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從來不記日記,偶爾有什麼感觸時就在一個精致的小本子上寫下幾句,也許是一首小詩,也許是一段散文。這個小本子封麵上題著“煙雲錄”三個字,從不肯讓人翻看。如今好端端一個小本子因為她無情無緒,撕去一頁,看著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她拿著小本子在桌上輕輕地拍了拍,慢吞吞地彎下身去放進床下邊的小箱裏。
她拿起來一本書,歪在床上,看了幾頁,書從她的手裏落了下去。坐起來伏在桌上,麵前攤開一疊白信紙,握著筆想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把筆和信紙放回原處。她用一隻手支著腮巴,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窗外的一株海棠,一動不動,眼也不眨,像一個大理石雕像似的,隻有鬢角邊幾根柔細頭發偶然飄動。
當羅蘭正對著窗外的海棠出神的時候,那個叫做陳維珍的女同學拿了一把鮮花跑進屋來,向她叫道:
“羅蘭姐,我給你采了一把鮮花,你看多好看!你那瓶裏的花兒早就敗了,我替你換上好不好?”陳維珍說著就要去把瓶裏的殘花拔掉,羅蘭照她的頭頂上輕輕拍一下,笑著說:
“慢一點兒,別冒冒失失的,小心把瓶裏水灑到桌上!”跟著又問道:“維珍,你從哪兒采來這些野花?”“咱們學校後門外不是有一片空地嗎?”陳維珍快活地說,“那兒有許多野花,自來就沒人注意。剛才我看見楊先生一個人拿本書在空地上散步,好像有什麼心思似的,我跑去閑看看,看見了許多野花開得真好看,便采了一把回來。這幾朵映山紅是楊先生替我采的,你看,足映山紅呢。”“你為什麼自己不要?”“我沒有瓶子。再說,我也懶得天天換水,不如送給你好。”陳維珍嘻嘻地笑著,拿著花瓶說:“好吧,人情要做做到底,我替你換瓶水去。”“多謝你。明天我給你買糖吃。”等陳維珍拿著花瓶和拔掉的一把殘花跑出寢室,羅蘭微微地笑著把這一把新采的野花放在鼻尖聞了一陣。當一朵映山紅挨著嘴唇時候,她想到是楊琦親手采的,不覺心中一動,臉頰一紅,立刻把花朵從鼻尖和嘴唇邊拿開。隨後她轉過頭去,向林夢雲問道:
“小林,你看這一束花兒好不好?”“我剛才已經坐在這兒看了半天了,”林夢雲抬起頭來溫柔地笑著說,“你以為我還沒有看見呢。”“你看很好看吧?”“很好看。你愛哪一種顏色的?”“我愛——”羅蘭忍一下,終於說道:“我愛紅色的,像火一樣地燃燒。”“你說話跟作詩一樣……”羅蘭趕忙截住她:“那麼你喜歡哪一種顏色呢?”“我喜歡那種白的和黃的,不,紅的也好,我全都喜歡。”“屁!”羅蘭把嘴一撇,笑了起來。一會兒,她又感慨地說道:“這些花兒,雖然很鮮豔好看,可惜不能長開。”正說著,陳維珍興致勃勃地拿著花瓶跑進屋來。羅蘭把花枝插好,把花瓶放在原處,欣賞了一會兒,拉著陳維珍的手說道:
“等這一把花兒開殘時你再給我采一把好不好?”“當然可以,不過,你拿什麼回報我呀?”“我說過給你買糖吃。”“不稀罕,”陳維珍扭一下身子說,“你另外想一想我需要什麼。”“好,讓我想一想。”羅蘭想了一下,自己未開言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著陳維珍的耳朵咕噥幾句,陳維珍沒有聽完就兩頰飛紅,罵了一聲“混蛋”,照她的大腿上打了一拳,從寢室中逃了出去。
