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夜絮語
清明節過去幾天了。
這是一個風軟花香的暮春之夜。上弦月像一個尚未長成的小姑娘,躲在鄰家院中的綠楊背後,怯生生地側著一隻眼睛向校園中窺望。校園中的樹梢上,花枝間,春夜在極其神秘地、輕悄地、溫柔地絮語著。從樹梢上望過去,幾顆幽靜的明星倚著雉堞殘破的古城頭,像小姊妹們並排兒坐在一起,悄悄地談論著天上的荒唐故事,生怕被別人聽見。
黃梅和羅蘭懷著奇異的飄然心情,都不說話,親密地依偎著,耳朵和鬢發互相廝磨,在花影間走來走去。黃梅穿著新做的草綠製服,戴著軍帽;那一個穿著淡紫色的短袖旗袍,兩個小辮子搭在肩上。羅蘭差不多是無力地倚靠著黃梅,而黃梅像男性似地扶持著她的朋友。走到丹桂樹下,她們仍然不說一句話,隻交換了一個眼波,在微帶涼意的青石長凳上坐了下去。這正是十天以前魯輝揚和王淑芬所坐的那條石凳,如今她兩個相偎相依地坐在上邊。羅蘭心中一動,一方麵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一方麵好像是被一個知心人溫存一樣,心頭上感到了朦朧的愛的幸福。雖然她分明是倚靠在女友身上,但在她空幻的陶醉中,這女友卻成了楊琦,而非黃梅。她隻覺兩頰燃燒,心魂搖蕩,連自己也不知道眼前的種種情景都非真實。
當扶著羅蘭在月色微明、花影輕搖的石子小徑上走著的時候,黃梅隻感到她自己很像是一個男性,十分有趣,心頭上飄著春意。一坐在丹桂樹下,想起來那晚上魯輝揚和王淑芬也正像她們現在似地坐在這兒,也不由得臉頰一紅,心頭噗噗地跳了幾下。她本來用右手摟抱著羅蘭,羅蘭像帶著三分醉意二分瞌睡斜靠在她的身上,如今她趕忙把右手抽回,從身上把羅蘭推開。羅蘭像從甜蜜的夢境中被人推醒,怔了一下,索性又閉著眼睛向黃梅的懷中倒去。黃梅把羅蘭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撫摩著她光滑的胳膊,悄悄地問道:“你在想什麼心思呀?”羅蘭已完全恢複了理智,故意不說話,也懶得睜開眼皮,像一個在姐姐懷中撒嬌的妹妹似的,她裝做睡熟了,輕輕地扯著鼾聲。
黃梅推一下她的女友說:“好好告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心思?剛才為什麼那樣煩悶?”“別同我說話,我已經睡著了。”羅蘭合著眼皮,故意扯著輕輕的鼾聲。
“啊,原來你已經睡著了!那麼你夢見誰了?”羅蘭裝做沒聽見。停一停,黃梅俯下臉去,湊近她的耳朵說道:
“那天晚上,魯輝揚和王淑芬就像咱們這樣兒……”“討厭,你想死了!”羅蘭一骨碌坐起來,半嗔半笑地望著黃梅的眼睛說:“你隻會記得這種混賬事兒,不害羞!”黃梅紅了臉,擠擠眼睛:“難道你已經忘了麼?”“討厭!”羅蘭的臉頰也飛紅了,一麵笑著,一麵揚起手來裝做要打的樣子,罵道:“人家的事情與你什麼相幹?你倒是心裏邊念念不忘!”“我是想著,想著,假若我是個男的……”“混蛋!”羅蘭把嘴一撇:“別想瘋了,你下一輩子也不一定托生成男的!”黃梅又摟抱著羅蘭的肩膀,頑皮地笑了起來,小聲說:
“你心裏想得比我多,卻不讓別人知道你想些什麼;我是心裏想得少,嘴裏說得多。咱們倆恰恰是反個過兒。”“黃梅,你想什麼問題都太現實,這一點我不讚成!”“想問題現實一點有什麼不好?”“我認為現實的昧兒淡一點,空靈一點兒才有詩意。”“小姑……”“你怎麼又叫我小姑了?不能改變稱呼麼?”“啊,我起小叫順口了,以後堅決記住不再叫你小姑了。
……羅蘭同誌,你是富裏生富裏長,從來不關心柴米油鹽,不知道饑寒困苦。如今已經到了荒春,鄉下人十戶有九戶沒有糧食吃,還要應付鄉保長不斷來催逼各種各樣的苛捐雜派。
