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談心

黃梅同羅蘭回到學校的時候,林夢雲正一個人坐在寢室寫信。她一聲不響地伏在桌上,幾縷短發鬆散地從鬢角搭拉下來,有一縷恰蓋住一邊酒窩。因為她的睫毛又黑又長,臉孔又向下俯著,看不出來她眼睛的神情。但隻看她那麼靜穆,竟至連黃梅和羅蘭走到麵前也不知道,可知她寫信是多麼聚精會神。黃梅和羅蘭在她麵前站了一會兒,都不願驚動她,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和微笑,悄悄離開,各人往各人的桌邊走去。

黃梅在找火柴時毛手毛腳地碰倒了一隻茶杯,小林驚得一跳,猛然抬起頭,一看見是她們,隨即又安靜地微微一笑,說道:

“你們倆跟做賊一樣,回來了也不吭一股氣兒。”黃梅說:“我們看你在用心寫信,怕驚動你嘛。”羅蘭一麵點燈一麵接著說:“誰曉得你在寫什麼信?萬一是一封秘密的信,看見了豈不是連俺們也覺得不好意思?”“你這丫頭今天是瘋了,偏喜歡對我嚼舌頭!”林夢雲站起來卷著袖子說,“小羅,你再說一句壞話我就捶你!”“好姐姐,別吹胡子瞪眼的,我不說了好不好?”林夢雲裝做威脅的樣子:“你隨便說吧,有膽量的隨便說!”羅蘭笑嘻嘻地跑到黃梅身旁,黃梅以為她是來求救,忙把她摟抱住,誰知她對著黃梅的耳朵說道:“你看小林的胳膊多好看,又白又胖!”又說:“你看看她那眼,她那酒窩兒,一點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全是裝的!”話沒說完,黃梅和小林都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林夢雲三步兩步地跳到羅蘭麵前,在她的膈肢窩和腰窩裏亂撓起來。羅蘭起初還一麵笑一麵求饒,到後來隻有笑和喘氣的工夫,在黃梅的懷裏拚命地滾著,轉著。黃梅把手一鬆,她就順勢溜下地去,鑽在桌子底下蹲著,不敢出來。林夢雲伸手摸了摸她的光嫩的臉頰,又去擰她的耳朵,一麵問著:

“你還嚼舌頭不嚼?你還嚼舌頭不嚼?”羅蘭兩手護著耳朵,一言不答,隻顧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林夢雲怕她惱了,說道:

“好吧,饒了你這一遭吧。”於是攏了攏頭發,咬著嘴唇,走回到自己桌邊。半天,羅蘭從桌子底下不聲不響地鑽了出來,半惱不惱地紅著臉,含著剛才笑出的眼淚,噘著嘴走到小林麵前,轉過臉讓脊背對著她,帶著哭聲說道:“再撓吧!再撓吧!你不撓是個狗!”林夢雲起初以為她真的惱了,嚇得不敢挨她;後來看出來她隻是像小孩子一樣故意撒嬌,就用指頭往她的腰窩裏輕輕一戳,果然羅蘭腰一閃一扭,忍不住格格地笑著轉過身子,用小拳頭向小林的身上亂打一氣。林夢雲的頭上和肩上挨了幾拳,無處躲藏,隻好撲上來將羅蘭的身子和胳膊完全抱住,於是兩個人一起滾在床上,笑做一團。

晚自習的預備鈴剛剛一響,兩個女孩子就從床上爬,起來。林夢雲從床下的箱蓋上取出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先替羅蘭攏攏頭發,然後也把自己的頭發攏好,又把床上的單子整了一整,把桌上未完成的信放在桌子下邊,然後向黃梅和羅蘭問道:

“我們到教室中看書還是留在寢室看書呢?”原來講習班中對於自習的規定相當自由,不管同學們去教室用功也好,在寢室裏用功也好,不加限製。生活指導員和別的教員在各處走來走去,為的讓同學們有問題時提出詢問。

在自習時間同學們都得看書,不管什麼書都可以,生活指導員隻禁止看那些對青年有害無益的書。如果在自習時間寫文章,編壁報,畫宣傳漫畫,或三麗個同學在一起討論問題,生活指導員也都讚成。所以林夢雲問了一聲,黃梅回答說她要到教室中去,羅蘭卻願意一個人留在寢室。林夢雲把要看的兩本書拿在手裏,等著跟黃梅一道。第二遍鈴響了以後,她們肩靠肩地往教室去了。

