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趁機會向黃梅問道:“你倆剛才談的什麼悄悄話?”“談的王淑芬和魯輝揚的事。”“小林很傷心麼?”“並不傷心。”“她很恨魯輝揚麼?”“也不恨。她要是恨他們,就不會請他倆吃小館子了。”“不管是怎麼想的,像這樣請情敵吃館子的事,我就不做!一個女孩子,像這樣強裝出溫柔賢慧就是窩囊!”“所以你是羅蘭,她是林夢雲,不是一個人。”羅蘭笑了,說:“唉,你這個人!要是你遇到這種混賬事兒,你也像小林一樣麼?”“第一,我不會遇到這樣混賬事兒;第二,比起抗日救亡的大事,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在心裏罵幾句也就算了。”黃梅聽見小林的腳步聲,改換話題問道:“你剛才是去婦救會了?”“我去看看萍姐,她的身體很不好。”“唉,世界上竟然沒有醫治癆病的特效藥!”林夢雲進來了。聽見羅蘭和黃梅談吳寄萍的病,她替她們每人的麵前倒了半杯開水,說道:
“吳寄萍有知識,有誌氣,可惜患了這種病。要是有特效藥多好!”羅蘭說:“有好藥也不行。萍姐的心你們不曉得,她日夜都在痛苦中,光操心也會要她的命!不僅胡天長至今沒有確實音信,還有她的剛滿周歲的小女兒寄養在延安,她日夜為孩子揪心揪肝,常常在暗中流淚,有時痛哭,有時從夢中哭醒……”羅蘭忽然聲音中含著哽咽,雙目潮濕,歎了口氣。
“她為什麼要把小孩兒留在延安?”黃梅問。
“我萍姐和明哥們在天津英租界住了三天,坐輪船逃往山東龍口。小輪船上坐滿了平津流亡學生,連甲板上也坐滿了。
日本兵艦在大沽口排了一道警戒線。船上的大副遠遠地望見日本的兵艦就吆喝甲板上的學生們都下到艙裏。萍姐為著受不了艙裏的擁擠、悶熱,抱著小孩坐在甲板上,現在也隻好下到艙裏。穿過日本兵艦的封鎖線很遠,輪船在大海中停泊,叫學生們可以從艙中出來透透空氣。萍姐已經支持不住,頭暈惡心,由我明哥扶著,回到甲板上。聽我萍姐說,擠在艙中的學生有不少中暑病倒的;還有一個在彙文中學讀書的福建學生,一則由於在艙中悶熱得要命,二則由於出了封鎖線心中高興,從甲板上跳進大海裏遊泳一陣,重回甲板後竟然很快死了。真夠不幸!”小林問:“寄萍同小孩沒有害病?”羅蘭喝口溫開水,繼續說道:“我萍姐也夠可憐。輪船開行以後,海浪濺起的水珠,挾著風勢,一陣陣灑上甲板。萍姐把嬰兒緊緊地摟在懷裏,拚上自己的命保護望西……”黃梅截住問:“什麼望西?”小林說:“別打岔,望西是小孩兒的名字。”羅蘭接著說:“雖然明哥和另外三位女同學都同她坐在一起,盡力照顧,可是大家離開北京的時候隻想著減少累贅,輕裝逃命,把被褥和禦寒的衣服都拋棄了。大家隻能將單衣蓋在萍姐身上,可是一個浪頭,衣服馬上濕了。八月中旬的渤海,到了夜間,海風和海水已經十分寒冷,萍姐一點辦法也沒有,她隻能緊緊地抱著望西,不讓嬰兒受寒。我明哥跟三位女同學坐在她的前邊,希望能替她擋住海風和浪花濺起的水珠,可是小輪船在海麵上顛簸,忽然向這邊傾斜,忽然向那邊傾斜,幾個人怎麼能擋住海風和浪花水珠?”黃梅不由得歎息一聲。
“頭一天上午從天津上船,”羅蘭接著說,“在海上經過一夜,第二天下午到了龍口。船停在離海岸半裏遠的水中,用小木船將乘客渡到淺灘上,不能靠岸。我明哥替萍姐抱著小望西,萍姐抓住一位男同學的臂膀,涉著涼水走了十幾丈遠,才到了岸上。萍姐在船上已經身體很不好,經過上岸時的涉水,一到龍口就病了。”“輪船為什麼不停靠碼頭?”林夢雲噙著眼淚問。
