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羅蘭
一連幾天,羅蘭總是像有沉重的心事似的,特別愛好孤獨,常常地默默凝思。在早晨你看見她的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下午再看時便常常枕被零亂,分明是她白天一煩惱就蒙頭睡覺,起來後又煩悶得無心收拾。有一天她睡過午覺醒來,屋裏靜悄悄地隻有她一個人,虛掩著門,一道陽光從門縫間斜射進來。她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想坐起來又似乎沒有一把勁,於是連打了兩個哈欠,伸個懶腰,揉去了眼角淚水,心緒茫然地在床上繼續躺著,望著那一道黃澄澄的陽光出神。她起初隻是無聊地閑看著無數的極細的灰星兒在陽光中不住地浮沉漂流,誰知看著看著,竟忽然想到了人生問題,覺得人生也不過像這些灰星兒一樣,有無數的人不曾被陽光照臨,又有無數的人生活在陽光之中。但是即使生活在陽光之中,也不免有點空幻。這陽光並不能永遠照臨,他本身沒有一刻不在變換著位置和光的強弱,過不了多長時候就得從門縫消逝,跟著而來的是黃昏的暗影和悠悠的長夜;縱然明天陽光再來,但漂浮在陽光中的灰星兒卻不知經過幾次聚散,變化,新的一次一次地代替舊的,而舊的到底命運如何,是繼續在空中漂泊呢還是沉淪下去,就不得知道。再者,這無數灰星兒當陽光照臨時候,看起來十分的幸運,活躍,但仍然不停地忽聚忽散,忽南忽北,忽然沉落,忽然浮起,忽然被一絲微風驚擾,紛紛地滾人暗處。
不僅是人生如此,就連整個宇宙的變化說來,何嚐不是一方麵看來是實實在在,一方麵不免有點兒空幻?所謂星雲,和無數的灰星兒比起來,不也是很相像麼?至於人與人的關係,一切愛情,友誼,同誌,家庭,也無不是在捉摸不定中不住變化。生活好像做著一場夢,將來夢醒時,回頭一想,不過多增一點兒悵惘和空虛之感。想到這裏,羅蘭心亂如麻,不覺輕輕地歎口長氣。
過了一會兒,她懶洋洋地從床上坐起來,又出了半天神,才穿上鞋跳下床去。把被子隨便一疊,往床頭上邊一撩,然後把房門打開,端著臉盆往廚房走去舀水。經過教室前邊,她看見黃梅和林夢雲正同著一群男同學在一起高談闊論,她沒有向她們打招呼,她們也沒有注意到她。她端著水回到寢室,洗漱畢,偷偷地打開床下放著的手提皮箱,拿出來上等的香粉抹在手心,趕忙把香粉盒放回原處。坐在桌邊,對著鏡子,生怕別人看見,連二趕三地把香粉搽在臉上。搽過之後,怕露痕跡,她又用於毛巾仔細地擦去粉多的地方,使粉色同肉色分不出來。然後,她又向手心中滴一珠清水,將餘留的香粉溶化,把兩隻手抱在一起搓了一陣。她久久地欣賞著鏡中的美麗麵孔和勻稱的上身,微微突出的少女胸部和兩隻柔軟白嫩的小手,好像欣賞一件名家的雕塑或繪畫,感到一種十分滿足的快樂。但繼續欣賞下去,她不由得雲天霧地的幻想起來:一會兒她想象著將來會發生的戀愛生活充滿著幸福和神秘,一會兒叉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傳奇故事中的薄命才女,經曆著曲曲折折的不幸遭遇。因此,她忽然一陣臉頰飛紅,呼吸短促,心頭狂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但是禁不住還是胡思亂想。她這樣對著鏡子,出神了很久一陣,才被一陣腳步聲驚醒,慌忙推開鏡子,站起身來。
