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清明節的一天
羅蘭從幻想中醒來以後,恐怕黃梅們突然走回,趕忙把製服脫下,放在床頭。重新穿上花旗袍,又對鏡子看了一看,覺得旗袍也有旗袍的可愛之處,它會使一個發育健康且身材苗條的少女格外表現出線條的諧和與嫵媚。過了三天,她才正式把製服穿上,跟黃梅和小林一道從學校走到街上。在這三天之內,她曾經好幾次把新製服穿上又脫下,起初隻在屋裏穿一穿,繼而敢走到院裏,再後來敢走往教務處和運動場去。見大家都並不特別地表示詫異,她也就一裏一裏地習慣起來。
清明節這一天,天氣特別明媚,真個是萬裏無雲,一片藍天如海。吳寄萍的請吃飯訂在正午,因為她知道這一天講習班下午投課,大家可以痛快地玩耍半天。一吃過早飯,羅蘭就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巴不得立刻上完課,一步跳到她表姐那裏。在課堂上她一直麵對著黑板胡思亂想,想著表姐的過去和現在,表姐的小孩子,表姐的愛人胡天長,又想到她的表弟吳寄芸,以及她和表弟們的童年生活。好容易等到上完課,她趕忙又是找張克非和羅明,又是邀她的女朋友,隻恐怕別人耽誤了一刻工夫。後來當動身時候,她忽然感到遺憾地咬一下嘴唇,對小林說道:
“今天要是下一點濛濛雨才好呢。”“我就討厭下雨,”小林說,“一下雨就滿地稀泥,別想穿一雙幹淨鞋子。”“可是清明節下一點小雨很有意思。”“有什麼意思?你不怕踩泥嗎?”“古詩上提到清明時節常常是下雨的,我說的是今天若能夠多少下一陣濛濛雨,咱們走在雨地裏才格外的富於詩意。
要不,怎麼會像是清明節呀?”林夢雲拉著羅蘭的手安詳地微笑著,不說話了。兩個女孩子鬢發拂著鬢發,一邊走一邊唧唧咕咕地說話,親呢得像絞在一起的雙股麻糖一樣。黃梅在背後忍不住哼了一聲,大聲對羅蘭說道:
“前天才下過雨,田裏水滿滿的,一點也不旱,你又想要雨了!”“我隻管下雨有趣味,”羅蘭回頭反駁說,“管他田裏旱呀澇的?”“旱啦不收成,澇啦也不收成,不收成吃什麼?叫老百姓喝西北風過日子?”羅蘭說:“不是說‘春雨貴似油’,下得越多越好嗎?”“稻子不怕下,可是下得多了也會爛秧。還有下多了雨,桃子跟別的果木都要吃虧。還有,”黃梅嗝鬥一聲咽下去一口唾沫接著說,“今年打春早,氣候暖,早麥都快揚花了;再下十天半月的連陰雨,別的不說,早麥就不能保險。”“你別哄我,麥子哪可就快揚花了?”“咱這兒舊曆四月初就能吃新麥子,為什麼不是快揚花了?”“你才是順嘴胡說哩,”羅蘭更不相信地笑著說,“在省城上學的時候,我常到城外玩,像這樣時候,麥子還不過膝蓋兒高呢。”“哼,虧你還是大別山腳下的人!真是城裏姑娘,不知道咱這兒啥時候長啥莊稼!省城的郊區怎麼能跟咱這兒比?一則那裏靠著黃河邊,氣候冷;二則沙土地不長莊稼,咱這兒麥苗兒漫住老鴰時候,那裏麥苗兒還蓋著被子做夢呢!”“你聽聽黃梅,”林夢雲笑著插嘴說,“她對於鄉下事情知道得多麼清楚!俺家在鄉下也有田地,一年半載,遇機會時,我也到鄉下玩玩,可是我什麼都不懂。有一次我把稻秧子當做韭菜,惹得佃戶們都笑了起來。”黃梅和羅蘭聽了她的話也都笑起來。笑過之後,羅蘭對小林批評黃梅說:
“黃梅哪兒都好,就是一談起話來都扯到實際問題上,是個現實主義者,缺少詩的趣味。”“我才不愛那些空想出來的詩哩。”黃梅笑著說,向正從後麵趕來的張茵擠著眼睛。