羅蘭說:“我不曉得。也許龍口沒有修築碼頭,也許碼頭停著日本兵艦。”黃梅問:“上了岸以後呢?”羅蘭說:“萍姐帶著病和明哥們一群學生從龍口坐汽車到了濟南,知道八·一三上海抗戰爆發,趕快乘火車回到開封。
一到開封,萍姐就病倒了,被送進了河南大學附屬醫院。幸而我們在省城裏同學多,熟人多,還有親戚。我明哥將小望西送到一家世交老伯家中,托這位老伯和伯母照料。”“小孩兒吃奶呢?”“隻好臨時雇一個奶媽。”羅蘭喝口溫開水,又接著說:“明哥給吳家拍了一個電報說:‘萍已回汴,因病住院。望速彙款,由蘭收轉。’還好,不過一個星期,我姑父將一筆款子電彙到開封了。到了這時,我姑父已經原諒了她,一次就彙了一百五十元法幣。我萍姐正需要這筆錢,真是喜出望外!”小林高興地說道:“你姑父雖然有封建思想,很頑固,但是他的女兒從北平艱難地逃回河南,到底使他動了父女之情。”羅蘭接著說:“一則我姑父還算有父女之情,二則我姑媽接到我明哥的電報後大哭一場,逼得我姑父非趕快彙款不可。”黃梅問:“聽說寄萍姑去延安一趟,同胡天長見麵了沒有?”羅蘭說:“寄萍在醫院中住了半個月,把病治好了……”“肺病呢?”“按說她應該繼續留在河大醫院中,趁這個機會治她的肺病。醫生也是這樣建議,還告她說,她的肺結核病再耽誤就不好治了。那時我姑媽已經決定動身往開封去,把我萍姐小時的奶媽也帶去,住在開封照料她醫治肺病。還有一個難得的治病好條件,可惜我萍姐不肯利用,錯過了這個好機會非常可惜。”“什麼好機會?”“河南醫學院的內科主任是一位肺病專家,在全國也有名氣,同我們家中有親戚關係。我們兄妹和萍姐因為年紀小,隻聽說有這位在德國得醫學博士的親戚,卻同他不認識。他在讀大學時因為家境困難,我父親在經濟上幫助過他。後來他考取官費留學,先去英國,後去德國,得了博士學位。回國後在濟南齊魯大學醫學院教了三年書,去年接受了河大的聘請,回到本省,可是從來沒有回過本縣。萍姐在開封住醫院治病時候,他正在湖南湘雅醫學院短期講學,沒有回來,所以沒有見到他。聽說我萍姐離開開封不到一個星期,這位有名的肺病專家就回開封了。”黃梅問道:“寄萍姑為什麼不在開封多留幾天,等著這位肺病專家回來?”羅蘭歎口氣說:“那時,我跟明哥也勸萍姐留在開封繼續治病,不要把身體完全折騰壞了。可是她一心想念胡天長,趁著手頭有錢,要了一個介紹信,帶著小望西往延安去了。可是在她到延安的前一個星期,胡天長已經奉緊急命令離開延安了。”“往哪兒去了?”“往敵後去了。”“他不曉得萍姑會去延安找他?萍姑沒有事先打個電報?”“你真糊塗!直到今天,內地和延安之間的郵電都有困難,國民黨不但檢查很嚴,往往毫無道理地將信件和電報扣壓。胡天長沒有接到萍姐的電報,可是他想著萍姐會去延安。
他向組織提出要求,等了一個星期,實在不能再等,隻好留下一封信,跟隨第二批去敵後的同誌出發了。好則我表哥吳寄芸已經到了延安,進抗大學習。胡天長將寄萍姐有肺病,可能帶著小孩到延安來的問題,對組織談了,請組織照顧,又囑咐了寄芸和幾個留在延安工作的同誌。”“萍姑為什麼不留在延安?”黃梅問。
“萍姐在延安住了半年多,等不到胡回延安,肺病更重了。
延安的條件很苦,不適合養病,而且大家擔心她可能將肺病傳染給小望西,都勸她將望西留在延安,由組織照顧撫養,她獨個兒回家鄉養病。組織也向她勸告,希望她病好後重來延安。
