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年以後,吳寄萍和羅明從高中畢業,相偕到北平讀大學,恰好陶春冰也在北平,相見的機會比較多了。陶春冰發表的作品漸多,成了全國知名的青年作家之一。這時候,陶春冰成了吳寄萍心中的崇拜對象。她暗中相信,他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後來,陶春冰因為肺病嚴重,離開了北平,而她由於同胡天長是大學同學,一起搞救亡工作,經過一二·九學生運動,發生戀愛關係,直至同居。如今,她已經成了妻子和母親,對陶春冰曾經有過的隱秘的朦朧感情都早已經在心頭上煙消雲散,保留在她的心上的是一種單純的敬仰之情和堅信他將來必能在文學方麵很有成就。今天,她約陶春冰來她的住處閑談,並不是要陶替她解決什麼思想問題,而是她很關心他今後的工作,想知道他有些什麼打算。
“陶先生,”吳寄萍叫了一聲,站起來,拿暖水瓶一邊替客人的蓋碗中倒開水,一邊問道,“你到底什麼時候動身去武漢?”陶春冰回答說:“我本來是順便回來看看,不應該在家鄉停留太久。不料一回來正遇到我母親有病,又加上羅明們幾位同誌要我給講習班講一課通俗哲學,我就停在家鄉了。我已經給開封的同誌寫了一封簡單的信,報告我的行蹤。我母親的病已經回頭,講習班的通俗哲學課也講了一大半,所以除非有特別情況,我打算在十天之內就往武漢。”“你打算就留在武漢工作麼?”“我如今偶爾在痰中還帶血絲,但我在開封時因為忙於工作,沒說我有肺病,同誌們都不知道。按照我個人的長處,我的興趣,以及我的身體條件,我當然希望能夠允許我在武漢做救亡文化工作。但是今後的工作不能完全由我決定,到武漢以後看吧。”寄萍問道:“陶先生,有一個問題我很想知道,可以告訴我麼?”“什麼問題?”“你在開封主編的《同舟》旬刊,去年秋天創刊後在中原讀者很多,對宣傳抗戰救亡起了很大影響。為什麼你不再編了,離開了那個刊物?”陶春冰望著吳寄萍,沒有馬上說話。他相信她是很誠懇地向他提出來這個問題,也相信她是一位可以談談私話的朋友,但是他考慮片刻,含著苦昧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再過許多年,時過境遷,現在的人事糾葛變成了陳年曆史。假若我們到那時都還活著,也已經兩鬢斑白,進入老年,寄萍插言:“我想你那時仍然是目光炯炯。”陶向她微微一笑,接著說道:“那時候我們一定有機會坐在一起,對著月光,品著清茶,回憶往事,小聲談心。我會將最近的一段經過告你知道,可能是隻告訴你一個知道。”“我的天!你說得多麼遙遠!假若我能夠戰勝病魔,活到我們的理想實現,新中國昌盛時代,你不僅早已經名滿天下,而且成了眾人仰慕的大家,準定早已把我忘得一千二淨,還能夠坐一起談心話舊?”“決不會有這樣情形!假若我通過百折不撓的艱苦努力,最終不辜負朋友們——也包括你寄萍在內——的期望,實現我自己的夢想,青年時期的老朋友我一個不會忘記。尤其是你,從我們開始認識,你留給我的美好印象將永遠珍藏在我的心中,永不褪色,更無忘記之理。”吳寄萍的心中一動,不禁臉頰泛紅,低下頭去。她同陶春冰第一次見麵後的種種印象,曆曆如在眼前,但是混和著空虛與悵惘之感。另外,她曾經聽羅明悄悄地同她談過,陶春冰在開封主編的那個刊物,初辦時是同人刊物,不久就接受中共河南地下省委領導。到最後,組織上決定讓陶春冰離開刊物,調他做別的工作。陶受到不適當的批評,在批評會上忍不住大哭一場,離開了這個由他親自參加創辦的刊物。這件事,羅明是怎樣知道的,沒有告她說,也不許她向陶打聽,不許她泄露給別人知道。現在吳寄萍沉默片刻,隨後重新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陶的眼睛說:
“我也許能活到我們的共同理想實現,也許活不到那個時候。但是不管我自己怎樣,我始終懷著一個強烈的心願,希望你在文學上有光輝成就。在文學事業上,我不僅對你懷著希望,而且懷著信心。我這種心情決不是近來才開始有的,可以說在幾年之前,我們在開封第一次見麵就有了萌芽,後來到了北平,我對你在文學事業上的希望愈來愈強烈,信心愈來愈堅定。隻是我這種心願從來沒有告訴你,也沒有對別人談過。