“別要抬杠了,”張茵向她們大家說,“吳寄萍快等得不耐煩了。”四個女孩子走出大門不遠,碰見小丫頭春喜喘著氣迎麵跑來,兩個臉蛋上熱得鮮紅。她特意來叫黃梅即刻到家裏去,因為她的母親從鄉下來了。黃梅和羅蘭聽了都非常高興。不過黃梅想了一想,恐怕見過母親後再趕到吳寄萍那裏時間來不及,便對春喜說道:
“你回去告我媽說,就說吳表姑叫我去吃飯,一吃畢飯我就回來了。”“不行呀,她叫你立刻回去呢。”春喜拉住黃梅的袖管,又說:“黃大娘說近來鄉下忙,在城裏不敢耽擱,下午還要走哩。”黃梅沒有辦法,隻好決定先往羅蘭家去瞧一瞧母親。她對同伴們說道:
“我去見見我媽,馬上就趕來,要不了半個鍾頭。”“快點趕回來,”三個女孩子一齊說道,“越快越好!”羅蘭把春喜叫到跟前,對著她的耳朵咕唧幾句,又抬起頭來向黃梅說道:
“黃梅,見你母親時就說我問候她,清她下午不要走,來咱們學校玩玩。”黃梅答應一聲,不知母親有什麼急事進城,心中七上八下地,廝跟著春喜跑了。
黃梅的母親頭上纏一塊家機布老藍首帕,身上穿一件毛藍洋布的半舊布衫,寬鬆鬆的,在鄉下人看來是所謂“半時半古”式樣。她腿上穿一條寬大的八成新藍白線棉布褲子,紮一條寬寬的黑腿帶;腳上穿一雙毛邊厚底黑布鞋。雖然是鄉下做活人,但因為她在靠鐵路的城市住過,尤其是因為在一個教會女學校做過幾年女仆,鄉下的“村氣”畢竟去了不少,不曉得的一定會說她是一位鄉下地主家的老板娘。
她來到羅家以後,先往上房去問了老地主羅香齋的好,談一陣家常閑話,又走到羅香齋的大媳婦屋子裏。老媽子給她一根旱煙袋,她一麵吸著煙,一麵同羅蘭的嫂子談話。這位少奶奶,名字叫做李惠芳,曾在本縣裏讀過初中,思想上半新半舊,過於對丈夫溫柔服從,到現在結婚不過五年,已經在羅照手裏成了一個可憐的犧牲者,親戚鄰居中沒人不說她為人太好,背地裏替她歎氣。一連兩夜,羅照都在本城幾個賭博場和半掩門子那裏鬼混,今天五更鼓裏才醉醺醺地腳步踉蹌地跑回家來。李惠芳不但不同她丈夫吵鬧,反而溫順地替他脫去了鞋襪和衣服,照料他喝了兩杯開水,伺候他在自己旁邊舒舒服服地睡下。清早一起床,她就叫奶媽子把小孩子抱了出去,掩好房門,整一晌不讓小孩子回到屋來,也不讓貓進來,免得把她的丈夫驚醒。如今黃梅的母親同她坐在院中石榴樹下談話,也是用很小的聲音,連磕煙鍋都隻敢在手心裏輕輕磕著。
黃梅的母親看見李惠芳的眼窩子比兩月前塌下很深,而且發暗,心中也著實替她難過。隻是因為羅照在裏間睡著,黃梅的母親也不敢隨便亂問,隻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閑話,等待自己的女兒回來。
一看見她的女兒跟春喜一道跑進院來,母親差不多嚇了一跳,愣怔著不敢說話。黃梅三步並成兩步地跑到母親跟前,笑嘻嘻地大聲叫遭:“媽,你來了!”母親開始笑起來,連忙搖了搖手,向西廂房指一指。黃梅會意,看著李惠芳伸伸舌頭,小聲問道:
“大叔還沒有起來?”“走,咱們到前院說話去,”母親站起來小聲說,“別把你大叔驚動醒了。”“不要緊的,”李惠芳攔住說:“就在這兒說話吧。”“不啊,”母親說,“這孩子冒冒失失的,還是到前院去說話方便。”母親把旱煙袋靠在門墩上,拉著黃梅向前院走去。李惠芳一則怕母子倆要說體己話,二則還要到廚房去照料一下,沒有跟她們一道出去。母親走出過廳時順便拉了一把小椅子放在一株杏樹蔭下,自己坐在小椅上,讓女兒緊挨著她的膝前站著。她仔細地把女兒從頭到腳端詳著,用手拉展了女兒的製服袖子、前襟、後襟,撣去褲腿上的幹泥和灰塵,隨後用慈愛而擔心的眼光注視著女兒的眼睛問道:
“你怎麼穿這套衣服啊?”“這是俺們的製服,是羅先生替我出錢做的。媽,你看我穿上製服後不是格外顯得精神嗎?”“唔,有精神嘛。可是,是哪個羅先生?”“羅蘭她二哥二少爺。”“你問他叫二叔,別學得不懂事!”母親小聲說,把臉拖下來。
“他現在是俺們的先生,當然叫先生。”黃梅天真地笑著說,“連羅蘭現在也逼著我問她叫名字,不讓我再問她叫小姑了。”“哈,你們簡直要瘋了!”母親緊握著女兒的手腕,聲音越發放低,叮囑說:“你小姑是跟你鬧著玩的,你可別沒大沒小地順口胡叫。咱家人老三四輩種人家羅宅的田地,以前吃的住的都靠著人家。該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是從你老爺那一輩兒就規定好的,怎麼好隨便更動。如今咱娘兒倆雖然不種羅宅的田,可是第一層你舅舅家還沒有丟地,第二層你眼下來城裏上學還全憑二少爺同小姑關照……”“別說了,好不好?”黃梅攔住她母親的話頭說,“前幾年你還不是這樣子,在舅舅家裏一住,把你完全住變了!”母親歎了一口氣:“我沒有變,是世界變得太快。你們現在鬧的把戲叫俺們老一巴掌都不懂了。”黃梅看見母親的表情不似剛才喜歡,趕忙拿別的話岔開她,問道:
“媽,你為什麼到得這麼晚?”“老了,”母親憂鬱地回答說,“看見坡子就腿發軟,一年不勝一年了。”“可是兩月前咱們那次進城來,不是半晌就到了麼?”“傻孩子,今兒是清明節呀。”母親又歎口氣,眼圈兒微微一紅。“我先到你外公外婆墳上燒了紙,又給你爹跟你哥們燒了紙,日頭已經很高了。吃了早飯才從家中動身,還背了兩隻母雞——算給體羅大爺帶點小禮物——所以就走了半天。”“我聽說你下午還要回去?”“你大表嫂快要生孩子,你舅母又在病中,我前幾天就說要來,她拖住我不肯放手。可是不來看看你,我又不放心,少不得當天來當天回去。學不要上了,梅,你跟我一道回去好不好?”“奇怪!在舅舅家悶了兩年,可出來找個讀書地方,比從前在中學時進步得快十倍也不止,還不到半月光景,為什麼又叫我不要上學了?”“媽不放心,媽現在隻剩下這一塊心尖肉。”“有什麼不放心的?總共離開你隻有二三十裏遠,想見麵還不容易?”母親沉吟了一下說:“容易固然也容易;可是從前你哥哥們都在我眼皮下邊,說變就變,我怎麼得知道?我從前盼兒子,盼著盼著,一個個背著我鬧革命,鬧暴動,等我知道時木已成舟,鳥已出籠,收也收不回,管也管不住了。你爹跟你哥哥們一個個給人家打死,連屍首也不能讓我見一見……”母親開始哽咽起來,用袖頭擦著眼淚,停一停,又繼續說道:“你想,近六七年來,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家沒有了,人死絕了,我拉著你從死裏逃出去,討飯逃到鐵路上。也不知你記得不記得,我們差不多是淨人兒逃出去,臘月天你赤著兩隻小腳,手腳都凍爛,身上隻穿了一件破棉襖兒……”“媽!不要說了!”黃梅瞧著母親叫了一聲,心中很難過。
“大雪天我們困在一座破廟裏,”母親繼續說,“一連三四天出不得門,肚子又餓,身上又冷,母女倆抱在一起,凍得上牙打著下牙噠噠亂響。籃子裏隻剩了半碗小米稀飯,已經凍結成一塊冰淩。媽叫你吃你不肯吃,你叫媽吃,母女倆二人抱著哭了起來。夜裏,媽見你餓得可憐,哄著你把稀飯帶著冰淩塊子吃下去;你起初不肯吃,等媽吃了幾口,你才吃了。太陽出來以後,媽拉著你從廟裏出來,平地上雪漫著你的膝蓋,好容易才連滾帶爬地下了一個高坡,走到一個小鎮子上。可是過橋的時候,因為你的腿腳都凍木了,又餓得頭暈眼花,一個不小心,媽沒拉住,你噗通一聲掉到河裏……”母親越回想著過去的事情越傷心,不能再說下去,眼睛望著磚地抽咽起來。黃梅回想到過去的遭遇,難過得像亂箭穿心,不知道拿什麼話安慰母親,蹲在母親膝前,淚珠在眼眶中骨碌碌滾著。過了兩三分鍾,還是母親先收住哽咽,擦了擦眼淚,歎一口長氣,哽咽說:
“梅呀,過去的苦日子你總還記得,不用對你再說了。你要聽媽的話,別走錯一步路。常言說,要兒要女防備老。我的兩個兒子都為鬧革命被殺了,隻剩下你這個閨女啦。媽盼望你長大,盼了這麼多年,萬一你有一點兒差池,叫媽的盼望變成了笊籬打水一場空,倒不如叫媽早點兒死去的好!”黃梅安慰母親說:“媽,你老人家隻管放心,別自己找難過了。”“要得媽放心,”母親撫摩著她的胳膊說,“除非你同媽一道回鄉下去。”“你老人家為什麼要這樣想呢?”“我聽說城裏有人說你們學校的閑話,說學校不好。”“誰說俺們的學校不好?為什麼不好?”“媽雖然沒學問,”母親慢聲說,“可是媽的經驗多,你別拿話來哄我。”“真是!誰哄你了?”黃梅急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母親。
“做抗戰工作,又不造反暴動,有什麼不好?”“可是我一進城就昕到了閑話。”“什麼閑話?你老人家別聽風就是雨的!”黃梅咕嘟一下嘴,又拉著母親的手憤憤地問道:“媽,你聽了誰的閑話?怎麼說的?你先告我說這話是誰說的,叫我看他說的有影兒沒有影兒。媽,說呀,你聽見了誰的閑話?”“你羅大爺就說你們的學校不好,提起來不住搖頭。”“你聽他胡說!他是……”母親嚇得忙擺擺頭,同時伸出巴掌向她的頭上揚一揚,做出要打的姿勢,不準她再說下去。但黃梅有了話哪裏肯半吞半吐,見母親這樣,越發急起來,賭氣說道:
“他是封建餘孽,死也不同情進步青年,請媽以後不要理他!”“我的小姑奶奶!你小點聲好不好?你要吵得羅大爺聽見麼?他老人家也是好意……”她一麵說著,一麵向過廳門口扭扭嘴,恰看見李惠芳已經在門[1站著聽她們說話。母親駭了一跳,連忙把話打住,勉強站起來向李惠芳賠笑說道:
“你看她多強,越長越不懂事了!你大嬸兒可別見怪,她一向是有嘴無心的。”“哪裏話,”李惠芳忙走近來笑著說,“黃大嫂連我也認錯了。她說得很是,差不多算是替我說的。這屋裏除掉她二叔,誰的話你也別信。老頭子人雖然正派,隻是思想太舊,有時固執得要命。至於俺們那一位,枉披了一張人皮,就不做一點兒人事!”黃梅本來在望著李惠芳發笑,聽完她的話就趕忙從地上跳了起來,向母親頑皮地說道:
“媽,你聽聽,你到底信誰的話呢?”母親的心中稍安,說道:“你大嬸兒說的也是,隻是老東家既是說你們的學校不好,總是你們自己有惹人挑剔的地方,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我也是不能放心。”李惠芳笑著勸道:“黃大嫂,依我說你不要管她。你應該任著她這樣發展下去,免得活活地把她的前途葬送。我要不是吃虧結婚早,有一個孩子絆住腳,現在也不會受這麼多的窩囊氣。都一味地聽從老人的話,規規矩矩地做好人,有什麼好處呢?”說著,她的眼睛就潮濕起來,輕輕地歎一口氣。
一隻老母雞了個蛋,在內院裏咯噠咯噠地亂叫,引得兩隻鵝也拉長頸子一遞一聲地叫了起來。李惠芳怕驚醒她的丈夫,慌忙跑進去把雞子和鵝趕到後院去。黃梅的母親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拉著黃梅的手,把她通身上下又打量半天,又安慰又不放心,囑咐說:
“梅,媽的命都係在你身上,你可剮瞞著我偷偷地去當女兵啊!”“見鬼,又是昕些謠言!你啥時候看見過女兵了?”“上一次來城裏我看見好幾次,說是從廣西開來的。”母親回答說,同時細察看女兒的臉上神色。
“那些都是做政治工作的,並不拿槍打仗。”“我不管打仗不打仗,隻求你別一時高興跟著人家走,把媽舍了。”黃梅急著要往吳寄萍那裏去,哄著母親說:“你放心,我不會參加的。”“可是你為什麼現在就穿上軍裝了?”“媽,你老人家真糊塗!我不是告你說過這是學校的製服麼?”“學校製服怎麼會跟軍裝一個樣兒?”“嗨!現在是抗戰時期,不管男女,穿軍裝是時興啊。”母親有八分放下心來,展開眉笑了。她拿著女兒的一隻手看了看,用鼻子哼一下,慈愛地責備說:
“女孩子家總要千幹淨淨的,你看你這手上染的藍墨水也不洗淨!”黃梅頑皮地笑著說:“這兩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管他娘的。”“看說話多粗魯!女孩子家怎麼這樣村?虧你還是個讀書學生!”“嘻嘻嘻嘻……”看見女兒在自己麵前還是一個頑皮的小孩子,母親裝做譴責的樣子噘一下嘴,跟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詳細地打聽黃梅在學校中的生活情形,黃梅都一一地告訴母親,又把吳寄萍約去吃午飯的事情也說了出來。母親見女兒既然生活得很好,又顯然比住在舅舅家的時候胖了一點,自然是十分高興。她快活地推著黃梅說:
“啊,快去吧,別叫人家等得焦急。見你吳表姑時替我帶個好,就說我下次再進城時一定去瞧看她。”“那麼你下午一定要走?”“一定走。你吃畢飯來一趟,讓我臨走時再看你一眼。”黃梅剛要走時,春喜拿著一束鮮花從裏邊跑了出來,托她把花子帶給羅蘭。
“這是小姑叫我在後院采的,”春喜說,“她要送給吳表姑當做禮物。”吳寄萍現在已經不住在婦救會中,兩天前搬到一座清淨的院落裏來,同婦救會在一條街上,相離不過有二十丈遠。這院落本是住一個不重要的閑散機關,最近這機關撤銷了,由婦救會借來辦了個戰時失學兒童補習班,尚未開課。兒童補習班歸吳寄萍負責指導籌備,所以她早幾天就搬了過來。今天她特意在杏花村訂了一桌酒席,明的是為自己做生和為陶春冰餞行,實際卻別有緣故,已為羅蘭猜出,但是她秘密著不肯告人。
黃梅一來,客人們算是齊了。大家一起去杏花村飯莊,占了一個單間雅座。男客有羅明、楊琦、張克非和陶春冰。女客方麵,除張茵、羅蘭、林夢雲和黃梅以外,還有在婦救會工作的兩位同誌:一個叫馮永青,有二十五歲以上,大家都叫她“大蛆”;一個叫韓秋桐,二十一歲,極其恬靜溫柔,看外形隻像有十七八歲,大家都問她叫“小貓”,可是她在學校時有一個外號叫“含羞草”。這一群青年男女雖然差不多天天見麵,但因為各人工作不同,難得像今天聚在一起吃飯,所以每個人的心都快活得像迎風搖曳的鮮花一樣。羅蘭兄妹和楊琦明知道今天並不是吳寄萍自己的生日,但誰也不肯說出口,隻怕一個不小心會破壞這難得的歡樂空氣。羅蘭平素見表姐一方麵被癆病纏著,一方麵思念著孩子和愛人,一方麵又受著姑父的氣,整天像泡在苦水中一樣,心中常常替她難過;今天看見表姐的態度比平日活潑得多,好像又恢複了三年前的少女神態,笑也是真實地從心中發出來的快活的笑,不摻一點兒假,不帶一點兒勉強。羅蘭看見表姐的新變化格外高興,同時又不免暗暗覺得詫異。她悄悄地貼近吳寄萍的耳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