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無意……”一句話沒有說完,黃梅已經拾起球來向麵前正在笑的一位男同學的胸口打去。隻聽咚的一聲,球又從那位男同學的胸脯上碰回來,在她的新製服上留下了一片浮灰。那位男同學向黃梅叫道:

“小黃,你為什麼打我?瘋了麼?”黃梅說:“你們都看小林好欺負,我就愛打抱不平!”“你為什麼不敢向魯輝揚打去?”“反正你們男同學都是一鼻孔出氣,不管打誰都一樣。”男同學和女同學都笑了起來。張茵指著被打的男同學說道:

“剛才小林挨了一球,你連聲說‘打得巧’,這一回打得巧不巧?”“這不算巧,”被打的男同學回答說,“因為離得太近。”“好,我就離遠一點兒。”黃梅又抬起球來,向後跳了幾步,回頭說:“你要我打你的頭呢還是打你的身子?”“打身子!”男同學回答說,反而感到十分快活,情願挨打。

黃梅用力地把籃球投過來,卻被那個男同學用右手輕輕一接,挽在懷裏,又一轉身傳給魯輝揚,於是三個男同學和魯輝揚都笑著跑到籃球場裏。張茵、黃梅、小林和羅蘭,看陳維珍打會兒秋千,也來到籃球場邊。黃梅和張茵遇著機會時抓住球投一投,有時男同學們也把球傳給她們。林夢雲剛才被魯輝揚誤打了一球,經男同學們拍手一笑,特別是王淑芬對她的諷剌神氣,弄得她一肚子說不出的煩惱。但一則怕使魯輝揚臉上難堪,二則怕別人背後說三話四,她隻好站在球場邊微微笑著,看別人打球玩耍。如果球滾到她的跟前,或同學們特意把球傳給她,她就彎下腰去,從地上把球拾起來,遞給張茵或黃梅。有時她拾起球來,遲疑一陣,忽然咬著嘴唇,用力一拋,但因為她腰軟手軟,又忍不住笑,隻能拋三四丈遠,比頭頂高不了多少。黃梅和張茵看著她投球就嗤嗤笑著,不然就故意地逗她發笑。有一次她剛剛要把球向外拋,因為自己一笑,手一鬆,球從手裏落到地上,滾到張茵的腳背上邊。

“小林,”黃梅學著小林的姿勢說道,“你一定是吃豆腐長大的,不然為什麼那麼白胖、那麼軟呢?”“她的骨頭是棉花做的,”張茵糾正說,“不信,你摸一摸她的胳膊跟手指頭。”林夢雲滿臉鮮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似的,笑著說:“你們就會拿著我開心,有膽量為什麼不惹小羅呢?”“小羅像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張茵望著羅蘭說,“看著好看,聞著噴香,就是不敢用手去摸。”“討厭!我什麼也不是!”羅蘭似惱非惱地罵了一句,隨即把嘴一咕啷,低著頭迅速走開。張茵、黃梅、林夢雲三個女孩子都怔了一下,互相交換一個微笑,拿眼睛送著羅蘭的背影出了角門。

“糟糕,”林夢雲伸一下舌頭,小聲說,“小羅生氣了。”羅蘭一路走回來沒有抬頭,也沒同任何人打個招呼。她心下本來就有著無名煩惱,並不是因聽了張茵的話而忽然生氣。不過她常常愛借一個很小的因由裝模做樣,讓別人認為她是生了氣,當場使別人不免長臉,事後使別人撫慰她或向她道歉,這樣才心中舒服。如今表麵上她一氣而走,實際心裏邊卻沒有一點氣,反覺得愉快和輕鬆。

走進寢室,一眼看見新製服在床上拋著,心中一動,拿起來在身上比了一比。正在決定穿與不穿,忽然有人在門框上扣了兩下,羅蘭一回頭,看見楊琦一個人走迸屋來,不覺臉一紅,心頭卜卜地跳了幾下。楊琦走到她的桌邊,笑著問道:

“小羅,我來得不湊巧,你現在要換衣服嗎?”“不換,”羅蘭轉過身來說,“我隻是比一比。”她也不讓楊琦坐下,自己卻不知如何是好地坐了下去。

“穿上製服就成了一個女戰士,”楊琦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說,“等到需要時候,咱們一道打遊擊去。”羅蘭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話,隻勉強笑了一下,避開楊琦的眼睛低下頭去。

“你願不願將來跟俺們一道打遊擊?有點兒舍不得家庭吧?”“不……”“怕不怕吃苦?”“不怕。”羅蘭心裏邊七上八下,一方麵盤算著楊琦來找她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方麵又責備著自己不應該低著頭不敢看他,使他覺察到她的態度和平常不同。“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她心裏命令自己說,“像從前一樣才好。”但是她心中雖然清清楚楚,身子卻不能夠聽從她自己的指揮。她的四肢好像喝醉酒又好像受了驚駭似的,沒一把勁兒。她的眼睛在燃燒,兩頰在燃燒,頭重得抬不起來。“真糟糕,”她心裏想,“我要露出馬腳了!”過了片刻,她下了很大決心,用了很大力氣,猛然把頭抬起來,向楊琦望了一眼。幸而楊琦並沒有盯著眼睛看她,倒是對她的神態無所感覺似地,在欣賞著瓶中的杜鵑花。於是她的心情稍稍地安靜一點,呼吸也感到鬆和了。

“是陳維珍替我采的。”羅蘭喃喃地說。

“杜鵑花是我采的,”楊琦回頭來看著她說,“你應該感謝我才是。”“我……”羅蘭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半吞半吐地小聲說:

“我不曉得是你采的。”她不敢再看楊琦,也不敢再低下頭去,心緒有點慌亂,拿眼睛對著花兒,但一隻手又不自覺地從桌上拿起來一張舊報紙。“我為什麼要向他提到花兒呢?”她心中後悔說,“這不是故意要他猜透我的心思麼?我真是糊塗得要死!”楊琦自小兒與羅宅有“通家”之誼,同羅蘭兄妹同學,又常在一道玩耍,卻從來沒遇到像今天這種情形。他看見羅蘭的態度變得很奇怪,已猜出了一點兒,感情不免暗暗地有些激動,感到自己的態度也變得很不自然。為著結束兩人間這種窘態,他趕忙提高了聲音說道:

“小羅,我剛才遇著你表姐,她說清明節要請我們去吃飯。

黃梅、張茵,還有小林,都請你通知一聲。”“嗯。”羅蘭停了片刻,轉過頭來問道:“為什麼請吃飯?”“一則給她自己做生,二則陶春冰要走,大家都想在一塊兒快活快活。”“我記得她的生日是秋天……”羅蘭沉吟一下,突然想起來,說道:“啊,一定是胡天長的生日,哪裏是她自己的生日!”“真的嗎?哈哈哈……那才有趣!”“我好像聽她說過,胡的生日在舊曆三月初間。”“不管是誰的生日,反正咱們到時候去吃一頓再說。見黃梅她們時你記清說一聲,別忘了。”楊琦被羅蘭的美貌和神情弄得心中慌亂,他竭力鎮靜著自己,對著羅蘭把話說完,連二趕三地逃出了女生寢室。

羅蘭沒有站起來送他,聽著他的腳步聲遠了以後,才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茫然望著窗外,揉了揉燃燒得微微發酸的眼睛,又用雙手握一陣滾熱的臉頰。“他剛才一定看見我的臉紅了,”她忽然想道,“一定還聽見我的心跳,多難為情!”越想越慚愧,越後悔,越惱恨自己,不覺用手掌在桌麵上輕輕一拍,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又安慰著自己說:“他不會看透我的心中有什麼苦惱的事情,大概也沒有注意我的態度上跟平常不大一樣。”這樣想著的時候,雖然她心上稍微輕鬆起來,但仍不免發癡發呆地凝望著窗外的海棠花默默出神,聽著從遠處傳來楊琦的說話聲音。

無聊中偶然向床上望了一眼,她伸手把剛才拋在床上的新製服重拿起來。她再一次比一比樣式,看一看針線,品一品鈕扣,覺得還算是大致叫她滿意,想要試穿的心思頓然間旺盛起來。但乍然換上和軍人穿的一樣的衣服,雖然很新鮮、很時髦,在她總感到不好意思。叉遲遲延延地停了會兒,聽一聽女同學們都沒回來,院子裏靜悄悄的,她才像做賊似地,急急忙忙地解開了花旗袍,先把新褲子蹬在腿上。一絲春風恰在這時候從院中芭蕉葉和海棠枝上颯颯吹過,嚇得她胡亂地把褲腰一提,立刻掖好旗袍,麵朝裏俯在桌上,半天不敢再出股氣兒。等曉得這不過隻是一陣風聲,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

為著小心起見,她躡手躡腳地走去把房門掩上,然後回身來扣好褲扣,脫下旗袍,又匆匆地把上身製服穿好。不敢迎著窗子站,便把鏡子換個方向,自己躲在門後,對著鏡子扣好風紀扣,拉展袖子和衣襟。製服很合適,她心中十分高興。雖然褲腰扣得挺緊,而且隻試一試就要脫下,但她還是興致勃勃地把預先買的皮帶從抽屜裏拿了出來,穿在褲腰上,束得緊緊的。然後,挺超胸膛,垂下雙手,從領子和肩膀欣賞起,一直到腳背,又轉過半個身子從鏡子裏欣賞脊梁。通身上下欣賞了一遍,她覺得好像還欠缺點什麼,往床上一看,原來是帽子忘了。她趕忙到床邊把帽子取來,對著鏡子戴在頭上,又把頭發攏到耳後。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似的,她模仿著軍人姿勢把兩腿並攏,對著鏡子行了一個舉手禮,惹得她自己禁不住悄悄地笑了起來。

她靠著門後的牆壁,很久地對著鏡子,沉入到汪洋無邊的幻想裏。她看見四麵望不盡的是荒山,夕陽照著紅葉,秋風吹著衰草,偶爾從遠處傳過來斷續槍聲。一行人馬在崎嶇的山道上行進,有人沉默地想著心思,有人——她覺得是小林,在馬上低聲地唱著歌。她自己騎著一匹白馬,楊琦騎著一匹紅馬,白馬頭緊挨著紅馬尾巴。楊琦時常忍不住回頭看她,她穿著軍服,腰裏插著手槍,掛著圖囊,圖囊裏一幅地圖,一卷詩,一個精致的筆記本子。她好像在想著什麼,眼睛嘹望著遠方,遠方的山頭連著青天,青天邊抹著白雲,白雲又慢慢地變成紫霞。過了一會兒,她的眼前忽然展開了一片平原,無邊的雪的平原,雪上閃耀著早晨的陽光,蒸騰著淡淡的乳色輕煙。她和楊琦騎著馬,前前後後還有許多騎馬的同誌,像一陣風似地向前跑去……

“遊擊生活是多麼的富於詩意啊!”她在馬上歎息著,聰慧的眼睛裏似乎有激動的淚。她在心中說:

“真是千年不遇的偉大時代,英雄史詩的時代!”在她,常常在幻想中把殘酷的戰地生活變成了浪漫主義的抒情詩,用想象代替了現實,使自己在幻想中打發掉許多時間。但是她的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同楊琦聯係起來,隻供她自己陶醉,從不對別人流露,連在小本子《煙雲錄》上也不留一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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