鄉下小百姓見天遇到的隻有苦難重重的現實,沒有空靈。”“夠了,夠了。我就不愛聽政治課。”“這不是政治課,是現實生活。”“你講完了沒有?”“還有幾句話就講完了,你聽不聽?”“好,你講吧,反正今晚上的好興致都叫你破壞完了!”黃梅笑一笑,接著說道:“日軍占領我們的東三省,這是現實。日本發動了大規模的侵華戰爭,這是現實。日軍每到一地,屠殺中國人民,焚燒村莊,強奸婦女,這是現實。光在南京城,日軍就屠殺了幾十萬沒有反抗能力的中國人,這是血的現實。空靈在哪兒?你所說的空靈看不見,摸小著,大概隻在你的想象中有!”“好了,好了。咱們今晚不談這些好不好?”“好,不談了,你別生氣。”她們都不再說話,繼續坐在桂樹下,欣賞春夜小院中的幽靜月色。雖然黃梅依然摟抱著羅蘭的肩膀,羅蘭依然緊靠在黃梅的身上,但是羅蘭的情緒再也不能像剛才那樣充滿著超脫於現實之外的詩意了。過了一陣,羅蘭從石凳上站起來,拉著黃梅說道:
“咱們到荷花池那邊去坐。”“地上有露水,坐這兒不怪好嗎?”“我討厭這地方。?
“小林討厭這地方還有道理,你何必討厭呢?”“這地方不幹淨。”“這有什麼關係?別人幽會過的地方為什麼這樣惹你討厭?嗨,你這個人真是古怪!”“反正我不高興坐在此地,你願意你自己留下好啦。”羅蘭堅決地往荷花池那邊走去,黃梅隻好同她一道,但心裏卻覺得有點好笑。
到了荷花池邊,她們各自掏出花手絹攤在潮濕的青草地上,膀靠膀坐在池邊。這池子隻有四五丈長,兩三丈寬,荷葉稀疏,一彎新月帶著繁星落在池中,幽靜地閃著銀光。黃梅望著水麵,回想著半個月來的講習班生活,活潑而緊張,愉快而幸福,日子就像是閃耀著朝日金光的波浪,迅急地、忙碌地、一浪緊推著一浪地奔流過去。想著想著,她感到十分興奮,湊近羅蘭的鬢邊問道:
“羅蘭,你看我比起才來的時候,不足長進得很多嗎?”羅蘭點點頭,沒有說話。她因黃梅的話而想到自己身上,感到一種漠然的空虛和悲哀。
黃梅又說道:“我覺得我以往十幾年的日月全是虛過,這半個月來的生活才真是生活。半個月中我在知識上的進步比我上幾年學校得益還多。真的,你批評批評我,我到底怎麼樣7”“你,又用功,又聰明,又能幹,”羅蘭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望著池中的纖月和微微動蕩的星光悵然一笑。
“見鬼!我請你給我個正確批評,誰請你往我的頭上戴高帽子?”“我說的是實話。”羅蘭轉過臉來接著說:“你同張茵都是這偉大時代的新女性,小林也可以,隻有我不配。我什麼都明白,但是我……”“你為什麼說自己不配做個新女性?這不是故意挖苦我跟張茵、小林麼?”“你不了解我,黃梅。”羅蘭低下頭歎了口氣,“隻有我萍姐一個人了解我,她隻恐怕找這樣發展下去,將來會自殺。”“見鬼!你為什麼這樣悲觀?”“這不是悲觀。萍姐說我同時代很不凋和,我覺得她說得非常深刻。”“不調和是不是矛盾?”“也算是矛盾吧。”“有矛盾才有發展,問題是在你怎樣克服這種矛盾,使自己向確的路上發展。你想,哪個人的思想上沒有一點矛盾呀?”“你又滿口術語起來了!黃梅,將來叫你嫁給個哲學家才好呢。”黃梅推了羅蘭一下,說:“俺將來多讀書,自己做哲學家,偏嫁一個不懂哲學的人,好讓他低三下四地向我求教。”“不要鼻子!”羅蘭被逗得笑了起來,又說道:“人家一肚子煩惱,你偏偏愛說笑話!”“不叫你笑一笑,我真怕你要跳進花池裏自殺呢、,告我說,羅蘭,你為什麼近來總是憂憂鬱鬱的?是不是為著戀愛苦惱7”“別胡扯,我永遠也不會戀愛!”“真的,你悄悄告我說,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到底,羅蘭——你看,我現在真不再問你叫小姑了——到底有什麼事情老使你不高興?你隻告我一個人說有什麼關係?”