“小羅,”林夢雲在窗外叫道,“已經上課了,你難道沒有聽見鈴聲?”剛才曾經從她的窗子外搖過兩遍鈴,不過鈴聲都像是在遼遠的曠野中響著一樣,她不曾感覺到同自己有什麼關係,聽過後也就忘了。如今被小林一叫,她恍然想起,趕忙尋找鉛筆和筆記本子,並且掩飾說:“我以為楊先生出去,呢。”說著就跑出寢室,隨林夢雲一道往教室走去。
楊琦和羅蘭的哥哥羅明是大學同學,且係孩提之交,感情極好。他多才多藝,尤其對文藝的天分和興趣都很高,除經常畫畫外,偶然也寫一首詩或一篇小說在報上發表。近一個月來,羅蘭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特別地覺得他可敬可愛,連一點細微的動作都比別人多帶有幾分意味。她看見所有的男先生和男同學總覺得順眼的很少,即便是她認為大體上順眼的,也不免有一些使她不能夠滿意之處;隻有楊琦在她的眼睛裏是一個找不到缺點的人;即便有一二缺點,不是微小得無足掛齒,便是因有這微小的缺點更增加他的可愛。一天不見楊琦,她覺得生活中像缺少了什麼似的;見了楊琦,她又盡可能地躲避著他的眼光,故意裝做一種十分疏遠的冷淡神氣。她常常生出許多幻想,近來特別愛幻想著神秘的戀愛生活,充滿了詩的場麵。而每次幻想時候,她都把楊琦想象成她自己的戀愛對象,把全部愛情都灌注到這個影子上麵,仿佛她同他真是在戀愛一樣。好像楊琦就是西洋童話故事中的英俊王子,而她就是忠貞不二的公主。可是楊琦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被羅蘭愛著,一向隻把她當做妹妹看待,對她的學習特別關心罷了。
當羅蘭隨著林夢雲走進教室時,楊琦已經站在講台上,攤開他的講授大綱了。他看見林夢雲和羅蘭進來時把話停一停,含笑地看著她們坐定之後,才開始講課。他這一堂課講的是怎樣做宣傳工作,講得津津有味,頭頭是道。起初羅蘭低著頭專心聽講,一麵聽一麵記著筆記,後來她覺得楊琦不時地拿眼睛看她,她的心就不能專一起來。她不敢看楊琦的眼睛,但又忍不住渴望想看他一眼,每每趁著自己抬頭或轉臉時候,或趁同學們發問或發笑時候,她禁不住向他的臉上偷瞟一眼。
倘若偶然和楊琦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便立刻低下頭去,久久地不再抬起,心中又害怕又蕩漾著幸福滋味。她不能安心地記筆記,甚至連楊琦在講些什麼,同學們問什麼問題,為什麼忽然發笑,她一概沒有留心。楊琦在講課時愛說“所以”,這差不多成了習慣,動不動就“所以”一下。羅蘭雖然不能專心一意地聽他講課,卻從不曾打耳膜上滑掉過一個“所以”,這一個詞兒對她特別有趣,也特別容易鑽人腦子。每逢楊琦在講台上無意中說出來一個“所以”,她就像有意又像無意地記一個“所以”在筆記本上;當沒有“所以”出現時候,她就在本子上畫著圖畫。羅蘭有一種天生的繪畫才能,雖然她沒有學過繪畫,但隻要高興,她可以三筆五筆畫出來一個人的頭部,輪廓和神氣差不離兒。她現在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隨手胡畫,畫滿了大半頁,不提防被旁邊坐的小林看見,對著她悄悄地笑了起來。
她駭了一跳,向小林望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筆記本子,發現自己在本子上畫了許多雙姿勢不同的穿著皮鞋的腳。羅蘭的臉一紅,勉強對小林笑了一下,立刻把那一頁撕下來,揉成紙蛋兒,拋到地上。但又怕別人拾去,忙又彎下腰撿了起來,裝進口袋,從地上撿起紙蛋兒時候,順便偷偷地向楊琦的臉上瞟了一眼,看見楊琦注意到她的舉動,她心中一虛,以為楊琦什麼都看清楚了,立時羞得連脖子也紅了起來,心口通通地跳個不住。