今天因為你快走了,我的病未必能好,再見麵不知何日,所以趁著同你談心的機會,將我深藏了幾年的心情說出。”陶春冰明白吳寄萍對他說的這番話都是出自十分真摯的友情,使他的心中感到親切和溫暖,同時不由得想起來一個月前他在開封的一段痛心的經曆。
他和同誌所辦的救亡刊物,本來是一個抗日統一戰線性質的刊物,可是後來在一部分同誌的主張下,刊物愈辦愈左,幾乎成了地下共產黨宣傳刊物,而且它的麵貌愈來愈顯著,有一時用大量篇幅輯錄共產黨中央領導人和八路軍將領的抗日言論。在這樣的編輯方針下,撰稿人的圈子大大縮小,原來統一戰線性質的編輯委員們不再同刊物發生關係了,刊物的發行範圍也很快縮小,各縣的書店不敢代售。陶春冰是有自己見解的人,不輕易隨波逐流,因此一些同誌認為他思想右傾,又不十分聽話,非把他排擠出刊物的主編崗位不可。一天上午,有幾位上級領導出席,開會研究刊物的編輯工作,突然宣布組織決定:陶春冰不再參加《同舟》旬刊的主編工作,派往某地去做某種工作。陶說他在城市中做文化工作比較適宜,請組織重新考慮。有一位上級同誌突然問道:
“你對陳獨秀是怎麼個看法?”陶春冰見領導同誌提問,就答道:“我認為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中,陳獨秀一味對國民黨右派妥協,害怕領導武裝鬥爭,使共產黨遭受慘重損失。黨中央在‘八七’會議上將陳獨秀開除出黨,我非常擁護。近來他在漢口《大公報》上發表文章,攻擊斯大林領導的蘇共中央,我讀了非常生氣。不過我聽說,他出獄後堅決不接受國民黨的津貼,靠朋友接濟生活。他原是研究文字學的,打算在晚年研究學問。從這點說,他的個人品質並不壞,同葉青一流人不能相比。”這位同誌態度嚴厲地批評說:“你這是右傾觀點!一個人在政治上犯了錯誤,不可能有好的個人品質!他的政治立場同他的個人品質是不能分開的!”當時陶春冰對這樣比較複雜的問題並沒有認真思考過,而會議對他的壓力很大,於是他沒有再說話,低下頭去。接著又談到派他去某地工作問題,陶春冰又提出他的具體困難,請組織重新考慮。一位參加《同舟》旬刊編委會的同誌讚同他的請求,並且說:
“春冰同誌的理論和文化修養較好,在讀者中較有威望,在社會上較有影響,這都是事實。我們黨也需要文化工作,需要培養一批作家、理論家和學者。我希望組織能考慮春冰同誌的意見,讓他留在城市繼續做文化工作,發揮他的長處。”一位有決定權力的上級同誌馬上說道:“黨隻能考慮他應該無條件地服從組織決定,不能考慮他的較好的文化和理論修養,也不能考慮他在社會上較有影響。在蘇聯,布哈林很有學問,影響很大,該槍斃還是槍斃!”陶春冰突然明白,在《同舟》旬刊社中有人決心將他排擠出去,經常對某幾位上級領導說一些歪曲中傷他的話,使上級對他的成見很深,已經沒有他陳述意見的餘地,尤其拿布哈林同他相比,不倫不類,毫無道理,而且說出槍斃布哈林的事例,意在壓服,不許繼續申訴。陶春冰一時無話可說,不禁失聲痛哭。
在這次會上,陶春冰提出來三個小的要求都被組織答應丁,,第一個要求是允許到徐州前線看看,做點采訪。第二個要求是讓他到武漢看看,多了解一些抗戰的整個局勢。第三個要求是允許他前往武漢時順便轉回家鄉看看母親,因為他母親患病已經很久了。陶春冰的三個要求都得到同意,於是他以《同舟》旬刊主編和全民抗戰通訊社特約記者的名義到了徐州,叉南去訪問了於學忠將軍駐守的淮北前線。回到開封以後,陶春冰沒有多停,帶著地下省委寫給長江局某位負責同誌的介紹信,他就回家鄉看母親來了。
關於離開《同舟》旬刊社這一段具體經過,他圓故鄉來以後沒有同任何人談過。每次想起來,他都暗暗地心中難過,好似心靈上的創傷至今仍在流血。現在聽了吳寄萍出於真摯友情的勸勉,他感動得浮出眼淚,但是他不能將黨內的事情向寄萍泄露,故意把痛苦推開,笑著問道:
“寄萍,從我們認識以後,你為什麼對我抱著很高的期望?
