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羅宅風波
羅蘭回到家中,一跳上堂屋台階,她就被一種意外情形駭了一跳,登時臉色灰白,渾身的筋肉都緊張起來。
這座明三暗五坐北朝南的大屋子,她自幼就感到害怕,連白日也不敢獨個兒在屋裏逗留。今晚看起來,更顯得陰森森的,像座古刹。正中間,靠後邊,有一道古老的紅漆屏風,因為多年無人擦洗,紅色已經發暗。隔扇正中,略微高處,貼著一張用紅紙書寫的神位。因為是兩年前過陰曆年時貼的,隔年未換,紙色已經陳舊。那紅紙上是用正楷恭寫:
供奉天地君親師之神位這樣的神位款式,是從幾百年前傳下來的。雖然最後一個皇帝已經遜位二十多年了,但人們不肯改變習慣,供奉的神位中仍有一個“君”字。在紅紙神位旁邊,懸掛著一張用玻璃鏡框裝著的蔣介石的戎裝全身大照片,右邊用館閣體正楷寫著“香齋同誌惠存”,左邊稍下寫著“蔣中正贈”。這是幾年前羅蘭的父親任本縣民團司令參加大別山“剿共”時由上邊發給,作為對有功人員的獎勵,並作為在全國推行法西斯獨裁政治的一種手段。
屏風前邊放著一張高大的長幾,又叫做神櫃。神櫃前是一張有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八仙桌,左右放兩把紫檀木雕花太師椅。
堂屋的西端有一個內間,是主人睡覺和日常生活的地方,用隔扇隔開,掛有門簾。堂屋的中間和東間合在一起,靠牆壁擺了許多太師椅,幾個茶幾。本來,一進二門便是內宅,這是內宅的上房,從前隻在逢年過節時候,讓至親好友們和親族女眷們來到這裏,不是這樣布置。近幾年,一則因為羅蘭的祖母已經去世,二則羅香齋的思想也隨著時代向前發展,這裏也是他任民團司令後期,有時舉行秘密會議和小型宴會的地方。
不在前院,而在這個地方,所以山牆和後牆上都掛有字畫。但是堂屋正中間的屏風、神櫃和神櫃上的各種陳設,以及神櫃前紫檀木八仙桌、笨重的雕花太師椅,都是羅蘭的曾祖父時代留下來的,從晚清到現在沒有變化;隻是當年神櫃兩頭陳設著幾件古玩,在北伐時代,大別山農民暴動,威脅縣城,這些古玩都裝進箱,連同其他名貴古玩和字畫,都運往潢川,寄存在親戚家中,如今雖然早已運回,卻不曾擺出。
且說這高大神櫃的中間部分,緊靠屏風,一拉趟擺著幾個雕花紅漆神龕,裏邊供著羅家曆代考妣的神主。在正中間的神龕前邊,放著羅蘭祖母的遺像,是大前年祖母七十五歲大慶時拍的照片,在她去世後,特意托人在景德鎮燒製的放大的瓷像,安放在烏木的雕花框座上。祖母遺像的旁邊放著母親的半身放大像,裝著玻璃鏡框。雖然相片略有褪色,仍可以看出來她是一位多病的中年婦人,五官清秀,兩頰消瘦,眼窩微陷,兩道彎而細長的眉毛上壓著憂鬱。兩個遺像的前邊擺著一件仿古鼎式雙耳三足紫銅香爐和兩隻高柄白錫燭台,另外還擺著清明節上供的四色果品。神櫃的一頭放著一個紅漆描金包壺和一個假康熙瓷藍花人物大插瓶,插著一把雞毛撣子,一把馬尾拂塵,幾卷棄之可惜破爛字畫。這個大插瓶是羅蘭祖父的遺物,是辛亥革命那一年由他親手擺放在這個地方,代替珍藏起來的一件古玩。辛亥革命已經過了幾年,他仍然不肯剪掉辮子,後來勉強忍痛剪掉辮子,仍然將花白頭發留得齊脖頸長。他把這個假康熙瓷大插瓶擺在神櫃上,表示他時刻不忘先朝,深懷著前清遺民的悲苦與寂寞心情。八仙桌上放著一盞高台銅燈,燈亮兒昏黃,所以巨大的堂屋裏顯得昏暗,陰森森的,使得羅蘭一登上三層台階未進屋,就在心中起一種陰暗和淒涼之感。