下課時候,羅蘭巴不得搶在頭裏,一步就逃出教室。但一見楊琦匆匆地下了講台向門口走去,她隻好索性慢走,免得和楊琦碰在一起。誰知楊琦走到門口時候,許多同學把他包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問著地方上新近發生的問題。本來沒有什麼可問的同學們因愛聽楊琦說話,也圍上來湊熱鬧,把教室門口擁擠得水泄不通。羅蘭挽著黃梅的一隻胳膊站在外邊。黃梅每次要用力往人群的中心擠去,都被她用力拖住。等楊琦走掉以後,黃梅埋怨她說:
“要不是你拖著我,我也好擠進去問一個問題。”“唏,天天見麵,有什麼問題可問?”黃梅把眼皮眨了眨,笑著說:“是的,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問題,不問也可以。”她們一同走進女生的宿舍院裏,林夢雲從後邊趕了上來,撲在她倆的肩膀頭上叫道:
“小羅,我要告訴楊先生說,你在堂上不用心聽講,隻記他的‘所以’,畫他的腳……”“討厭,”羅蘭的臉一紅,回頭來照小林的身上打了一拳,“你再多嘴我就永遠不理你!”“那麼你們都看看我畫的這一張好不好。”小林興致勃勃地跳到黃梅和羅蘭前邊,攤開自己的筆記本子說:“我看見小羅畫楊先生的腳,我就畫他的頭,你們看我畫的像不像?”黃梅和羅蘭看了後都說不像,急得林夢雲用鉛筆指著楊琦的頭發問道:
“這一點也不像嗎?”“頭發倒有點像,”黃梅把筆記本拿在手裏端詳著說,“隻是別處都不像,眼睛倒像你自己的。”“她怎麼能畫像呢?”羅蘭說,“你想,她畫楊先生的時候不曉得在想著誰個,怎麼能畫像?”林夢雲裝做沒有聽懂她的話,要過去筆記本,孩子氣地笑著跑進寢室。黃梅因為張茵叫她,就跟著張茵一道往花園走去,把羅蘭一個人留在宿舍院中的芭蕉旁邊。羅蘭孤孤零零的沒個伴兒,覺得十分無聊,不願找人談話,也不願走進寢室,心緒茫然地站立在芭蕉前,望著巨大的綠葉出神。第二堂的鈴聲響的時候,她知道張克非這一堂因事請了假,所以她一動也沒有動,繼續對著芭蕉出神。聽見林夢雲在寢室裏小聲唱著《鬆花江上》,她心中越發增加了說不出來的淒涼滋味,仿佛預感到她自己將來也不免要失去家鄉,含悲忍苦地一年年在天涯流浪漂泊。她一邊聽一邊幻想,一邊無端地傷感起來。
忽然,她咂一下嘴唇,籲一口氣,隨即用左手捧起一片芭蕉葉,在上麵寫一首小詩;剛寫了一句,忽然後悔,趕忙用鉛筆塗掉。
雖然她把芭蕉葉上的句子塗掉,卻在肚子裏繼續完成這一首偶感之作。背誦了幾遍之後,她默默地走回屋去,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個精致的小本子,把這首小詩記下:
你知道麼?
我有一句話,也許僅僅是一個字深深地藏在心底,嚐試了一千次,沒有勇氣告訴你。
我決定讓這句話,漚爛在我的心裏;等我死了,同我一起化成泥。
羅蘭將小詩寫出來之後,發現句子還缺乏錘煉,又改了幾個字。過一刻又看了看,越發地覺得通篇都不滿意,而且她害怕偶然被別人看見,泄露了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感情,於是她突然把那一頁扯了下來,撕得粉碎,拋到桌下。但是她低頭看了看桌下的幹淨地上忽然多了一些碎紙片,怕引起別人注意,又趕快用條帚掃到門後。林夢雲注意到羅蘭的情況,但沒做聲,她隻是有點兒吃驚地向小羅望一眼,繼續埋下頭去,細心地抄寫新歌曲。抄著抄著,偶爾小聲地唱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