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我說,他的眼睛怎麼樣?”林夢雲向黃梅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突然伏到桌子上,曲疊起兩隻胳膊把臉孔埋藏起來。聽見黃梅又在翻她的日記本,林夢雲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按在上邊,小聲說:“不許再看!”黃梅平日認為小林和羅蘭的手都很好看,是那種非勞動家庭出身的姑娘們的手,小巧嫩白,十指纖纖,和她自己的手不同。
她的手雖然也不算太大,也還秀致,但皮膚不白,也缺乏嬌嫩,而且手掌上生有薄薄的膀子。現在她看著小林的手背,覺得真是可愛。小林的手背上,連接四個手指的關節處,竟然有四個小小的酒窩兒。黃梅忽然露出來她童年時的頑皮本性,伸出右手中指在茶杯裏蘸一下,將一滴水滴進小林手背上的一個小酒窩中,林夢雲將手猛一縮,離開了日記本。黃梅像閃電般地將她的日記奪走,快活地笑了起來。林夢雲並不想辦法搶回日記本,隻是抬起頭來,生氣地在桌上一拍,說道:
“真討厭!我以後再不叫你姐姐了!”“不叫我姐姐沒關係,隻要你以後把我當做好同誌就行了。”黃梅為著關心小林對陶春冰的真實感情,趕快翻到了清明節第二天的日記。這一天的日記有兩頁,關於陶的隻有一小段,這樣寫道:
今天下午我跑去看陶先生,順便請他在我的紀念冊上題幾句話。他因昨天中午在杏花村多吃了幾杯酒,晚飯後去看吳寄萍的病(她下午突然又吐血了),夜間沒有睡好覺,今日他的臉色有點蒼白,頭腦悶騰騰的。談到他要走的問題,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感到了一點兒悵然,他也望著我好半天默默無言。
黃梅看了這一段還不滿足,忙翻到清明節當天的日記去看。這一天,小林的日記滿滿的寫了五頁,把宴會上的情況詳細地記了下來。陶春冰在飯後沒有馬上回來,而是被吳寄萍約去談話,林夢雲以為陶吃醉酒了,所以當天的日記寫到末尾的時候,另起一行,寫下這樣兩句話作為結語:
夜深了,他的酒醒了沒有?祝他晚安黃梅點點頭,把這句話重複地讀了兩遍,又細細地品味片刻。忽然,她用合起來的日記本在林夢雲的頭頂上輕打一下,有一句剛才羞於說出的話再也憋不住了,俯身湊近小林的耳朵根,悄悄地笑著問道:
“小林,你愛陶先生是不是?”林夢雲猛然抬起頭,奪去日記本,紅著臉小聲罵道:“放屁,早知道你要胡說八道,我不讓你看我的日記了!”“我是同你說著玩兒的,”黃梅親呢地從後邊緊緊地抱住她,“何必發脾氣?小林,這屋裏沒有別人,咱兩個談幾句體己話好不好?”“什麼體己話?……你可得同我談正經話;說混賬話我就把耳朵掩住!”“咱們正正經經地談一談你跟陶先生的事情,因為我對這件事非常關心。”“我跟陶先生的什麼事情?”“小林,你別和尚戴個道士帽,假裝懵懂僧。你肯讓我打開窗子說亮話麼?”小林點頭同意:“好,你說吧。”隨即把嘴唇咬了起來。
“我有充分理由,”黃梅說,“證明你同陶先生之間……”“聲音放小點兒!”黃梅放低聲音接著說,“你同陶先生之間有一種神秘關係。許多人都看出來陶先生很愛你,並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感覺。他喜歡你去找他玩,愛聽你唱歌,常常稱讚你有唱歌天才,前天中午他也是有一半因為你才多喝了幾杯酒,難道這還是假的麼?你近來差不多天天跑去看陶先生,從這日記上也流露出你的感情,你還想抵賴不成?”