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仁甫點著一根紙煙說:“惠芳快去休息吧。你伯剛吸下去一口沉香末,讓他靜下心來躺一躺就沒有氣了。”“你們要吃東西麼?”羅香齋搖搖頭;範仁甫回答說也不要吃東西。於是李惠芳回到自己屋裏,躺在床上,撥大燈亮,拿起一本《論中國的婦女問題》小冊子消磨著失眠的長夜。
第二天上午,李惠芳到講習班去看羅蘭。羅蘭正在上課,李惠芳就坐在寢室等候。她看見羅蘭的床鋪很零亂,替她整理整理,然後很寂寞地翻弄著桌上的書籍。近兩三個月來,她從羅蘭和寄萍處借過五六本書,有些是她由於好奇心自動向她們借的,有的是她們主動送給她看。她雖然從那些書上獲得了不少知識,但對於那些書上所講的事情終覺漠然,遠不如她讀舊小說感到親切。如今她一邊翻弄著羅蘭桌上的書籍,一邊回想著她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叉想著將來的悠長歲月,不禁暗暗地難過起來。隨即她的略顯蒼白的雙手逐漸遲鈍,終於在書上停止不動。
正在李惠芳一個人傷心當兒,羅蘭臉色灰白,踉蹌地走進寢室。一見惠芳在桌邊坐著,她怔了一下,帶著一點哽咽地小聲叫道:“大嫂!”李惠芳猛然從桌上抬起頭,同她四目相對,都覺得滿腔酸楚,同時不由得眼圈兒紅了,喉嚨也壅塞了。足足有一分鍾時間,她們繼續無聲地相對微笑,木然不動。後來還是羅蘭走向桌邊,第二次哽咽叫道:
“大嫂!”“呃,蘭妹!”李惠芳機械地回答說,咽下去一口唾沫。“你怎麼不上課了?”“我頭昏。我在教室裏支持不住,請假回來了。”“頭昏?……來,讓我摸摸你發燒不發燒。”把羅蘭拉近身邊,李惠芳剛用手掌去摸她的前額,她忽然撲進嫂子懷裏,開始傷心地抽咽起來,像一個飽受委屈的孩子乍遇見了親人似的。李惠芳一麵用手絹替羅蘭擦眼淚,一麵竭力地忍耐著自己的眼淚,歎一口氣,柔聲勸道:“別難過,別難過,讓同學們看見了怪不好昵……”經她這一勸,羅蘭抽咽得越發厲害,差不多近於痛哭了。幾分鍾以後,羅蘭從嫂子的懷中站起身來,止住了哭,卻伏在桌上,繼續用手絹擦著眼睛,每隔片刻,喉嚨裏就禁不住嗝鬥一聲。李惠芳本來想勸她回去給父親安慰安慰,如今反不敢再向她提起家庭。她覺得肚子裏裝滿的都是話,卻又沒一句能適合目前情形。看見羅蘭旗袍的扣子有一個開了,她替她扣好,溫柔地問道:
“怎麼不穿你的製服了?”羅蘭咕噥說:“有時高興穿製服,有時高興穿旗袍。”李惠芳又找不到話說了。停一停,她拉著羅蘭的手問道:
“寄芸的快信上寫的什麼?”“他……”羅蘭的心一動,拎淡地含糊說:“無聊的信,沒有寫什麼。”但是話一出口,她越發感覺到自己的臉孔發燒,態度很不自然。“快信,可是無聊的信,”她心裏後悔說,“說得多不得體!”她趕忙避開了惠芳的眼睛,揉著眼皮,吞吞吐吐地添了一句:“他說他近來進步很快,也吃胖了。”“關於胡天長的消息呢?”“信上沒有提。”“寄萍的小女孩近來很好吧?”“也沒有提。”“真還是孩子睥氣!”李惠芳嫻雅地微笑。“動不動就要寫快信,倒把我駭了一跳,我以為有什麼要緊事呢。我想看看他的信,他的信在什麼地方?”“燒了,”羅蘭低著頭說,“看過後就燒了。”“燒了?”李惠芳詫異地問。“人家從好幾千裏外寄給你一封信,你為什麼看過就燒了?”“昨天夜裏我正在生氣,恨不得連房子都要燒掉。”羅蘭一麵對李惠芳撒著謊,一麵卻在肚子裏責備著自己:
“為什麼要對嫂子撒謊呢?為什麼不讓她看芸的信呢?本來什麼秘密也沒有,為什麼自己膽虛呢?……”她偷偷向惠芳瞟了一眼,看見惠芳已經收斂了臉上的微笑,惘然凝視著她的臉孔,想說話又中途忍住。“她一定是起疑心了!”羅蘭心裏想著,“本來是沒有事情的,我自己卻不知為什麼露出來鬼祟樣子!”為要打開僵局,轉變話題,她忽然提高聲音說:
“嫂子,我以後不再回家了!”李惠芳苦笑一下,把羅蘭的手握得緊緊:“為什麼不再回家了?”她柔聲說,淚珠在眼角滾著。“家終究是家,不能因為一時生氣就不要家。你跟我不一樣:我命裏注定要一輩子為這個家犧牲;你呢,年紀小,有希望,有前途,有……總而言之,你自由得多了。”她歎口氣,繼續說下去:“隻要你覺得在外邊生活快活,我也讚成你不回到家裏住;可是也不要忘掉家,隔幾天不妨回家去看看伯,看著我,看看你的小侄女兒,看看奶跟娘的遺像。你不要恨伯,假若你處在他的年紀,他的地位羅蘭哽咽說:“嫂子,我什麼都明白,別再說了!”“唉,不過你要答應我,明天或者後天,你回去看看伯,給他老人家說幾句安慰話。剛才,”李惠芳撫摸著羅蘭的一雙手說,“我想問你一句話,忍幾忍沒有問出來,我怕你不肯說實話。蘭妹,雖然我是你的嫂子,可是一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是不是肯對我說句實話?”羅蘭把頭一低,怯怯地小聲問:“嫂子,你要問什麼事?”“我問……”李惠芳忍一忍,“你曉得你大哥這幾天在什麼地方?”羅蘭原以為她嫂子對寄芸的來信生出疑心,要問她是否在同他戀愛,所以表麵雖然裝得冷冷淡淡,心裏邊卻著實有一點不好意思。一聽見李惠芳是打聽她大哥消息,她馬上抬起頭來,又像同情又像埋怨地說:
“哼,你難道不知道他在外邊亂七八糟地胡鬧麼?”“我問的是他這幾天躲在什麼地方,因為伯昨天又問到他。我怕他再不回家,伯越發要生氣了。”“他躲的地方……”羅蘭把話說到嘴邊又改口說:“大嫂,我看你還是聽我的話,別再對他抱希望,好好地創造你自己的前途吧!”“現在我要找他並不是為我,完全是為父親,為這個家。
蘭妹,”李惠芳哀求說,“別瞞我,把他的地方告訴我,我好找他。”“你自己去找他?”“不,我打發陳嫂或者老王去找他,我自己寧死不給他麵子過不去,你放心。”“嫂子,你太賢慧了!”羅蘭氣憤地說:“我倒希望你能夠親自去找他,當著他那些朋友和野女人的麵前,給他幾個耳光,大鬧一場。你這樣忍耐下去,到什麼時候為止呢?”“我隻等你小侄女兒離了腳手,離了腳手……”一個工友走進來遞給羅蘭一張紙條,沒有說話又趕忙退了出去。羅蘭一看紙條子大吃一驚,瞪著她的嫂子問道:
“你今天看見寄萍了沒有,”李惠芳摸不著頭腦地說:“沒有。她怎麼了?”“你看,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情……”李惠芳從羅蘭手裏接過紙條子,看見上邊的字跡極潦草,也忘記署名,隻寫道:
蘭妹,快來瞧瞧萍姐吧“這是你二哥寫的?”李惠芳呆了半晌才說出話來。“唉,寄萍也真是個苦命人,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啊?”羅蘭自言自語地說:“真的,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啊?”於是她又埋怨說,“二哥不寫明,真叫人莫名其妙!”“你快去看看她,”李惠芳站起來說,“萬一她出了什麼事,快點打發人到家裏告訴我。”羅蘭恐怖地問道:“她會不會自殺呢?”“胡說,那麼個剛強的人,平白無故的為什麼要自殺?”“那麼,嫂子,咱們走吧,我快去看看萍姐去。可是我也是頭暈目眩的,怕要病了。”李惠芳看羅蘭要哭的樣子,安慰她說:“我想不會有什麼要緊事情,昨天還見她快快活活的,她還說明天要到家中吃水餃,讓我多準備點,恐怕她還要帶一位朋友去。別受你二哥的騙,他一定是怕你心中悶出病來,騙你到寄萍那裏去玩玩。你既然頭暈,休息休息再去也好,別真的給你惹出一場病來才冤枉呢。”“二哥從來沒這樣騙過我,我們還是趕快去瞧瞧吧。”但羅蘭忽然想起來要順便把寫給表弟寄芸的長信帶到街上投郵,趕忙反悔說:
“不,嫂子,你先走一步。我還是休息一下……頭沉重得要命!”“那你就躺一躺,我不混你了。”“大哥又不在家,急什麼?”“正因為你大哥不在家,我才要趕快回家去。小孩子有一點發燒,伯又在生氣,晌午說不定還有客人來,夥計們什麼事情離了我都不行……蘭妹,快告訴我,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唉,你這個人!”羅蘭無可奈何地歎息著說。“假若我是你,我永遠也不想他!”她遲疑一下,跟著又說道:“我也不清楚他躲在什麼鬼地方。馬上我就托人去找他,你先回家等著吧。
可是你這麼軟弱,我真是不願意幫你的忙。大嫂,”她稚氣地望著李惠芳的眼睛一笑,“等會兒和大哥回家去,你肯給他個樣子看看嗎?”“好的,我這次一定聽你的話,給他個樣子看看。”李惠芳噙著淚和善地笑著回答。
“真的,你能夠聽我的話就好了。”“我將來會給他一個樣子看看哩。”“不是將來,而是今天就給他個樣子看看。你要是不聽從我的建設,別想我托人去找他!”“好,好,”李惠芳淒然笑著說,“我一定都聽從妹妹的話。
蘭妹,你什麼時候回家去看看伯?”“我高興回家的時候自然會回家去。”羅蘭說,臉又拖長了。
李惠芳不敢再提到家,忙說道:“我要走了。”她留戀不舍地看了看羅蘭,剛剛跨出門檻,又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叮嚀說:
“蘭妹,你需要什麼東西,或想吃什麼小菜,可以打發人告訴我說一聲,別在這裏太受委屈了。”羅蘭深受感動地點點頭,隻用鼻孔嗯了一聲,卻吐不出一句答話。她忍著眼淚,翻著她的書堆,很費力地顫聲說道:
“嫂子,這裏有一本小說,寫一個家庭婦女參加了抗戰工作,你拿去看看。”“真是,已經快三十歲的人,現在又叫你逼著我用功讀書了!”李惠芳接住羅蘭遞給她的書,笑著點點頭,匆匆地走開了。
“大少爺已經回來了,”奶媽努努嘴,笑眯眯地悄聲說道,“抱著小孩子在花廳上說話。”這喜信來得突然,李惠芳喜得一跳,幾乎認為這位平常鬼頭鬼腦的奶媽是同她說著玩話。她停住腳步,兩隻眼睛半信半疑地瞧著奶媽的臉,在高興中卻忽然有點淒酸和惘然,嘴角掠過一絲笑影,用眼睛問道:“真的嗎?”奶媽笑嘻嘻地推她一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