你不會想到,我一輩子隻能是一個平庸的作家,會辜負了你的期望!”“不,陶先生,你一定不會是一個平庸作家!當我們在開封認識時,雖然我隻是一個高中學生,可以說什麼也不懂,你也隻在同鄉青年中有名氣,大家談到你時都對你刮目相看,其實你寫的文章發表的還很少,不過是剛露頭角。為什麼你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呢?那時候我同你接觸後突然眼睛一亮,發現你同別人走的道路不一樣,很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最大的一個特點是你十分關心政治、關心社會、關心中國的命運。不僅關心,而且有相當深刻認識,談起許多重大現實問題時充滿激情。那時我們學校中有兩位語文老師,在文藝界都有些名氣。一個是詩人,專寫‘豆腐幹詩’,不問政治,更不讚成共產黨。一個是小說家,生活頹廢,不問政治,書桌上擺一個從亂葬墳中揀來的人頭骨,常對著頭骨喝酒,流淚。我在心中比較之下,認為你所走的路最有前途。當然,你還有其他突出優點,不同於一般青年,我看現在不用說你已經是知名的青年作家了,更看出你的道路正確了。所以不管你在政治上遇到什麼挫折,使你很不順心,我都堅信你將來對革命會做出自己的貢獻,使許多人望塵莫及!”陶春冰突然抓住吳寄萍放在桌上的一隻手,握得很用力,使寄萍纖弱的右手感到生疼。
“寄萍,”他激情地說,“十年二十年以後,我們重新在北平見麵時,看我是不是辜負了你的期望!”晚飯以後,陶春冰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給武漢的朋友寫信,告訴文藝界幾位朋友他即將來到武漢。忽然羅蘭拉著黃梅進來,而羅蘭的神色沉重,眼睛裏似乎含有淚光。陶春冰的心中一驚,問道:
“你們有什麼事?”羅蘭說:“今天下午,大約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寄萍姐,寄萍姐,情況不好。她那裏的一位女傭人很害怕,到我家去,找到我大嫂,要我家大少奶李惠芳,就是我大嫂,趕快去一趟。
恰好我回到家中,就同我大嫂帶著春喜一道,跑去看我萍姐“羅蘭,你慢點說,不要太激動。寄萍怎麼了?”羅蘭咽下去一口唾沫,使心中稍微平靜,然後接著把話說完。陶春冰完全明白,吳寄萍下午又吐血了,情況很不好。李惠芳派人到處尋找羅明,沒有找到。剛才羅明回到家中吃飯,恰好羅蘭在家,一聽說寄萍病情不佳,丟下碗就去看寄萍,並囑咐羅蘭把情況告訴陶春冰。羅蘭把情況說畢,又望著陶春冰說:
“我二哥叫我對你說,你要是今晚有事,明天去看寄萍也可以。其餘的同誌,一概不要告訴,免得影響我萍姐不能夠安靜休息。陶先生,你明天上午去麼?”“不,現在就去,一起走吧!”陶春冰到了吳寄萍的住處,看見李惠芳和春喜都在那裏,羅明剛到。病人剛吃了半碗煎藥,躺在床上,背後墊著一床被子,十分衰弱,兩頰燒得通紅。一看見病人的情況,陶春冰心中一酸,眼中驀然濕潤,向羅明的大嫂問道:
“惠芳,寄萍中午還很好,下午怎麼忽然有變化?已經服了中藥?”吳寄萍聽見說話的聲音後睜開眼睛,望著陶春冰,從嘴角露出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又用眼色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
李惠芳坐在床邊,對陶春冰說道:“下午三點鍾時候,寄萍從午睡中咳嗽醒了,連咳出幾口痰,都帶有血絲,兩頰發燒,身上冒出虛汗。恰好我叫春喜來給她送幾枝鮮花,看見這情形,趕快跑回去告我知道。我一麵趕快叫蘭妹去找明弟,一麵要張先兒親自去請有名的中醫馬濟民,用轎子將馬濟民送來為寄萍看,我將寄萍的病情告訴老太爺,馬上又來這裏照料。”陶春冰問:“馬濟民怎麼說?”“馬大夫是本城的三代世醫,架子很大,不過他同我們家是老交情,所以馬上坐轎子來了。他為寄萍診過幾次病,對萍妹的病比較熟悉。他號了脈,看了舌苔,望望氣色,又看了痰盂中吐的痰,說病不要緊,不必害怕,隻須靜心調養。他開了藥單,囑咐吃過三劑之後,看情形再改單子。”陶春冰對吳寄萍說:“你安心養病吧,隻要心寬,時時樂觀,好生吃藥調養,病會好的。我害了同樣的病,比你的病情嚴重,可是如今我的病基本好了。”吳寄萍笑一笑:“是的,我要等待著你的傑作問世。”羅明望著李惠芳說:“嫂子,你帶著春喜到教室中稍坐·陣,我同陶先生談幾句體己話,馬上就走。”李惠芳點一下頭,立刻帶著春喜出去了。
