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個誑你?快點進去吧,他一回來就在問你,又要抱小孩子,看樣子他今兒跟換了個人兒似的,怪高興呢。”“嗨,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李惠芳不知心裏是辛酸還是喜歡,忍著兩泡眼淚笑了。

顧不得走進自己的房間,她匆匆向通往花廳的角門跑去。但剛出角門馬上又跑轉回來,把手中拿的書交給奶媽,吩咐她連床頭放的兩本書都藏到別的地方。吩咐畢,她又問道:

“他在花廳上同誰談話?”奶媽說:“沒關係的人,你隻管去吧,老奶媽的大兒子,還是為著出壯丁的事來求大少爺說個人情。”這所謂老奶媽就是喂羅蘭的那位趙奶媽,她從羅蘭還沒有滿月時候就到羅宅來喂羅蘭,一直住了十五六年,前年羅蘭去省城讀書,她才被大兒子接回家去。羅府裏上上下下,都不敢把她當外人看待。她自己也赤心耿耿地愛護羅宅的每一個主人。前年羅蘭動身去開封時她哭過幾次,後來她兒子來接她下鄉時她又哭得像淚人兒一樣。她的大兒子也是自幼就常來羅宅走動,有時候往往留下來住三天五,同小主人們都玩得來。李惠芳一聽說是他在同羅照談話,就大膽地跑往花廳,先同他笑著打個招呼說:“德魁,剛才進城的?老奶媽為什麼不同你一道來呢?”不等德魁回答,李惠芳又看著她的丈夫問道:“你吃過東西沒有?衝碗藕粉呢還是熱碗雞湯?”“在街上吃過了。”羅照說,把快活得咿呀亂叫的小孩子遞給惠芳,“你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去瞧瞧蘭妹,勸她回家來安慰安慰伯。伯昨晚生氣了你曉不曉得?”羅照沒注意她的問話,心中發疑地笑著問道:

“蘭同你談些什麼?”“談些閑話,看樣子她昨天哭了一夜。”惠芳淒然說,輕輕地歎一口氣。

“她沒有提我嗎?”羅照又問道,用手掌抹一下稍微發熱的臉孔。

“我問她知道不知道你在什麼地方,她說她不知道。可是她答應我她派人找你回家呢。”“你真是傻子!”羅照放心了,得意地笑了笑,又說:“我下鄉去並沒有告訴她說,她怎麼會曉得我的地方?我事情一辦完,自然會回來,何必勞動你們找我?”“我怕你會把這個家忘了。”惠芳說,心口又隱隱地一陣酸痛。

“傻話,我是最看重家庭的,難道能忘下你,忘下咱們的小千金麼?”羅照向惠芳的臉上看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紅臉蛋,假意地大笑起來。

趙德魁,旁邊站的這位二十五歲的快活青年,聽得有趣,也跟著嘻嘻笑著,為著買羅照高興,趕快插嘴說:

“大嫂,你的命真好,看大哥待你真不錯!”“別聽他嘴頭甜,都是假的!”李惠芳笑著說,臉色微微地紅了起來,向丈夫的背後退了一步,接著說:“德魁兄弟,我是睜隻眼合隻眼,裝聾作啞。說實話,你大哥的心早就賣給別人了。”小孩子在母親懷裏看見周圍的大人都在笑,又經她爸爸一逗,就呀呀地笑個不住,並且把身子連連地用力聳動,每一聳動就同時把兩隻小胳膊向上一揚,手腕上的銀鈴兒當啷亂響。李惠芳雖然嘴裏說不相信丈夫的甜言蜜語,但心裏卻著實為丈夫的甜言蜜語和笑貌而感到快活。兩三年來,羅照對她一天比一天冷淡,隻要能看見他的笑,能得到他的一點溫情,不管這笑與溫情是真是假,在她已覺得是天大幸福,像陰冷的山穀中一棵可憐的幽草突然蒙陽光照射。此刻她完全把表妹吳寄萍的事情忘掉了,心上的痛苦也暫時消失了。被丈夫的假意溫存所陶醉,她在孩子的臉頰上連連吻著,並且一麵用半燃燒半朦朧的眼睛偷看丈夫,一麵用臉頰緊貼著孩子臉頰,拿著孩子的一隻小手指向丈夫,嬌聲地教孩子:

“叫他,叫他,叫爸爸……”“啊——爸!”小孩子向父親叫了一聲,趕忙羞怯地轉過頭來,把臉孔躲藏在媽媽的肩膀頭上。

“再叫一聲,叫一聲,再叫一聲爸爸,爸爸會給你買糖吃……”可是這位做爸爸的卻沒有興趣再同孩子玩下去,他望著趙德魁,用諷刺的口吻說道:

“老奶媽並沒喂過我。她把蘭姑娘從小帶大,蘭姑娘一生也報不清她老人家的恩。你為什麼不去找蘭姑娘,偏要來找我幫忙?”趙德魁嘻嘻笑著,隻不說話。李惠芳向她的丈夫小聲問道:

“你去見伯了麼?他昨晚還間到你哩。”羅照看了妻子說道:“二少爺同蘭姑娘不要父親,我可不能夠不要父親。他們都是時代戰士,可偏偏不到前線上去打仗,隻同自己的父親開火,真有意思!”“別說氣話。”李惠芳怯怯地懇求說,“你去看看伯,向他老人家說兩句寬心話好不好?”她輕輕地拍去那落在丈夫肩上的一點塵土,又把翻卷的領角整理好,喃喃地咕噥道:“這件線春袷袍該換了。”羅照說道:“我猜到伯近來的心情不愉快,本來是從鄉下趕回來安慰他老人家的,昨晚就進城了,被朋友留下打牌,設有回家來。今早有人告我說兩位小戰士昨晚上同伯開了火,我立刻趕回來給他老人家解圍。可是我同伯說了幾句話,在他老人家麵前站了十幾分鍾,他都不理我。我想做孝子,他老人家不接受,我有什麼辦法呢?”“你應該告訴伯你這幾天下鄉去做什麼,他就不會氣你“那,那,等他老人家消消氣,我再去同他說吧。”羅照隨即又問趙德魁:“你不找蘭姑娘也可以,可是為什麼不找老二去?