父親羅香齋坐在八仙桌左邊的太師椅上,半栽著頭,以便從老花眼鏡的玳瑁邊上用憤怒目光注視著羅明的臉孔。從他那高高的顴骨和四方下巴上,從他那陰沉沉的臉色上,從他那看人的姿勢上,都表現出他是一個十分自信的、秉性頑固執拗的老頭子。羅明坐在父親的斜對麵,背靠隔扇,兩手抱在左膝上,咬緊嘴唇,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眼睛裏含著憤怒和倔強的目光。但畢竟是同他的父親激烈爭吵,所以在憤怒的眼睛中含有淚光。他們像一對互不退讓的公雞相鬥了半天之後,忽然間停下休息,暫時在緊張中相持沉默,等待著新的衝突。
羅蘭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發生衝突,但是猜到八九,在門口停了一下,隨即屏住氣,腳步很輕地走進堂屋。父親沒有理會她,隻對她嚴厲地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感到心裏邊冷森森的。她在羅明的旁邊坐下。由於她的心情過於緊張,她的手和小腿都禁不住有點顫栗。她聚起了全副力量,等待著那就要落到頭上的嚴厲訓斥。小丫頭春喜貼著牆,站在斜對麵的堂屋門框外邊,使老主人沒法看見。她對著羅蘭,在黑影中露出來蓬鬆的頭頂和半個圓臉,向羅蘭眨眼睛,擺擺手,意思是要地不要頂撞老爺,隨即溜進了黑影裏去。
羅蘭看出來父親十分生氣,顯然已經罵了她的二哥羅明,而二哥頂撞了他。到底為了什麼事,而且把她也牽連在內,她不明白。她不願多看父親的鐵青麵孔,側轉頭,將眼睛向堂屋門口瞧去。忽然,她看見大嫂李惠芳也悄悄地來到門外。惠芳站立在堂屋門外的左邊,使公公沒法看見,深情地望著羅蘭,擺擺頭,又擺擺手,叮嚀她不要言語。羅蘭轉過頭去,看著父親,心中間道:
“到底為著什麼事兒?”羅香齋對於兒子的倔強,不但不聽教訓,而且一步不讓,不但感到意外,而且心中難過。沉默了一陣之後,他突然抬起頭來,壓低聲音說:
“我不願過問你們的事情,不過我究竟是你們的老子,不忍心眼巴巴地望著你們誤人歧途。我久已不常到外邊走動,別人縱然聽到各種閑話也不肯告我知道。可是我並不糊塗。
我早就知道地方上對你們做的事議論紛紛,責備我不加管教。
今天有人來告我說,你們在鄉下宣傳,在街頭演戲,男女混雜,有些宣傳同共產黨一個腔調。許多人對你們很有意見,隻是礙著我的麵子,不肯趕你們離開這地方。幸而還有人出於好心,來把地方上的輿論告訴了我……”“哼,輿論!”羅明用挑戰的口氣問;“這個人到底是誰?”“不準你打斷我的話!”羅香齋嚴厲地喝了一聲,左邊鬢角因激怒而突現的一條青筋緊張地跳動起來。停一停,他又勉強壓低聲音說:“這個人自然是同咱家關係密切,關心你們,才肯向我說出實話。你們看吧,聽話不聽話全在你們自己,如果你們承認是我的兒女,就昕我的話,趕快脫離同學會,退出講習班,或到後方讀書,或暫且住在家裏自修,等秋後再往後方讀大學。我的話隻有這麼多,你們想想,馬上就給我回答!”大家又緊張地沉默起來。羅香齋望望兒子,又望望女兒,不由得一陣心酸,搖晃著方下巴課深地籲了一口氣。
從羅香齋作為臥室的西頭一間裏傳出來一陣嗤嗤聲,將這座堂屋中的沉默打破。羅蘭的眼睛落在地上,惘然想道:
“這是誰在裏間抽大煙呢?”她正要隔著門簾子縫兒向裏間瞟一眼,忽聽得她父親又焦急又忿怒地問道:
“說呀!為什麼都裝啞巴?”羅蘭看她二哥一眼,兄妹倆仍然拿沉默當做回答。
“既然沒有話說,”父親停了片刻,又說道,“就算是同意了我的主張。好吧,也不枉我生你們,養你們,畢竟你們還知道我的苦心。明天你們就搬回來住……”“不,”羅明突然截斷父親的話說,“我不能同意你的主張!”“我也不同意!”羅蘭跟著說。
羅香齋猛然一怔,隨即說:“好,好,不同意!不同意!難道胳膊能扭過大腿?聽著!我的話就是命令,不同意也得同意!”羅明冷笑一聲,昂然抬起頭來,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我不能聽從你的話,因為我是中國人,應該救中國!”“狗屁!”羅香齋從太師椅子上跳起來,拍著桌子咆哮道:
“你們開口救國,閉口民眾,開開會,唱唱歌,狐群狗黨,言行荒謬,自以為做的是神聖工作,實際是狗屁!你們是被共產黨利用了!我同共產黨打過多年交道。共產黨的事情我清楚,哼!你們懂得什麼?你們動不動講到北伐,講到清黨,你那時候幾歲?你懂什麼?你們這班左傾學生盡是受了共匪的宣傳,鸚鵡學舌,跟著人家胡說。你們崇拜共產黨,跟著共產黨走,必然誤入歧途,誤國誤民也誤了自己,將來會後悔不及!共產黨打著救亡旗號,實是禍國!”羅明的眼睛冒火,攥得指頭發疼,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反駁,但是咬著嘴唇,硬是忍耐住了。羅香齋認為兒子已經開始聽從他的教訓,無言答對,換了稍微緩和的口氣接著說:
“本來好好一個國家,共產黨處處鬧暴動,打土豪,分田地,共產共妻……”羅蘭突然說:“共產共妻的話是造謠,是誣蔑!”羅香齋轉過頭來望望女兒,看見她兩眼含淚,快要哭了,不禁心中一動。他自來疼愛女兒,盡心撫養,親戚朋友們都說羅蘭是他的掌上明珠。羅蘭長得好看,又很聰明,很像她的母親。羅香齋不能忘記,他同亡妻自從結婚以後,感情一直很好,為親戚、朋輩所稱羨。在他二卜多歲的時候,有一次一位遠親長輩進城來看望他們,要見見他家的少奶奶。羅香齋命妻子出來給客人敬茶。那位長輩紳士將他們夫妻倆輪流看看,忽然高興地望著他說:“香齋呀,果非虛傳,你的豔福著實不淺!”隨即快活地放聲大笑。他的妻子羞得滿臉通紅,趕快躲回後宅去了。由於夫妻感情特好,而妻子又美貌賢慧,所以在有錢的地主紳士們納妾成風的時代,羅香齋身為一縣的民團總團長,後來改稱司令,始終不肯納妾。家中曾經有一個丫頭長得漂亮,粗通文墨。羅蘭的母親自知身體有病,不一定能夠治好,幾次勸他將這個丫頭收房。他都斷然拒絕,後來將這個丫頭打發走了。
羅蘭的母親病危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向坐在床邊的丈夫留下遺言:“我死了,別的孩子都不牽掛,就牽掛蘭兒一個。她是姑娘,年紀還小,你務必好生撫養。她著能長大成人,嫁一個好婆家,我死在九泉之下就瞑目了。”羅香齋牢記著妻子的臨終囑咐。那時候他才是五十出頭年紀,許多人勸他續弦,他都拒絕了,為的是一則忘不下他同亡妻的恩情,二則他害怕蘭兒會受到後母的虐待。而羅蘭也沒有辜負父親撫養她的一片苦心。雖然她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在家中對誰都敢發脾氣,但是在父親麵前從來卜分溫順,不僅她父親十分滿意,連親戚們也常在背後誇讚說:“蘭姑娘很像她的母親,不愧是讀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今晚她當麵反駁父親的話,幾乎是她十幾年來的第一次,使羅香齋吃了一驚。但是他沒有動怒。他看她的兩眼中淚汪汪的,他的心有點軟了。他想道:“她年紀小,又是女孩子,不懂事,責任在他的二哥。”於是不理會羅蘭對他的異常態度,轉望著羅明,竭力用平靜的口氣說道:
“我參加大別山‘剿共’多年,共產黨的事情我比你們清楚。中國共產黨受第三國際指揮,處處跟著蘇聯學。蘇聯在十月革命中不是實行共妻麼?”羅明忍不住回答說:“蘇聯十月革命後有過性關係不嚴肅的現象,可是列寧批評了這種一杯水主義,後來就糾正了。”羅香齋用心在開導兒子,不打算在這個題目上糾纏,接著說道:“你們要救國,要抗日,我都讚成。不過,你們應該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為什麼要跟著共產黨跑?”“我們是要救亡,要抗日,不是跟著什麼人跑。”“聽說你們並不真心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戰……”“如果蔣委員長抗戰到底,我們就擁護。不然,人民自己也要抗戰,直到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中國。”“胡說,又是共產黨的腔調!”“不,這是中國人民的聲音。”羅香齋瞪了兒子一眼,忍下一口氣,暫時沉默。如果在幾年前,他會跳起來打羅明兩個耳光,然而考慮到現在兒子已經長成大人了,倘若沒有七·七事變,今年該大學畢業了,他氣得八字胡不住抖動,竟忍住不打羅明。過了片刻,他叉說道:
“你們青年人經事太少,愛趕時髦。現在你們跟著共產黨走,將來要吃大虧。共產黨六親不認,隻講階級鬥爭,不適合中國國情。中國社會並沒有階級,隻有大貧小貧之分。你懂嗎?”羅明心中冷笑,但沒做聲。
羅香齋接著說:“共產黨將‘階級鬥爭’四個字奉為真理,越鬥眼越紅,毫無情理可言。中央軍四麵圍剿,共產黨應付不暇,還要自相屠殺。有些人剛在前線上立了戰功,忽然被指為內奸,反革命,拉出去槍斃。中央軍殺共產黨,共產黨自己殺自己。大別山蘇區的情況我清楚,可是對共產黨亂殺自己同誌的事,我簡直不能理解。聽說在江西蘇區,共產黨對自己人殺得更凶。你們糊裏糊塗地跟著共產黨跑,將來會有好結果?”羅明說:“你說的蘇區情況我也聽說過,不過都已經過去了,錯誤的曆史決不會重演。”“哼,曆史不會重演!你曾祖父在平定洪楊之亂中是立過戰功的。我小的時候常聽他談,洪楊盤踞南京城,清兵在孝陵衛建立江南大營,又在揚州建立江北大營,圍攻南京。這江南大營就在南京城外,時刻威脅南京,會要洪楊發匪的死命。
至於江蘇、江西、安徽、浙江各處,清兵都在跟長毛作戰。任何有識之士處在洪楊地位,都應當竭盡全力消滅江南大營,將南京周圍數十州縣置於把握之中,使太平天國有土有民,足食足兵,立於不敗之地。朱洪武稱吳王時經營天下,就是從鞏固南京周圍開始,然後東征西討,逐步剪滅強敵。可是洪楊與韋昌輝之輩無此遠見,不以鞏固南京周圍為立國大計,竟然在南京城中互相屠殺,自己把從廣西來的精兵良將殺死數萬之眾,連開國元勳都殺了。發匪從此元氣大衰,走上敗局,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