陶春冰問道:“羅明,你今天下午到哪裏去了?”“郭心青約我到他家裏去,談了一些新的情況。”“有什麼重要情況?”“有些情況,回去再談。我想知道,午飯後你跟我萍姐談了陣,下午她就犯了病。你們是否談到目前的一些謠傳,使寄萍受了刺激?”吳寄萍不等陶春冰回答就搶先搖頭,說:“關於社會上對我們救亡工作的一些攻擊的話,我們根本沒談。日本帝國主義通過德國駐華大使勸降的事,近來又有謠傳,像這樣重大謠傳,我們也沒有談。胡天長的事,我根本沒有提起。所以你擔心我受了什麼刺激,沒有。”“沒有就好。萍姐,我可以告你說,全國形勢很好。人民的力量使國民黨中的投降派不能得逞。國民黨內部也有一股堅持抗戰、反對投降的力量,牽製了投降派不能夠為所欲為。
萍姐,你安心養病好啦。”吳寄萍說:“我同陶先生談的話使我十分欣慰,甚至使我感到振奮。”羅明高興地問:“啊·可以告我說麼?”寄萍:“當然可以。我勸陶先生多向文學方麵發揮他的特長,為中國人民寫出傑出作品,其他一時的得失都不必放在心上。”“他接受了你的建議麼?”“他接受了,所以我感到欣慰。”羅明轉向陶春冰,快活地說:“寄萍對你的建議,是我們的共同心願!據我們的背後分析,你雖然關心政治,充滿熱情,但是你的性格是詩人性格,也是學者性格,而不是政治家性格。你可以成為傑出的詩人、作家,也可以成為傑出的學者,但不一定能夠成為傑出的政治家。所以我們有許多人在背後議論,都希望你能在文化或文學戰線多起作用。”陶春冰苦笑一下,說:“你們的意見很好,不過我目前做什麼工作,並不能由我自己決定。”羅明又說:“我們也明白你有苦惱。你在開封的情況,你為什麼離開《同舟》旬刊社,我們雖然有所風聞,但是我們按照組織原則,從來不向你打昕,也不希望你自己說出。關於你和某些黨內同誌的關係問題,我相信不會影響你對黨的整個看法;從長遠看,也不會影響你同黨的關係。我和寄萍,同你認識多年,對你比較了解,在政治上對你完全相信,我們對你所寄予的最大希望,是等待你為人民寫出來好的作品。”陶春冰很受感動,說道:“我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毫不重要。中國共產黨在北伐後的白色屠殺中挽救了中國革命,堅持了十年的武裝鬥爭,後來堅持抗日,領導和推動了全民的抗日救亡運動,處處證明中國共產黨是一個偉大的黨,但是共產黨人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是生活在真空管中,確實有一些黨員缺乏光明磊落,如今黨尚在十分困難時期就開始對同誌排擠,打擊,爭名奪位。將來黨領導中國革命成功了,鬥爭豈不更為複雜?但是我的這些想法,無礙於我堅信馬克思主義的偉大,不會動搖我的政治信念和我對於真理的追求。我謝謝你們對我的深厚友情以及對我的期望,特別是我感謝寄萍……”聽見有人來到,陶春冰把話打住了。羅明看見他家的女傭人王媽提著有蓋的竹編紅漆食盒進來,問道:
“王媽,你送來的什麼東西?”王媽說:“大少奶要我給寄萍姑娘熬的百合糯米粥,現在我送來啦,還有幾樣清素小菜。”羅明用眼色向陶春冰打個招呼,對吳寄萍說:“萍姐,讓王媽侍候你吃點東西,我們走啦,明天再來看你。”知道王媽來到,李惠芳同春喜也趕快進來了。
小小的山城中,一到晚飯後就開始靜下來。羅明和陶春冰走的是一條背街,更其僻靜。陶春冰向羅明小聲問道:
“小郭告訴你一些什麼情況?”“有些消息我們都知道了,隻有一件事是最新消息。”“什麼消息?”“小郭從很可靠的地下渠道,知道前幾天縣黨部給省黨部上了一個秘密報告,說你從開封回來以後,深受左派青年擁護,同羅明等左翼青年沆瀣一氣,宣傳異黨思想,發展民先組織。”“沒有請求省黨部下令取締你們的救亡工作講習班和驅逐我離開本縣?”“沒有。隻是遵照上級指示,隨時密報異黨活動情況。”陶春冰輕蔑地一笑,小聲罵道:“他們吃飽飯除打麻將之外沒事可幹,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抗戰救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