你上次來不是找過老二麼?”“老二不行,”趙德魁忠厚地笑著說,偷看了惠芳一眼,似乎想求她幫言。

“老二怎麼不行?”羅照冷笑起來,“這才怪了!德魁,你別看老二年紀輕,現在可不能講年紀大小。老二是新派人物的領袖,隻要他說句話,什麼事有辦不妥的?說實話,別同我纏,你還是快去找他吧。”李惠芳知道丈夫心裏有氣,不敢隨便幫言,可是又看趙德魁急得怪可憐,便隻好插嘴問道:“德魁,你上次找二少爺給你寫封信,沒有效麼?”趙德魁苦笑著說:“二少爺跟姑娘讀的是洋學堂,對於地方上事情全都不明白。上次進城來我去求他們想辦法,碰了一頭釘子,他們不說替我想一想辦法,先拿我責斥一頓。‘國家快亡了,每個人都有當兵的責任,你為什麼不願當壯丁?要是中國人都跟你一樣,誰還去當兵,誰還去打仗?國家不是該亡了麼?’他們說得我哭不是,笑不足。後來我死皮癩臉地纏著他們,二少爺就給我寫封信,叫我拿去見聯保主住。我是鬥大字認不了一牛車,信上寫的啥子咱也不懂。急急忙忙地去見聯保主任,滿以為聯保主任一定要看二少爺的麵子不再抽我。誰知,”他擠著眼莢了起來,“二少爺幹脆就沒有替我說人情,他信上隻泛泛地提了一筆,還說請聯保主任斟酌辦理……”羅照不等他說完就截住問道:“聯保主任還要你當兵麼?”趙德魁回答說:“那還用說!聯保主任不看信還看在你們羅府的人情上不肯適得緊,一看了二少爺的信,知道你們不管我的事,反而逼得更緊了。”李惠芳又插嘴說:“二少爺說的也是正理,要是都不肯當兵,誰還打仗呢?”“大嫂,你又來了,”趙德魁稍微有點狼狽地笑著說,“鄉下的事情都是講麵子,看人情,誰同誰講過正理?隻要跟保長——別說是聯保主任——沾親帶故,或是在鄉下稍有麵子,在城裏有一家半家好親戚,自來都不出壯丁。我出壯丁不打緊,掏錢買個替身,全當是傳瘟症死掉一隻牛。可是,這對你們羅府上未免丟臉麵。我媽在你們羅府上住了卜五六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在左右鄰村誰不知道我家跟府上有關係?就是我自己吧,也是起小跟大少爺二少爺在一起玩慣的,稱兄喚弟,平常小保長見了我也存著三分敬意。現在我要是給抽去當壯丁,人們隻說羅府沒麵子,誰也不說這是正理。大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他又看了羅照一眼,低下頭去說:“這次要是大哥不肯管,我隻好回家叫我媽來向老太爺當麵求情了。”羅照掏出一支紙煙放在嘴裏,擦著一根火柴說:“為這點小事情倒不需要她老人家親自跑來。我批張片子你帶給聯保主任好啦。”隨即又諷刺地笑著說:“可是你不要告訴二少爺跟蘭姑娘曉得,他們一曉得又該罵我不懂得‘抗戰高於一切’了。”“我不說,我不說。”趙德魁抬起臉來連聲答應著,“我隻說我已經買好替身。嘿嘿……”他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把指關節捏得吧吧響,又咂了一下嘴唇。

“別忙著高興,”羅照又說道,“我又不會演戲,不會宣傳,不會在大街卜喊口號,恐怕聯保主任不一定看得起我的麵子。”剛才擦著的火柴已經燃盡,羅照把火柴的餘尾投到地上,又擦著第二根將紙煙點著。這時候,從正宅的天井裏傳來羅香齋的咳嗽聲和蒼啞而有威嚴的喊人聲。他呼喊了兩聲春喜,不見答應,但別的夥計已經跑到他跟前。他吩咐快把水煙袋換換水,把躺椅搬到過廳前邊的卷棚下邊。李惠芳看了她丈夫一眼,收斂了笑容,喃喃地說道:“夥汁們害病的害病,出門的出門,不然就是摸不著老人家脾氣的笨家夥,我親自去瞧瞧吧。”說畢,她就抱著孩子走下了花廳台階。但忽然她義停止腳步,轉回頭來望著丈夫說:

“盡站著說話,不嫌累麼?”於是她就轉向趙德魁:“德魁,快替他搬把椅子放在屋簷下,我去叫陳嫂送壺茶來,也讓他曬曬太陽。你看,他整年整月把夜晚當成白天,弄得臉上連一點血色也沒有!”“多謝好太太,”羅照拱手笑著說,“快泡壺好茶是正經。

頂好的瓜片還有嗎?新到的雨前毛尖也好啊。”李惠芳撤了一下嘴,頭一扭,笑著往角門走去。她的耳膜上繼續回響著丈夫的這句“多謝好太太”,而同時,她腦海裏又泛起來昨晚上範仁甫勸她等待羅照回頭的那句話,她覺得自己重新獲得了幸福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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