠芳搖搖頭:“你去睡覺吧,我這裏沒有事了。”陳嫂要走,但又忍不住說道:“你每夜都睡得很晚。大少奶,我知道你漚一肚子死血不願吐出口,可是你留心留心自己身體也是要緊的。不早了,你也睡吧,別等大少爺啦。”“你去吧,我馬上就要去睡。”陳嫂走後,李惠芳把房門關上,和衣往床上一歪,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但因為心亂如麻,隨即將書本拋下,深深地歎口長氣。聽一聽上房動靜,聽見範仁甫還沒有去書房睡覺,斷斷續續地同她的公公說著話,而後者喀喀地咳嗽一陣,跟著又呻吟兩聲。雖然她心中不同意老頭子的頑固思想,然而卻叉深深地了解他的痛苦,覺得他相當可憐,擔心他會因為生氣而害起病來。她從床上跳下去,靠著桌子猶豫片刻,同情心和孝心驅使她開了房門,向上房走去。

羅香齋已經進到裏間,躺在床上,閉起眼睛養神。李惠芳輕腳輕手地走到窗外,隔破紙孔向裏邊偷看一眼,便打算不再進去。但屋裏似乎已聽到她的聲音,範仁甫一麵燒煙泡一麵轉動著一雙圓眼珠子問:

“誰在外邊?是陳嫂在外邊不是?”“是我,”李惠芳回答說,“我來看伯睡了沒有。範二叔,請你老給我伯勸一勸,不要同二弟和蘭妹一般見識。他們都還算是孩子,一向任性慣了,現在不如任他們幹一個時期,不碰釘子更好,碰了釘子也讓他們多增加一點世故經驗。”羅香齋睜開眼睛,歎息一聲,坐起身子,呷了一口溫茶,沒有說話。範大炮從枕上抬起頭來,打著藍青官腔,看著窗子說:

“惠芳,你是個明白人,你伯的苦心你是清楚的。單單隻為明和蘭做救亡工作倒沒什麼,可是近來地方上謠言很多,都認為他們那個同學會和講習班有背景,說不定他兄妹倆還都在鼓裏坐著。你想,你伯是做什麼的?在大別山‘剿共’中好容易掙下了一世英名,到現在讓別人搗他的脊梁溝子?”他把燒好的煙泡安在鬥門上,把煙槍向羅香齋這邊一送,殷勤地勸著說:“香哥,你躺下來,躺下來,再吸一口順順氣。這一口是摻過沉香的。”羅香齋慨歎說:“從先祖父打平發匪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七十年了。雖然有許多人說我家祖墳是三元不敗之地,可是朝代尚有興亡,人家豈無盛衰·我看得很明白,這個家是要敗在我的身上了。”他傷心地搖搖頭,咂咂嘴唇,繼續說道:“這是家運,非人力可以挽回。如果明和蘭真要有什麼背景,我活著無麵目見社會人士,死後也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大別山‘剿共’我出過一份力,不料我的子女竟然跟著共匪跑!這,這,如何說呢?唉!唉!”“香哥,你怎麼想得這麼遠啊?快躺下抽一口順順氣,我自然有主意,一切都不用你操心。我看見他兄妹倆是被別人利用,本身倒不見得就是的;縱然是的,我也有辦法讓他們自動脫離。何必為這點小事情傷心生氣?快躺下來,吸下去這一口再說話。”羅香齋戒掉這嗜好已經十年。有時雖然因招待客人,或者因為自己傷風瀉肚,醒酒解乏,抽上一口兩口,但從不多抽,也不常抽,咬定牙根不讓舊癮複活。現在他已經抽過兩個煙泡了,再多抽就破壞了他平素替自己定的規矩。但是他恐怕自己真不幸氣下病了,對於這個家還有許多沉重的擔子無法放下,所以經範仁甫殷勤地三催兩讓,他便長籲一聲,躺下去接過煙槍,讓鬥門上的煙泡對準火頭,嗤嗤地抽了起來。

