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這樣說。楊先生說得最有意思——”“討厭!他說我什麼了?”“他說的話像作詩一樣,你讓我想一想。”“你真是討厭!”羅蘭又罵了一句,“反正不是好批評,我不愛昕他的!”但她的眼睛卻盯在黃梅的嘴上,焦急地等待著她重述出楊琦的話。停一停,她又忍不住催促說:“你想起來了麼?”“想起來了,”黃梅點著頭笑了一笑,“他說:‘小林微笑的時候多,羅蘭憂鬱的時候多。’他還說:‘羅蘭就是在快活時候,細看來眼睛裏也常常含著憂鬱,這種憂鬱情緒,像月色一樣朦朧,像浮雲一樣來去無蹤。’你聽聽,不是像作詩嗎?”“他對我觀察得多麼仔細!”羅蘭想道,卻看著黃梅說:“這話有什麼可笑?你再笑我就……”一語未了,忽聽有誰在宿舍院裏叫道:“羅蘭!羅蘭!”羅蘭沒有回答。小林的聲音在花園門口也叫了她兩聲,隨即帶著懷疑的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

“奇怪,小羅跟黃梅躲到哪兒去了?”黃梅看著羅蘭,悄聲說:“小林同誰在找你哩,怎麼不答應?”羅蘭搖搖頭,叫她的朋友不要做聲。一會兒,小林的聲音又在教室院中叫了兩聲,就不再聽見了。

黃梅說道:“也許小林找你有什麼事情,我們回寢室好啦。”“管她呢。反正是星期六,明天沒有功課,我們在這兒清清靜靜地多玩一會兒。”停了片刻,黃梅又說道:“羅蘭,你看我,我整天跟同學們在一起打打鬧鬧,有話就說,該笑就笑,一點憂愁的時候也沒有。你呀,你近來為什麼不好好兒玩一玩?你常說你心裏煩悶,玩一玩不就沒有煩悶了?”黃梅用閃著光輝的眼睛望著羅蘭,等待著她的回答。羅蘭又沒做聲,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苦笑。她非常了解自己,認為自己的痛苦幾乎是不可解脫的,在很小的事情上都表現出她的悲劇性格。即拿閑玩來說吧:黃梅入講習班不過個把星期,就無拘無柬地跟男同學們打鬧起來,她的行為完全是出於自然,不帶半點兒做作或輕佻;林夢雲雖不像黃梅那樣,但如有男同學跟她打鬧著玩,她也並不拒絕;隻有她羅蘭自己,表現得特別矛盾,平白的自己惹出來沒有道理的煩惱。她每次看見男女同學們在一塊兒打打鬧鬧,一方麵覺得他們玩得過火,一方麵又滿心希望自己參加進去;但如果男同學們有誰同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她會馬上臉紅起來,碰給他一個釘子。她仿佛有兩個不同的靈魂:一個靈魂要求她盡量保持少女(而且是大家閨秀!)的尊嚴和含蓄,另一個靈魂要求她隨和一點。

或者說,一方麵她把自己弄得孤獨,一方麵她又不能忍受孤獨所給她的寂寞之苦。“一個人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矛盾呢?”她用一種譴責的口氣在肚裏問自己,同時心頭上生起一種弱者的悲哀。

黃梅等不著回答,又繼續說道:“我說,羅蘭,我們生在這個時代真是好!”“啊?”“你想一個人要是生活在平凡的時代,平凡地活了一輩子又平凡地死去,多麼見鬼!”羅蘭並不看她的朋友,仿佛隻是在注意聽著那從遼遠的曠野裏傳來的催耕鳥的持續叫聲,慢吞吞地說道:

“不要談了,我們回寢室也好,看小林找我幹嘛。”“你真是!你為什麼忽然又煩惱成這個樣子,”“我沒有什麼煩惱,”羅蘭淒然一笑,“快站起來走吧。”“你一定有什麼心事,”黃梅用肯定的口氣說,“別誑我!”“你是瞎猜的。我什麼心事都沒有。”“我不信,你的心事都表現在眼睛裏和眉毛上,你當我看不出來?”“我不過覺得憤恨……”“憤恨哪一個?”“憤恨一切人,也憤恨我自己。”“為什麼?”“不為什麼。”羅蘭眼睛濕潤,喃喃地加了一句:“我不知道。

黃梅不再問什麼話,拖著羅蘭從草地上站起來,同時撿起來已經大半濕了的兩條花手絹,緩步向女生寢室走去。上弦月落下古城頭,花園中變得昏暗了。

林夢雲坐在寢室中,正伏在桌上寫日記。她聽見黃梅和羅蘭走進屋來,忙合住日記本,抬起臉孔來說道:

“小羅,剛才你家有人來找你回去,說是你父親叫你的。”羅蘭沉吟了一下說:“沒有什麼事呀?我不信。”“我誑你有什麼好處?”小秫說,“剛才你沒聽我前院後院的到處叫你嗎?”“聽是聽見了,我怕你是同我搗鬼哩。”“信不信由你。我隻管把消息轉告你,你不願回去拉倒。”羅蘭顧不得找她的手電筒,立刻匆匆跑出寢室。林夢雲目送著羅蘭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以後,對黃梅笑著說道:

“小黃,我猜她父親是叫她回去吃什麼好東西的,也許她父親給她燉了一隻雞子。”“你怎麼知道?”“你要曉得,小羅在這裏沒吃過一頓飽飯,常常回家去吃點好的。現在還有點習慣了;她才進講習班的時候,吃起飯來簡直像咽藥一樣。”“可是她並沒有對別人訴過一句苦。”“啊,誰也不肯對別人示弱:一個革命的青年怕吃苦!”黃梅不相信小林的猜測,預感到會有不愉快的事兒發生,但是她不說出口,坐下去看起書來。過了一陣,她的心中實在忍耐不住,走過來突然抓住小林的一隻手腕,說道:

“喂,小林,見鬼,你明天得請我上館子。你說,你請不請?”“為什麼?”“我發現你的秘密了,嗨!”小林掙脫她的手說:“胡說!我有什麼秘密?”“還瞞我哩,見鬼!”黃梅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林有點吃驚的臉孔,用堅定的口氣罵道:“鬼丫頭,我什麼都知道,你還瞞我!”林夢雲的臉紅了,怯怯地咬著嘴唇一笑,忽然站起來,撲在黃梅的肩膀上,因情緒緊張而呼吸短促起來。

“是張茵告訴你說了麼?”黃梅趁勢說:“不是張茵說我怎麼知道?哼,鬼丫頭,你還在我麵前守秘密哩!”“我正要找機會同你商量。”“好吧,你快說!”黃梅命令說,竭力地製止住笑。

“張茵同我談了幾次,我當然很同意,不過我說我再考慮考慮……”“混蛋,誰問你那事情了?”黃梅罵了一句,忍不住笑了起來,“嗨!我說的是你在戀愛呐,你這丫頭!”林夢雲愣怔一下,臉紅得像海棠花一樣,噘著小嘴說:“真討厭!我以為你同我談正經話哩!為什麼故意詐我,說張茵同你談過了?”“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你自己決定吧,我不管。你怎麼這樣沉不住氣,我隨便一詐,就把張茵同你談的話吐出來了?”“當然我是相信你才說的,你不詐我我還要找你商量哩。”黃梅在小林豐滿的臉頰上輕輕地擰了一把,學著她的聲調說:

“你不詐我我還要同你商量哩!”小林被她逗得箋起來,摟緊了她的肩頭,像一個小妹妹似地纏著她,要求說:

“好姐姐,咱們談正經話。你替我決定好不好?我知道張茵事前同你商量過的。好姐姐,我心裏不是害怕,隻是有一點矛盾。你說我明兒應該怎麼答複她?”“她要介紹你加入民先的事,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不過你的個性同我不一樣,你自己再想想,現在暫且不談這問題。”黃梅稍停片刻,又接著問道:“你剛才在日記上寫的什麼?難道把張茵同你談的話都寫在日記上麼?”“不是,我沒有寫。”林夢雲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微微笑著,兩個酒窩兒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麼你一定在日記上記著戀愛的秘密,還有什麼話可說的?”“真氣人,你為什麼要胡猜呢?”“胡猜?…:,,哼!我同小羅一進屋來,你就慌忙把日記本子合住,難道我沒有看見?沒冷病不怕喝涼水。來,你讓我看看你在日記上寫的什麼?”“不,我不讓你看!”小林說,同時趕快用雙手按緊日記本。

“不?……好吧,你不讓我知道你在日記上寫的是什麼,我可要大聲嚷叫。我要告訴隔壁的人們說,你看,我大聲說——”黃梅裝做大聲叫嚷的樣子,在喉嚨裏發出微弱的低聲:

“都來看啊!林夢雲的日記裏夾著一封情書!”小林在黃梅的脊背上捶了一拳,急得無可奈何地說:“我讓你看,讓你看,可是你得替我保守秘密呀!”“那當然。”黃梅滿意地笑著說,“我又不是替報館采訪消息的。”林夢雲把日記本子翻開,心頭怦怦跳著,臉上禁不住一陣發燒。她忽然翻悔,又忙用兩隻又胖又嫩的小手按在那一頁正在寫的日記上,不肯讓黃梅看。黃梅勉強舒開小林的兩隻手,奪到日記本,發現一節尚未寫完的有趣文字,看了下去:

自從前幾天萍姐請吃飯以後,我對陶有了更多的了解,越發對他敬愛。他天真、熱情,心地單純得像一個孩子,然而他又比一般青年人知識豐富,看問題敏銳。我知道他的內心裏埋藏著深深的憤慨和苦悶,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他也在愛情上受了挫折?倘若不是由於他追求多年的一個美貌戀人忽然同他關係發生了波折,使他有難言之苦,他怎麼有時流露出苦悶神情?有的同誌猜測,說陶先生在工作上有不順心的事,並不是愛情問題。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我不理解!我愛讀他的詩,愛聽他的課,也愛聽他講故事。我能從他的一句話裏看出他的天才。盡管他內心中有苦悶,但是當他同青年們在一起時總是滿麵春風,那是一種真摯而健康的微笑,一點不攙雜虛偽成分。他的眼睛,啊,他的眼睛……

黃梅一邊看一邊不自覺地輕輕點頭。重複讀了兩遍之後,她被日記中的真摯感情所感動,心中想道:“啊,小林很愛陶先生!可惜太渺茫了!”於是她抬起頭來,望著林夢雲的眼睛,靜靜地笑著,想不起一句話說。在這相對無言的片刻,盡管小林總想回避她的目光,但是她能從小林的那一雙長著長睫毛的、大而有神的眼睛裏,看出來這位少女特有的嬌羞和熱情,看出來她明亮的眼珠兒含著激動的淚水,同時有一種神秘的感情在眼睛裏暗暗燃燒。她聽見林夢雲的呼吸失去了平勻。雖然黃梅沒有這樣的經驗,但是小林的不平常的表現都使她看見和感覺到了。她感覺這初戀的心理有點兒神秘,有’趣,也可以理解。隻是她自己還是少女,沒有愛過男性,也沒有被男性愛過,所以她羞於說出小林的心中秘密。同時,她在自己心中暗想:能成為事實麼?很難說。傻姑娘,確實太渺茫了!……

過了片刻,黃梅關切地悄悄問道:“小林,他知道你對他的感情麼?”林夢雲沒有回答,越發低下頭去,覺得兩頰燒得更凶,後悔不應該讓黃梅看了日記。又過了片刻,黃梅重新看了這一頁日記最後未寫完的一句話,悄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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