“小林,你剛才給誰寫信?”在教室坐定之後,黃梅小聲問道。

“給我的弟弟寫信,他跟著學校到後方去了。”“你父母在什麼地方?”“父親在教書,跟弟弟在一道。母親在鄉下住,有時也進城。我們鄉下有莊子,城裏還有生意,所以母親隻好留在家裏。”黃梅本來還想順便問一問王淑芬和魯輝揚的事情,但話到口邊,見朱誌剛向她們走來,便趕忙把要說的話咽到肚裏。

“我今天下午找你們沒有找到,”朱誌剛說,“你們到哪兒去了?”“我們上街了,”小林說,“你找我們有什麼事?”“下一期壁報的文章不夠,請你跟黃同誌都寫篇文章。”朱誌剛一麵說一麵把眼睛轉向黃梅:“星期四集稿,不管寫什麼都好,字數最好在一千字以內。”“我什麼都不懂,我會寫個屁!”黃梅叫道,“要我有資格在壁報上寫文章,起碼還得一百年!”“黃梅同誌不要客氣,”朱誌剛態度十分誠懇地說,“大家都是學習的,本來都寫不出好東西。據羅先生說,你這兩個月看書很多呢,有時談起話來也有見解。”“他才見鬼哩!我自來沒有寫過文章,突然提筆,筆像石滾一樣重。自家丟人事小,登在壁報上叫全校丟人事大!”“別客氣,別客氣。隻要讀了很多書,又有生活經驗,還怕寫不出好文章?”“統共就讀那一堆小冊子,都是生吞活剝地吞下肚裏,還沒有理出來一個頭緒,哪能管用?”“這幾天我們從你的談話中知道你懂得很不少,張先生也是這麼說。”“別耍笑我,真見鬼。我還是四十八裏不點燈呢!”黃梅雖然自認為不會寫文章,無奈朱誌剛誠心實意地要求她隨便寫一點,小林又從旁幫言,她“試一試”的興頭便被他們三言兩語地挑動起來。她已曾留心看過學校中和街上的壁報內容,覺得有些文章寫得好,有些也很平常,並不放在她自己眼裏。她原本不是一個縮頭縮腦的女孩子,如今既推脫不過,便想了一下,爽快地說道:

“好吧,我試一試,能用不能用我不負責。”朱誌剛見黃梅已經答應,自然是滿心歡喜,忙又向小林求道:

“小林,你也寫一篇好不好?”“怎麼又輪到我寫了?”“‘能者多勞’,誰要你會寫文章!上次你發表的那篇小散文,大家都說好,連楊琦先生也說有屠格涅夫的味道。就照那樣的小散文再來一篇吧,好不好?”小林豐滿的臉頰微微發紅,兩個酒窩陷了下去。她咬著鮮紅的下嘴唇遲疑片刻,然後靦腆地小聲說:

“我怕寫不好。我寫成以後你替我改一改好不好?”“好說。我怎麼配替你改文章?”“我說的是實話,你不答應替我改一改,我就不寫了。”“好,好,”朱誌剛笑著答應說,“你寫好後找楊先生看一看,或者送給張先生看一看,豈不更好?”“那就不值得。我的文章是見不得人的。你別對我耍滑頭,改不改由你!”林夢雲說了後就把嘴唇咬了起來。

“好的,好的。星期四下午交給我。別忘了替我催催小黃同誌,她的文章你負責。”朱誌剛正要走往自己的座位去,林夢雲又叫住他,小聲問道:

“你為什麼不去請小羅寫文章?”朱誌剛搖著長頭說:“不找她,不找她。她高興的時候,你不找她寫她也要寫;她不高興的時候,你給她作揖磕頭她也不寫。我對誰都有辦法,就是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告訴你一個法子,”小林悄悄說,“以後你要是想同小羅交涉,不如找楊先生跟她說,她對楊先生的話特別願聽。”“羅先生同她說話響不響?”“有時響,有時不響,那要看她高興不高興。”“好的,”朱誌剛點點長頭,“我去找楊先生,托楊先生拉她寫一篇文章。”“現在不必,”小林說,“這兩天因為黃梅來了,她比誰都高興,你自己找她準成。”“我就怕碰一鼻子灰。好吧,我就去碰一碰試試,不成就拉倒。”朱誌剛興衝衝地走出教室,第三遍鈴聲響了。同學們紛紛走進教室,亂了片刻才慢慢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林夢雲看見朱誌剛得意地走回教室,忙拿眼睛向他詢問。朱誌剛笑著點點頭,歸了座位。小林也低下頭去,眼光落在書頁上從嘴角和酒窩邊流出來恬靜的微笑。