李惠芳趁這時候,站在窗外勸道:“伯,你老人家不要生氣,也不要在他們小兄妹倆身上多操心。我看他們不過是一心一意在救國,一點別的背景也沒有,外邊的無根謠言你不要聽。”“惠芳,你這話說得很是,但願他們小兄妹倆沒有被別人在暗中牽著鼻子。”範仁甫接著說,說畢後就轉動一下眼珠子,露出來兩排黃牙冷冷一笑。

李惠芳又柔聲向室裏說:“蘭妹沒有一樣事背過我的,所以我敢擔保她沒有什麼。明弟雖然不像蘭妹那樣凡事都告訴我知道,可是他有什麼話從來沒有瞞過寄萍。如果他真要有什麼,為什麼寄萍在我麵前沒露過一點風聲?”範仁甫嘿嘿地笑了幾聲,說道:“這種事情極端秘密,明和寄萍一鼻孔出氣,寄萍怎麼會在別人麵前露出風聲?惠芳,你平日不常出去,地方上的許多謠言你也許都沒聽到。地方紳士中早有人在縣長麵前說閑話,不過一則因為是抗戰時期,二則因為這裏邊還牽涉了許多別的關係,縣長也不肯得罪他們這一群年輕學生。我今天本來是來給蘭姑娘提親事的,順便同你伯談到了這些閑話。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他們小兄妹倆真會有不好的政治背景。”羅香齋放下煙槍,坐起身來,喀喀地咳嗽兩聲,把一口濃痰吐到地上。他抱起水煙袋,點著紙撚兒,忽然向窗外問道:

“他這幾天到底在什麼地方?”李惠芳聽了這句問話不覺心頭一涼,低下頭去小聲咕噥說:“下鄉了。”“到鄉下什麼地方?”“他沒有說清楚到什麼地方,隻說是有一點要緊事情。”“唉,惠芳,這幾年你太受委屈了!”羅香齋搖搖頭,又恨恨地說:“你明天打聽打聽一一我想他一定是在城裏躲著不做好事——打聽出他躲在什麼地方,我親自去找他,去找他回來!”李惠芳心中酸痛,顫聲說道:“他大概真是下鄉了。伯不要再為他多生閑氣……”“這不是閑氣,這是我心上一塊大病,叫我死不瞑目!”羅香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打顫,放下水煙袋和紙撚子,又傷心地說:“我養了這麼個不成器的兒子,折磨你一輩子。我每次想到這上頭,心中跟刀子割著一樣。他,他,他有你的一半孝順就好了!”李惠芳的心中更加酸痛,不由得滾下淚來。幸而是隔著窗子,不曾被公公看見。她的聲音越發低了,哽咽地喃喃說:

“這是我的命……”“時候不早了,”範仁甫坐起來勸道,“惠芳去休息吧。你本來是來勸你伯的,卻惹你伯更難過了。”李惠芳偷偷地擦去眼淚,又說道:“伯,你不用難過,好好保重自己身體要緊,他近來已經好得多了。世上也有浪子回頭的事,再過一年半載,他一旦收心,還不晚哩。”範仁甫露著一排黃牙笑著說:“對。年紀輕,又是富家子弟,自然難免放蕩一點。人到三十是一大轉變,隻要他將來一收心,恐怕比明還要有出息呢。”“大的不成器,二的不聽話,我已經沒資格在人麵前直起脊梁骨噦,”羅香齋一半自嘲一半歎息說,“我早就對大的絕望,滿以為二的可以繼承先人事業,我死後也可以見祖宗於地下,誰知他給我的打擊比大的更大。”他的聲音開始有點哽咽。

“我家三世單傳,到他們這一代,才有弟兄兩個,誰想到這兩個竟然連一個好的也沒有,眼看著先祖父艱辛創造的這個家就要敗在他們手裏!”“伯!……”李惠芳在窗外發出一聲輕輕歎息,但沒有將話說出。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