羅蘭向窗外叫道:“陳維珍你別跑,我同你說一句正經話,快回來!”陳維珍一麵跑一麵回答說:“我沒有聽見。你說給我的壞話都算說給你自己的。”“你對著她的耳朵說的什麼話?”林夢雲間道。
“你猜猜?”“反正不是好話,俺不猜。”林夢雲咬著嘴唇,微微笑著,低下頭繼續抄寫。羅蘭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刻為什麼滿心喜悅,隻想同人說話,隻想笑。她看林夢雲沒工夫同她閑扯,便隻好看著花含笑不語,她的嘴唇像一朵春雨後迎著曉日似開未開的玫魂花蕾。停會兒,她把花兒又聞了聞,把灑在桌上的水珠擦幹淨,又坐下去對著那一枝杜鵑花想著心事。
從教務處的前邊傳過來一陣同學們的歡快的叫嚷聲,把羅蘭從沉思中驚醒。她回過頭去向林夢雲望了一眼,見小林也已經抬起頭來,睜著一雙虎靈靈的大眼睛,傾聽著從教務處傳來的叫嚷和笑聲。她們還沒有聽出來是什麼事情,忽然有一陣腳步聲匆匆跑來,隨即看見黃梅穿著一身草綠色的新製服跳進了寢室。
“你們看,你們看,”黃梅笑著說,“我像一個軍官不像?像一個政工隊員不像?我這製服穿上合適不合適?……”林夢雲和羅蘭沒有回答,都跳起來抓住她問道:
“俺們的製服呢?俺們的製服呢?”黃梅叫道:“見鬼!你們的製服你們自己不去拿,還等著丫環仆女們送來不成?”“哎,俺也去拿俺的製服!”小林叫了一聲,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小林!小林!”羅蘭趕到門口叫著,“把我的也帶回來!”黃梅在房裏一邊照鏡子,一邊急急地問羅蘭:“快看我的製服合適嗎?合適嗎?”另外三個女孩子——張茵、王淑芬和陳維珍——都帶著各自的製服從教務處跑回來,在隔壁的房間裏嚷著,笑著,試著新衣。
為什麼姑娘們拿到草綠色的新製服會這樣高興呢?我們要從時代的思想變化看姑娘們的服飾風尚變化。
在三十年代的北方和內地,女學生一般風氣是崇尚樸素,春秋和夏季穿旗袍,顏色比較素雅。素雅的花旗袍雖然也流行,但是在北平和內地女學生中,最一般的是安安藍或陰丹士林洋布旗袍。也流行黑綢長裙,上穿淺色短褂。經曆了一二·九運動和雙十二事變以後,北平學生的思想向左轉,一部分女學生的夏衣開始流行工裝,即上穿白色長袖襯衫,下穿藍色的工人勞動長褲,胸前有口袋。當然,穿旗袍和長裙的仍占大多數。到了抗戰初期,風氣又變。全國實現了第二次國共合作和全民抗戰,數不清的宣傳隊、演劇隊和政工隊,適應抗戰的需要出現了,隊員們一律穿草綠軍服,又名製服。各地方群眾性的救亡組織,在這種時代風氣中,男女青年們都換上草綠製服了。當然,在地方群眾性的救亡組織中,女青年穿旗袍和長裙的還不少,但是穿製服成為時髦了。由於這種新的時代風氣,所以羅明們辦的抗戰工作講習班也決定改穿製服了。做新製服的錢都是師生們各人自己出,隻有黃梅的製服費由羅明代出。師生們第一次拿到像軍服一樣的草綠製服,都感到新鮮和高興。尤其女同學,開始不再穿傳統的旗袍和裙子,像男青年一樣改穿軍服,最為興奮。