“我隻承認我對陶先生十分敬愛,把他當先生看待。我從來沒想到這是戀愛。”“難道敬愛不可以變成戀愛?”“你不懂,這完全是不可能的。”“哼,什麼事情都是會發展變化的。如今你覺得你同他不可能發生戀愛關係,你對他隻是敬愛。日子稍久,保不住一點一點地你對他的敬愛發生質變,到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哼!”林夢雲的感情激動得非常厲害,哀求一般地小聲說:“咱倆不談這個好不好?反正我知道陶先生心裏喜歡我,我也敬愛他,小過,不過,”她咽下去一口唾沫,“我們之間有很大距離,永遠也不會發生戀愛!小黃,我覺得心裏很難過,咱們不要談這個,你將來瞧吧,不會的,我說不會就不會!我決不會自尋苦惱,也不願給陶先生增加煩惱……咱們別談這個無聊的問題了!……”黃梅好像受了小林的感染,也覺得心頭上和眼睛裏微微蕩漾著平日不曾有過的感情,略帶悵惘的口氣說:“不願談就不談。見鬼,現在是抗戰第一,談這事有點無聊!”她放下小林,回到自己床邊,渾身困乏地躺了下去,眼睛茫然地望著燈光,麵前出現了羅明的影子。“見鬼!”她罵道,“無聊!”羅明的影子不再出現了。但是她的心緒不寧,說煩惱不像煩惱,說空虛不像空虛;並沒有想什麼,但同時又仿佛想了很多。過了一會兒,她揉一揉微微發酸的眼皮,趕忙拿起來一本《社會發展史》,隨便翻到一個地方閱讀起來。無情無緒地讀了兩三頁,她心中稍覺寧靜,但書也不想讀了,從床上坐起來,無所謂地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歎氣?”林夢雲正在繼續寫日記,抬起頭來問。
“什麼也不為。”黃梅回答說,確實不知道她自己為什麼歎氣。
“不為什麼?你的性情剛強,平常很少見你歎氣的。”“我既然是個人,當然也有歎氣的時候,不過不像小羅一樣罷了。”“歎氣都是有原因的,難道有沒有‘內容’的‘形式’麼?”小林笑著問,故意學黃梅近來的樣子喜歡在談話中生吞活剝地夾雜著哲學術語。
黃梅罵道:“見鬼!”“見鬼!”小林學舌說。隨即問道:“真的,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莫非你有什麼心思麼?”“呸!我捶不死你!”黃梅的心中一急,想不出來一個解釋無端歎氣的理由,接著說:“我想起來前天晚上小羅告訴我的一個秘密,就忍不住歎了口氣。”“又是什麼秘密?同寢室就咱們這三個姑娘,整天都成秘密了,真好玩!”黃梅一板正經地說:“你不曉得,的確是一個秘密。前天晚上,小羅告我說,吳寄萍的生日不是清明節,清明節原是她愛人的生日。上星期她又接到吳寄芸從延安來的一封信,說他已經打聽到胡天長的消息,說胡很平安,如今已經到膠東敵後,那裏的武裝鬥爭形勢很好。信中還說小望西長得很健康,醫生證明並沒有染上肺病,已經學會說許多話了。寄萍接到這封信非常高興……”‘林夢雲截斷黃梅的話頭說:“嗨,這算什麼秘密?前天下午小羅就告我說啦,你以為我還不知道麼?”黃梅把眼睛一瞪:“見鬼!你為什麼不告我說?”“小羅不讓我說。”林夢雲抿嘴一笑,跟著問:“‘見鬼’是什麼意思?”“‘見鬼’就是‘見鬼’,壞丫頭!”黃梅用指尖在小林的右邊酒窩上輕輕一點,又罵道:“你心裏真能藏住話,見鬼!”隔壁的同學們都已睡熟了,但羅蘭尚未回來。黃梅和小林暗暗詫異,隻是都沒有說出口來。聽見陳維珍在隔壁喃喃地說著夢話,她們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波。黃梅將下巴一點,要林夢雲靠近她的身邊站著。她悄聲地對小林說:
“關於張茵同你談的事情,我覺得你沒有猶豫的必要,在這樣的時代應該生活得勇敢一點。”“你自己呢?”“我已經加入了。我認為生活在當今世界上,首先要勇於鬥爭,既要勇於破壞舊的,也要勇於創造新的。我們要生活在集體中,戰鬥得更有意義,更有力量。”“張茵說咱們要組織一個宣傳隊往鄉下去,經費有帽目麼?”“羅先生已經同各方麵進行接洽,大概沒問題。”“這幾天敵人從北邊向徐州進攻,戰爭很吃緊,台兒莊看樣子又保不住,你說徐州方麵的局勢危險麼?”“怕什麼?萬一敵人打過來,咱們就打遊擊!”小林的心中一動,歎口氣:“我倒不是怕……”黃梅從寢室裏走出去,站在小院中行深呼吸。有一隻貓在屋脊嗥叫兩聲,十分難聽。黃梅彎腰拾起來一塊坷垃向它打去,將它趕跑。小林聽見房坡上嘩啦一聲,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喘著氣埋怨說:
“討厭!你為什麼嚇唬我?”“我不是嚇你,我是拿坷垃打貓哩。”“多事!它在房子上叫春礙著你什麼了?”“我怕它叫得同學們睡不著。”林夢雲把黃梅的這句話品味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跑上_前死抓住黃梅的一隻胳膊,在她的脊背上連捶兩拳。黃梅有一點莫名其妙,隨後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這句話有問題,也跟著笑了起來。等笑過一陣之後,黃梅用左胳膊摟著小林的脖子,右手從一株梧桐樹的枝葉間指點著屋脊上邊的幾顆星星,在林夢雲的耳邊說道:
“小林,說正經話,我教你認識幾顆最有用的星星。你看,從這個樹枝旁邊直望過去,比屋脊高得有限,有七顆明星像一把勺子,就是北鬥。你向我指的方向找,從這個樹枝旁邊望過去,看見了沒有?”“啊啊,看見了,看見了。”小林高興地說,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深藍的遠方天際。
“你再看,小林,正應著勺子口有一顆星星,稍微有點發紅,那是北極。看見了麼?”“看見了。”“你記清,找到北鬥就可以找到北極。北極的位置是不變的。將來你不管在怎樣漆黑的夜間,不管在什麼鬼地方,隻要找到這顆北極星,就不會迷失方向。人類從很古的時候就認識這顆星星。它對於走夜路和航海很有用處。”“小黃,你告訴了我一個十分有用的知識!”“我告訴是天上的北極星,人間也有北極星,也會替人們引路。”“你說人間也有北極星,在哪兒?”“你自己想想,自己找吧。或者,你明天見了陶先生,問問他也可以。”林夢雲恍然明白,笑著說:“我已經明白了。你說的話真有意思!”“小林,我想告訴你一個消息你聽不聽?”“什麼消息?”“陶先生暫時不走了。”小林的心中一動,問道:“他原說兩三天以內就走,怎麼又改變行期了?”“他講的通俗哲學課,同學們非常歡迎。羅先生們今天下午研究了以後,決定留住他把課程講完再走,他也同意了。”“唉,這才好呢!”“這是好消息麼?”林夢雲掩飾了滿心高興,裝做沒有聽見黃梅的問話,也裝做對陶春冰暫時不走的“大事”不很重視,繼續凝望著遙遠天上的北極和北鬥。她確實把這幾顆星星的位置牢牢地記在心中。過了片刻,她忽然扭轉頭來問:
“小黃,哪是牛郎星和織女星?”“哼!你心裏就記著牛郎和織女,我偏不告訴你!”小林被譏諷得臉一紅,在黃梅的大腿上擰了一把,罵道:
“壞家夥!”黃梅沒有報複她,拉她走回寢室,心中不安地問道:
“羅蘭到現在還不回來,你想,是不是她的家中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