她雖然在開封住醫院時曾得到家裏彙給她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猜想父親還念著骨肉之情,但沒有一句話同意她同胡天長的結合,也沒有一句話提到小望西。想來想去,她不能將望西帶回家去受她父親的白眼和虐待。為著不使小望西受她的肺病傳染,也不願將自己的不治之症傳給眾多的革命同誌,隻好把嬰兒留在延安,痛哭+場,隻身回到開封。到開封後,知道我同明哥已經回到家鄉,發展本縣的救亡工作。在開封的負責同誌也建議她回家鄉來一邊養病,一邊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她回來將近兩個月,因為一方麵拚命工作,一方麵經常想念著胡天長和小望西,不但她的病並未見輕,反而加重了,真叫人替她擔心!”黃梅問:“她要住在家裏養病,由姑太太親自照料,還有女傭人侍候,飲食也方便,豈不比一個人住在城裏好得多?”“我姑父不喜歡她,看見她就黑著臉孔,很少理她,所以家庭對於她是一座可怕的精神牢獄,給她的隻是不能忍受的痛苦,而不是溫暖、平靜和安慰。再說,她不能離開工作,離開革命的同誌們。她在家中隻住了兩個星期,就不顧母親的眼淚,堅決來到城裏,要求參加救亡工作。唉,我萍姐的病是好不了啦!”大家的心情沉重,不再說話。過了片刻,林夢雲歎口氣說:
“也怨胡天長不重感情,在延安多等候幾天不行?……寄萍真是不幸,闖過了許多艱難困苦,巴巴地來到延安,隻差幾天,竟然不能夠夫妻團圓,連一麵也不能相見!”黃梅說:“這畢竟是個人的事。夫妻不能團圓雖然不幸,但比起去敵後發動抗日武裝鬥爭的緊急任務,畢竟是件小事。
假若我是胡天長,也會是這樣的,並不是不重感情。”羅蘭心中不讚成,撇撇小嘴,諷刺說:“你呀,小黃,你永遠不會像胡一樣!”“你難道不相信我會去敵後打遊擊麼?”“到敵後打遊擊你當然可以,可是你永遠不能成為胡這種人。”“為什麼你斷定我不能?”“你當然不能。你不會有一個漂亮妻子,不會有妻子帶著小寶寶跋涉千山萬水去找你。小林,你說,黃梅常常說話非常理智,自認為帶有男子氣概,她將來會有一位像萍姐那樣又多情又漂亮的妻子麼?”小林恍然明白羅蘭的諷刺意思,向黃梅笑著問:“小黃,你說你會麼?”“鬼喲!”黃梅罵道,“咱們正在談正經話,你們瞎扯到哪裏去了!”三個女孩子都笑了起來,把壓在她們心頭上的沉重情緒稍微衝淡了。
平日睡覺時候,黃梅的頭一放到枕頭上不過片刻便睡熟了,但是今晚她久久地不能人睡。同情吳寄萍的命運雖然是她不能很快入睡的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吳寄萍的事引起她想起來許多問題,使她的心情很亂,久久地不能平靜。
近來,黃梅除隨著同學們上課和開會之外,羅明、張克非和楊琦都喜歡找她個別談話,好像他們都認為她是農家出身的、較有工作能力的女孩子,決定對她加意培養。她在童年時經曆了大別山的紅色風暴,一家有三口親人為土地革命獻出了生命,少年時代又跟著母親過了幾年的逃難生活,對世間事和進步道理比一般城市女孩子懂得較多,經過近來聽課、討論會、閱讀理論小冊子,加上同羅明等同誌的個別談話,她在思想上進步很快。原來她最關心的道理是抗日戰爭就是民族解放戰爭,民族解放戰爭與解放農民身上的三座大山有密切關係,婦女本身的問題她很少去想。今晚同羅蘭和小林_,陣談話,使她對吳寄萍更加同情,恍然醒悟了抗日關係著婦女解放;要解放婦女,還有個反封建的大問題!越想問題越多,她越發沒有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