住在隔壁寢室的姑娘們換好製服以後,一起跑到黃梅們這邊寢室,同時林夢雲也抱著新製服從教務處回來了。於是六個女孩子聚在一起,你拉我碰,嘻嘻哈哈,咭咭呱呱,從沒有這樣快活。大家鬧了一陣,陳維珍拉著王淑芬往教務處跑去;張茵忙著幫小林換上製服,又來到黃梅身邊,向她身上左右前後端詳一遍,不覺大笑起來。
黃梅說道:“笑什麼?笑什麼?好同誌,好茵姐,快替我拉一拉衣服後襟。你看,我的製服好像是不很合適,媽媽的真氣人!……”“你為什麼不把裏邊的長衣服脫掉?”張茵強抑製著笑聲問道。
“啊?”黃梅怔了一下,自己也笑起來:“媽媽的,怪道我覺得不合適,原來藍旗袍忘記脫下來,還在裏邊掖著呢!”她一邊笑著一邊解製服扣子。林夢雲望著她說道:
“看你急的,別把製服扣子都扯掉了!”黃梅匆匆忙忙地把製服脫下,脫掉掖在裏邊的安安藍舊旗袍,重新把製服穿上,向鏡子裏望一眼,顧不得再問合適不合適,拉著張茵就往外跑。張茵笑著罵道:
“外邊沒有愛人等著你,小心一跟頭把門牙磕掉!”“黃梅真是。”林夢雲望著黃梅和張茵的背影說,“穿上軍裝就高興得跟得了荊州一樣!”羅蘭接著說:“她呀,好像是一個小夥子,不像是姑娘性格。將來真打起遊擊來,那時她才不知道怎樣高興哩!”林夢雲看見羅蘭仍舊穿著花旗袍,感到很奇怪,問道:
“小羅,你怎麼不穿上試一試?”“我剛才比了比,還合適。”“快穿上,”小林催促說,“穿上,咱們也往教務處去瞧瞧。”羅蘭說:“我不穿。走,咱們去瞧瞧黃梅在幹什麼。”“你為什麼不穿?大家都穿起來不是怪好玩兒的?”“怕麻煩。等我高興的時候我自然穿了。”“那麼我也不穿了,”林夢雲猶豫說,“穿上新製服出去,那些男同學看見又要拍手哩。”“嚇!黃梅和張茵都不怕,你怕什麼?”“不是怕,我不愛同他們打打鬧鬧。”林夢雲果然把製服脫了下來,換上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用手把頭發攏一攏,拉著羅蘭往教務處走去。誰知同學們已經從教務處門口散了。林夢雲和羅蘭在教務處門口找不到黃梅和張茵們,又廝跟著往別處找去,終於在運動場上找到她們了。
黃梅和張茵正同三個男同學站在秋千架旁邊抬杠。男同學們故意說女人不能夠打遊擊,上火線,隻應留在後方工作,最好是下廚房,養小孩,把黃梅和張茵氣得隻罵他們是封建餘孽和法西斯反動思想,吵嚷得臉紅脖子粗的。陳維珍畢竟歲數小,不管男同學們怎樣故意地說出侮辱女性的反動理論,她隻一心一意地打著秋千。王淑芬懶洋洋地看著陳維珍打秋千,仿佛沒有聽見有人在旁邊抬杠似的,臉孔上帶著困倦和漠然的表情。一看見林夢雲和羅蘭走來,黃梅覺得又多了兩個幫手,越發地興奮起來。秋千架邊隻聽見她一個人的說話聲音,那三個男同學和張茵反而望著她嘻嘻笑著,插不上嘴來。
正抬杠間,那位叫做魯輝揚的男同學忽然從籃球場上把籃球猛力地投了過來,恰恰打在小林的腿上,幾乎把她打個前栽。羅蘭一看是魯輝揚打來的,首先拍著手笑了起來。旁邊的三個男同學也跟著拍起手來,並且有一個還笑著說道:“打得巧,打得巧。”王淑芬向魯輝揚看一眼,叉回頭來望著小林笑了一下,笑裏邊別有深意,好像說:“哼,在我麵前搗的什麼鬼呀!”林夢雲滿臉通紅,抬起頭向魯輝揚說:
“魯輝揚!你真討厭!”魯輝揚本來想把籃球往秋千架邊一投,把大家叫過來一塊兒玩,沒想到會打在小林的腿上,偏偏又遇著王淑芬在旁邊站著,使他加倍的不好意思。他忙走過來向小林賠著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