“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我為什麼不快活;原因很多,我自來沒有分析過。”“你真是古怪!算了,我也不白問你的心思了,反正日後我總會知道的。現在我同你說個笑話兒,你願意聽麼?”“什麼笑話兒?”“從前呐,”黃梅快活地開始說,“我恨你跟萍姑恨透了,連想起你們時也要咬一咬牙的。誰料到咱們會變成親密的朋友?還有你二哥,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這麼好,這樣的叫我敬愛!”“你愛他嗎?”羅蘭突然攔住問,鬼祟地眨著眼睛笑。
“該死!”黃梅照羅蘭的背上打了一拳,罵道:“人家同你說正經話,你偏往一邊胡扯!”“那麼是我聽錯了。嗨,真討厭,叫我隻高興半截兒。”羅蘭笑了一陣,又問道:“你猜我二哥在這些女同學中喜歡哪一個?”“我管他喜歡哪一個!我們還是說正經話吧;你要是不讓我說正經話,我可要走了。”“好,好,你就說正經話吧,我再不淡我的二哥了。”“我又沒禁止你談他,你的話何必帶刺兒?你看我不敢把你甩在這裏走麼?”黃梅一麵說著一麵裝做要站起來的樣子,羅蘭趕忙拖住她的一隻胳膊,要求說:
“你看,我剛剛快活了一點兒,你就要走。旱知道你是這樣,我也不拉你來了。”說畢,裝做生氣的樣子,把嘴唇噘了起來。
“我說句正經話,”黃梅說,“從前我以為敵人永遠是敵人,朋友永遠是朋友。現在我才知道朋友也可以變成敵人,敵人也可以變成朋友。問題是看鬥爭的目標是相同,還是相反。
現在是民族利益高於一切。昨天張茵……”“你是要對我講書麼?”“別打岔。——昨天張茵說的對,革命是最崇高、最神聖的事業,隻有在這事業上,人和人才能真誠地相親相愛,相救相助,生死同心。羅蘭,你如果能同革命事業打成一片,我想你決不會自己煩惱、苦悶、歎息、悲觀。你越是把自己同革命事業隔離,你的靈魂就越是變得孤獨、寂寞。真正的快樂是從勝利和希望中產生的,而勝利和希望都是人們自己創造的。
我說的話你相信麼?”羅蘭點頭說:“當然相信。”“我自己永遠是樂觀的,”黃梅繼續說,“天大的不痛快也不會放在心上。我什麼挫折磨難都經過,在大風大浪中長了這麼大,要是同你一樣,豈不早就不自殺也要憂愁死了?我的眼睛永遠是望著光明的將來,將來的世界是我們的,是我們的,絲毫沒有疑問!”羅蘭不說話,隻望著黃梅笑著,不知心中究竟是悵惘還是感動。黃梅咽下去一口唾沫,越發興奮起來,說道:
“我時常想著,假若世界上的人沒有受壓迫的,沒有受生活折磨的,都能受合理的教育,發展自己的天才,貢獻自己的能力,這個世界不知要被創造得多麼好呀!”羅蘭帶幾分感慨地小聲說:“你真是樂觀,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我對於未來世界的希望毫不懷疑,隻是我本身有許多弱點,帶給我許多苦惱。我想我將來換換環境,也會變得同你一樣的。”“你快點變吧,羅蘭!我們都佩服你的聰明,隻要你再充實充實生活,將來一定有很大成就。楊琦先生們都說你如果向文學方麵發展,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哩。”“別聽他們背著我胡說!”羅蘭罵了一句,同時用肘彎向黃梅身上推了一下,但實際上她的心中忽然充滿了快活和驕傲,忍不住從嘴角流出來一絲微笑。“你什麼時候聽楊先生們談論我?沒有罵我吧?”“昨天楊先生同羅先生一道談起你來,我同張茵也在場,他們都說你很有希望,隻是心中有許多矛盾。”“誰說我心中有許多矛盾?”羅蘭急忙問道,呼吸有點兒急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