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曆史不會重演?可是共產黨在豫鄂皖邊區和江西兩處盤踞的蘇區中都屠殺自己的黨員幹部,就不曾將洪楊之亂的往事作為前車之鑒!我敢斷言,共產黨在中國絕對不能成功。退一萬步說,共產黨如果成功,仍然不能免去內訌,有太平天國的前例在,我不是隨便瞎說。你們這班青年學生,隻有滿腔熱情,將來也許不是死於抗日戰場上,而是死於你們自己同誌手中。”羅明憤怒地說:“不會。不會。共產黨在中國成功之後,決不會發生內訌!”“不會?哼,‘溫故而知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遠看太平天國,近看江西蘇區和鄂豫皖蘇區,所謂‘殷鑒不遠’,就是這個道理。”“我認為共產黨會吸取在蘇區的經驗教訓,決不會使自己的錯誤曆史重演。”“你敢說不重演?在幾千年的曆史上,錯誤曆史反複重演的事不勝枚舉,一讀曆史書,怵目驚心。我是飽經風霜,看透世情,所以才急流勇退,自甘淡泊。你們青年後生,毫無處世經驗,隻是誤喝了馬克思主義的迷魂湯,迷了心竅,總愛把共產黨看成一朵花,將來瞧吧。哼,盲從!盲從!”羅明聽到“盲從”一詞,氣得聲音打顫,立刻反駁說:“我沒有盲從!我是本著我的理性和良心生活。做救亡工作符合全民族的利益,毫不為私。社會上對講習班的各種謠言和中傷之詞,請你不要相信!”“別的閑話不多,對講習班的主要意見是你們那裏有異黨活動。”“哼,真是笑話!按照某些人的看法,凡是熱心做抗日救亡工作的團體和個人都是異黨活動,那麼國民黨方麵做的是什麼工作?”“胡說!抗戰也好,建國也好,必須在委員長領導之下進行,才不被異黨利用!你懂麼?你懂麼?”“我隻看現實,不信空話。誰是真心實意地抗戰,誰是半心半意地抗戰,曆史將會證明。學校有事,我要走了。”羅明突然站起,態度堅決地走出堂屋。羅香齋對兒子這種從來沒有過的反抗態度感到意外,愣了一下,但也無可奈何,罵道:

“滾吧,滾吧!……不孝的畜生!”他目送兒子頭也不回,迅速地走出二門,非常痛心地歎息一聲,半天沒有再說出一句話來。

羅明走時,羅蘭吃了一驚。她曾想跟在二哥的背後走開但是正當她遲疑不決時候,她看父親很痛苦,向她望了一眼示意有話要同她說,於是她不忍心馬上走了。剛才羅明同父親鬥爭的情況,給羅蘭增添了勇氣。她在緊張中等待著父親說話。

春喜又從門框外露出來蓬鬆的頭和稚氣的圓臉,向羅蘭擠擠眼睛,同時李惠芳對她擺一下下巴,都示意她趕快走掉。

這時候羅蘭一點兒臨陣脫逃的意思也沒有。她從來在盛怒的父親麵前沒有像今晚這樣的倔強和勇敢,等待向父親反抗的機會。正沉默間,她聽見那位躺在裏間床上抽大煙的人喀喀地咳嗽幾聲,向地上叭地一聲吐了一口濃痰,隨即從床上坐起來,向外間開言勸道:

“香哥,你不要動怒,好好同蘭姑娘說一說,我知道蘭姑娘自幼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她二哥的脾氣執拗,明天我去找他回來,好生開導開導。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同他動什麼氣喲!”從說話的聲音上羅蘭聽出來這人是她的遠房表叔範仁甫,外號範大炮,商會的常務委員。他是“五四”時代的大學畢業生,在北京求學時候很少讀書。親戚們都說他在北京上學時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戲院和八大胡同中,到開封也是常常迷在第四巷,不幹正事。在吳佩孚時代,他做過兩任縣長,北伐以後帶著妓女從良的姨太太和贓錢回到故鄉,在地方政治舞台上興風作浪了六七年,近幾年漸漸垮了下來。

“難道是範大炮傳的閑話麼?”羅蘭想,“好,範大炮,我總要好生記著你!”“唉!”羅香齋又搖搖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報應,報應,全是上天給我的報應!”羅蘭抬起頭來挑戰說:“什麼報應?”“因為我以前殺人太多,毀的家庭太多,上天才使我的大兒子不成器,二兒子和女兒……”羅香齋沒有說完,痛心地連連搖頭。從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裏閃落掉兩顆眼淚。

羅蘭突然小聲說道:“哼,我覺得你有這樣的二兒子和女兒,正可以在別人麵前驕傲哩!”她以為這一句反駁的話定可以把父親激怒,等待著父親的大聲訓斥。誰知出她所料,父親竟然沒有咆哮如雷,沒有拍桌子,反而變得溫和慈愛,望著說:

“蘭,你是好孩子,自來很聽我的話。你自從七歲上死了母親,我為著怕你受折磨不再續弦,十分心思有九分放在你身上。你現在高中已經快畢業了,我滿希望供你繼續讀書,上個好大學,一直到大學畢業,了結我一樁心願。你如今跟著你二哥參加什麼救亡工作講習班,搬到學校住,很少回家來。你已經懂事了,為什麼這樣不體諒老人家的心?唉,你越讀書越不知道‘孝順’二字是怎樣講了!”羅蘭回答說:“現在是全民族的生死關頭,凡有愛國頭腦的青年都爭取做救亡工作。我是父母的女兒,但我也是中華民族的女兒。常言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民族正處在危亡時候,我雖是女孩,但是我也有熱血,也有責任,我不能死守家中,落在這時代的青年後邊。”羅香齋遲疑一下,說道:“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你還是一個孩子,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多了你一個,國家不一定得救;少了你一個,國家不一定就亡……”羅蘭截斷父親的話頭,問道:“要是家家的父母都這樣想,還有誰家兒女去救祖國?那‘匹夫有責’的話,豈不成了空話?”羅香齋點燃了一支香煙,沉默不語。羅蘭又說道:

“我知道父親很愛我,我也願意做一個孝順女兒。可是如果天下的父母都把兒女留在身邊,不讓他們救國,國家不是隻好亡了麼?”羅香齋更覺得無話可說,心中開始發現,女兒雖然不像她的二哥那樣思想左傾,中毒太深,但是這姑娘的翅膀也快長硬了,對世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了,不會再像往年那樣處處聽話了。他想了片刻,感到無可奈何,慢慢地說道:

“前天清明節,你們也不去上墳,也不回家來在曆代神主和你奶、你娘的遺像前磕頭燒紙,可見你們對亡故的老人一點孝心也沒有。對死去的母親盡孝道,就是要‘無違’,要‘慎終追遠”。你母親在世的時候,因為你很小,不能體諒母親的心情,沒人怪你。母親死後多年,你懂事了,卻不能讓母親在九泉之下為你放心,這能算孝?還有,如果父母一生所深惡痛絕的,兒女們偏偏樂之好之,那簡直是不肖兒女。我家世代書香,自你曾祖父以來都是父慈子孝。我不願意看到我的兒女一代敗了家風,貽笑於人……”他傷心得說不下去,差不多要哽咽起來。吹著紙撚子,呼嚕嚕地抽一口煙,把煙灰吹落地上,然後抬起頭來,從眼鏡邊望著女兒的臉孔,期待她開口說話。但羅蘭趕忙躲開了父親的眼光,扭轉頭向院裏望去。她的心裏非常難過,一方麵反對他父親的思想頑固,一方麵又覺得父親可憐,同時她看出來他真是老了。

羅香齋等不著女兒說話,又歎了一口氣,說道:

“你小的時候,在家中讀過《論語》,你應該還記得盂武伯問什麼是孝,孔子說,‘父母唯其疾之憂。’聖人這句話表達出天下萬世為父母者的愛護兒女之心。為兒女者應該時時刻刻記著隻有父母最關切他們的身體,不僅不要誤人歧途,危害自己生命,連飲食起居也應該處處留意,免得生出疾病。蘭,我講的這番道理你能夠完全懂麼?”羅蘭不敢望她的父親,點一下頭,兩行熱淚骨碌碌滾到頰上。父親抽了口紙煙,又接下去說道:

“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現在縱然不能夠再講這話,但也不可毫無代價地把自己身體毀傷,叫老的看見難過。蘭,你看,你比從前瘦多了。你縱然不為自己愛惜身體,也應該為我這個桑榆暮景的老頭子愛惜才是。你看我這兩鬢,比去年白得多了。蘭,你在講習班吃的不好,還是回家來吧。別弄壞了身體,跟你萍姐一樣。你姑近一兩年為你萍姐的事情,幾乎要哭瞎了眼睛!”提起寄萍,羅蘭滿肚皮又是難過又是氣,恨不得大聲說道:“這都是封建家庭的罪惡,難道能怨我萍姐自己?”但是她努力忍耐著,咬著牙死不做聲。羅香齋見她仍然不言語,以為她已經有點回心轉意,趕緊說道:

“我聽說你們學校裏吃得很壞,聽我的話,還是回來吧。

你住在家裏,吃家中的飯,願出去找同學玩玩我又不管束你,有什麼不好?”“問題在生活得有意義,不在乎吃飯好。我在學校裏,比在家快活得多。”“我何嚐不知道你呆在家中煩悶?”父親放下煙袋說,“我是怕你在外邊吃得太壞,糟踏出病來,像你萍姐那樣,使我一則對不起你早死的娘,再者我自己到老景不惟得不到你的安慰,反而要替你操心。”“怕吃苦就別救國。我們吃得雖然不好,卻比前線士兵和鄉下老百姓吃得好多哩。”“唉,傻話!”羅香齋苦笑一下,“你怎樣能同鄉下老百姓比?”“這兩種人是國家真正柱石,我當然不配和他們比!”羅香齋完全沒料到從他的女兒口中會說這樣的話,不覺一愣,同時大怒。但當他正要嚴厲責罵時,隻聽範仁甫在裏間床上放下煙簽子,隔著隔扇向羅蘭說道:

“蘭姑娘,別跟你二哥一樣不懂好歹。你伯說的話全是出於骨肉之情,你應該好好地聽從才是,怎麼越長越不懂話了。”“都是跟那班沒有家教的東西混在一起學的好處!”羅香齋氣憤地說。

“香哥別動氣,你讓我同蘭姑娘說幾句。”範仁甫又向羅蘭叫道,“蘭姑娘,你來我麵前來,我同你細細談談。”“我一不願當劣紳,二不願抽大煙,三不願放大炮,咱兩個無話可談!”“瘋了!”羅香齋大聲喝道,歪著頭怒視著女兒臉孔,額上的青筋又跳動起來。“沒老沒少,順嘴胡說!你真是瘋了不成?我知道這都是黃梅教你的,先教你家庭革命,然後再教你,再教你……簡直是洪水猛獸!一個個都變成了洪水猛獸!我聽說你近來不讓黃梅稱你做小姑,你讓她提名道姓地稱呼你。好,好,你崇拜她,跟著她學!”“她既沒有教我家庭革命,也沒有叫我變成你說的洪水猛獸。我應該向她學習的地方很多,但說出來你們也不會了解。”“你,你,你……”羅香齋氣得說不出話來,搖著方下巴,急促喘氣。“你再強嘴!”“因為她是佃戶的女兒,不是吸別人血汗長大的,所以你瞧不起她的卑賤身份。但她的靈魂比我們的高尚純潔得多,我連給她提鞋帶也不配!”“什麼!”羅香齋猛拍著桌子,嚴厲地大叫一聲,“瘋了!”“我連給她提鞋帶也不配!”羅蘭重複說,憎惡地向全屋掃了一眼,迅速地向門口走去。

“蘭,不要走!”羅香齋忽然改換成一種絕望的悲聲叫道,“唉,不要走,站近一點,我有話同你說。——你站在門口做什麼?”“我要吸一點新鮮空氣,這屋裏悶死我了!”羅蘭站在門檻邊,等待著父親說話。羅香齋不得已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喃喃地說:

“趁你範二叔在這裏,我想同你談一談你的親事……”“我什麼人也不要!”羅蘭拔腿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屋裏悶死人……我要走了。”“蘭姑娘,”客人在屋裏叫道,“你不要叫你伯太傷心了!”羅蘭不再回答,隻顧逃走。這時候上弦月已沒留下一絲光彩,院子裏十分昏暗。剛一腳跨出過廳,她看李惠芳正在前院等她,一把拉著她的手,興奮地小聲說:

“你勝利了!你勝利了!隻是咱伯會氣下病的,你一兩天再回來看一看他,在他的麵前說一句暖心話。”她趕快把一封信塞到妹妹手裏,又說道:“快回學校吧,已經快半夜了。”羅蘭顧不得是誰的信,往口袋裏胡亂一塞,拔腿就走。一個頭發蓬鬆的影子在她的麵前跑著。等她跑到大門時,大門的門閂響動幾下,隨即嘩啦一聲打開了。羅蘭跨過高門檻,走出大門。那個頭發蓬鬆的小姑娘和看門的老黃狗緊跟著出了大門。剛下台階,春喜緊緊拉住羅蘭的衣角,用帶哽咽的聲音向她說道:

“姑姑,我送你回校!”“不行!快半夜了,你一個人回家不害怕麼?”“我不怕,有老黃狗跟我一道。”“好吧,你同老黃狗送送我吧。我可是怕一個人晚上走路!”走了一陣,春喜忽然站住,淚眼望著羅蘭,用可憐的聲音懇求說:

“姑姑,以後你要是離開家,也帶我離開這裏吧!”羅蘭心中一動,注視著春喜的含著淚光的一雙大眼,回答說:

“好的,我以後帶你跟我一道。”“真的,姑姑?”“真的。我決不騙你。可惜,你來俺家的時候太小,你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地方人。要是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地方人,也記得你父親的名字,我會將你帶出去,交給你的親生父母。”春喜突然雙膝跪地,抱住羅蘭的腿哭了起來。羅蘭說:

“春喜,快起來。你相信我,我說到做到。快快起來!”春喜仍在跪著,仰起臉來看羅蘭,那稚氣的圓臉上滿是淚痕。她哭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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