黃梅沒有注意到朱誌剛回到教室,正攤開一個新買的筆記本子,一麵看書,一麵將重要的摘記下來。由於大家稱讚,她越發立誌要拚命讀書,巴不得一口氣把所有的好書讀完。

她本來計劃著遇到好的地方整節整段地抄下來,以備需要參考時隨時翻閱。但是過了不久,她開始厭煩起來,因為一則她抄得太急,時常不是漏掉一兩句,便是抄錯字兒,不得不添添改改;二則往往發現一連好幾頁都可抄出,又感到抄起來實在麻煩;三則她性子太急,抄了幾段筆記之後,覺得抄筆記太費時間,反不如一氣讀下去較為痛快。一個鍾頭沒過,她就改換了一個新的方法,隻扼要地記下大意,寫出心得,不再逐字逐句地死抄原文。讀著讀著,她就隨著書上所寫的意思亂想起來,想了一陣,忽然喳地一聲把筆記本子撕下一頁,在上麵寫下一個文章題目:《農民應怎樣參加抗戰》:又在旁邊注一行小字:“本星期四下午交稿,別忘了。”她把這一頁拿在手裏看了看,十分高興,把它夾進書裏,滿意地微微一笑,重新看起書來。

在進入講習班的這一個多星期中,黃梅已經跟男女同學們混得很熟,同學們都喜歡同她接近。關於王淑芬和魯輝揚的事情,她一直忘記打聽。有一天林夢雲同她坐在寢室裏說閑話,忽然鬼祟地笑著問道:

“小黃,你曉得男同學們對你怎樣評論?”“見鬼!我管他們怎麼評論?他們隻愛在別人背後胡嚼蛆,挑人家眼兒!”“他們並不是罵你的,你猜猜,你猜猜。”“我不猜。沒頭沒腦的,猜個屁!”“你猜猜,”林夢雲搖晃著黃梅的肩膀說,“猜對了我給你買糖吃。”“是不是說我給壁報上寫的文章太壞?”“不是。是關於你的態度方麵的。”“說我粗野?”黃梅像恍然大悟地說。

“不是。你再猜。”“啊呀,見鬼!你愛說就說出來,不愛說就讓它在肚裏長毛,別叫我平白無故地絞腦汁兒!”“可是我說出來你拿什麼孝敬我?”“孝敬你個屁!”黃梅罵道,“不捶你就是好的!”小林想了一想,扒在黃梅的肩頭上,小聲說:

“他們說你非常可愛……”“滾你的蛋!”黃梅臉一紅,在小林的腿上擰了一把,說道:

“說正經,他們到底怎麼批評我?”“不是批評,是背後議論。”“管他是批評,是議論,連你也統統見鬼!”林夢雲裝做生氣的樣子說:“是他們說你可愛,又不是我說你可愛。你叫我把他們的評論告訴你,我還沒開個頭兒,你就動手動腳欺負我。好吧,我不說了!”小林從黃梅的身邊站起來,噘著小嘴,拉長臉孔,向自己的床邊走去,顯然是不想說了。

黃梅立刻站起來追趕上去,摟住小林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說道:

“你說不說?……不說,我就在你膈肢窩裏掏麻雀,叫你這個愛笑的姑娘好好兒過過癮。”說著就把一隻手向小林的膈肢窩裏試著伸去。

“我說,我說,”小林笑著答應說,忙把兩隻胳膊拚命地夾緊起來,“你讓我坐起來說……把你的手拿過去,最好是別挨我。”黃梅把小林從床上拉起來,同她膀靠膀坐在床沿上,催促說:“快說吧,我不招你。可是你自己要是添枝加葉的,小林,小心我叫你笑斷脊梁骨!”“他們說,”林夢雲用指頭攏了攏垂散到眼睛上的頭發說道,“小羅有小羅的可愛處,黃梅有黃梅的可愛處,你們兩個人的可愛處是不同的……”“為什麼把你自己漏掉了?”“別打岔,你打岔我就不說了。他們說——你可別惱一一單看你某一部分,比如眼睛、鼻子、嘴,都並不怎樣好看,但是五官端正,整個看來卻很好看。你是健康美,充滿著生命力,麵部表現的是大方、精明、剛強、能幹。——黃梅,你說他們這樣評論對不對?”“塒個屁!他們無聊透頂了,拿咱們女同學開開心。你這話是聽準說的?”“你別問是聽誰說的,反正這是許多男同學的共同意見。”“好吧,”黃梅說,“等我打聽出是誰說的,我一定要把他的舌頭拔掉!”“小黃,還有呢,我不敢說出來。”“男同學們還放了什麼屁?”林夢雲隻是笑,不敢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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