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急了,說道:“別這麼吞吞吐吐,有什麼不敢說的?

……討厭!”林夢雲又遲疑片刻,隻好說道:“一個男同學說……小黃,你可別惱火啊……”“見鬼,我吃不了你!”“這個同學說,小黃的眼睛有神,黑白分明,可惜眉毛搭配得不好。要是生一雙女孩子的眉毛,這眼睛一定非常好看。”“什麼是女孩子眉毛?”“耍細一點,彎彎的,就是自古以來人們常說的那種蛾眉。”“見鬼!這可是父母生的,誰也沒有辦法。他們還怎麼瞎說?”“他們說,小黃生的男孩子眉毛,叫做劍眉。他們還說……噢,我不說了。”“你敢不說!快說實話,我不會吃你!”“他們說,小黃照鏡子的時候一定會感到遺憾。”“遺憾?”黃梅一笑,接著說:“哼,我還為我的一雙劍眉驕傲哩!”林夢雲對黃梅的神氣和意外回答原沒想到,起初一驚,隨即感到黃梅真有趣,格格地笑了起來。

黃梅沒有笑,坐到小林的身邊說道,“男同學真無聊,媽媽的,剛才還有一件事情才見鬼呢……”“什麼事情呀?”小林問。

黃梅臉紅起來,忽然自己覺得呼吸窒塞,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已經揉皺的紙條,遞給小林,吃吃地說:

“你瞧瞧,媽媽的真無聊!”小林接過紙條看了看,問道:“你知道他是誰麼?”“不敢寫自己真名字,用兩個英文字母代替,鬼才知道他是哪個王八蛋!”“可是你怎麼得到這張紙條子的?”“怎麼得到的?剛才我到教室中取我的筆記本子,打開一看,看見了這條子,大概也是才放進去的。”“你想他是誰?”小林又仔細地端詳著筆跡問道:“是不是沈嵐那家夥給你的?”“我也猜是他,除掉他沒有第二個人。他看我這幾天同他還談得來,也時常玩玩鬧鬧,媽媽的就順竿子上來了。”林夢雲望著黃梅的眼睛問道:“說實話,你準備怎麼回答他?”“不回答。這個條子我留下擦屁股用的,要不也早就撕掉了!”“他要是再給你寫信呢?”“沒膽量寫他自己的真名字的信,我概不回答。”“他要是寫上自己真名字或是親自遞到你手裏,你怎麼辦?”“放屁!哪有這樣不要臉的人?”“男同學十個有九個都是臉皮厚得可以挖防空洞,他們才不在乎害臊不害臊哩。”“那呀,嗨,遇著我,他們可算是把點眼的藥吃到肚裏了。”“你怎麼辦?”“我幹脆當麵告他說;‘同誌,對不起,我並不愛你。’”小林格格地笑了一陣:“別吹牛!沈嵐在同學中比較起來是一位呱呱叫的角色,人品不錯,工作能力又強,我看,哼,他真要死皮賴臉地纏著你,你,我不說了……”“那你才不曉得我的脾氣哩,”黃梅撕著那張紙條子說,“我現在並不需要愛,等我需要戀愛的時候,我一定打主動仗。”“怎麼個主動?”“我要愛就愛,不愛時誰給我磕一百個頭也不成。我,很幹脆。”“真的?”“你不信?我們可以打賭,你將來瞧!”“我不相信。女孩子談戀愛的事情可不那麼簡單。”“誰同你說著玩兒?”“你真是一個痛快人!”林夢雲十分敬佩地稱讚說,“這樣,才不會吃那種沒良心男子的虧哩!”她仿佛有許多感慨似地低下頭去,眼睛裏泛起來若無若有的稀薄淚水。雖然她像平常一樣的臉頰上帶著微笑,但那是勉強的苦味的笑,從這微笑中你感不到春風似的溫暖和快活的夢想。突然間,黃梅有點傻了,用眼睛打量著林夢雲,心頭上畫出了一個問號。

不過半分鍾,黃梅就對小林的心事猜到了八九,趕忙拉著她,同時用一隻手撫摸著她的柔軟滾圓的肩膀,俯下頭從側麵望著她的嫩白脖頸,湊近她的耳朵突然問道:

“你同王淑芬是情敵不是?”林夢雲的臉色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後。她沒料到黃梅會這樣問她,簡直不像女孩子談話的口氣和態度。她小聲罵道:

“你要死的,說出了這樣屁話!我怎麼會同王淑芬是情敵?是哪個嚼舌的這樣說的?”黃梅笑著說:“我已經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你,你也把你自己的秘密講一講才是道理。你要是不說,咱兩個從今後涼水開膠,誰也別同誰說一句體己話。小林,這問題已經在我的肚裏悶了幾天啦,你告訴我,我決不告訴任何人。”“又是小羅這死丫頭有影沒影的亂造謠言,再不然就是張茵說的!”“你別管誰說的,我隻問你,你從前同魯輝揚的關係好不好?”“普通的朋友關係。”“真的嗎?”“真的。”“屁,針叫線穿著哩!”黃梅忍不住把那天晚上在花園中所看見的事情,當時回到寢室中又看見小林的奇怪神情,以及羅蘭關於這事情的明言暗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得林夢雲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同小羅都不明白,”黃梅繼續說,“既然魯輝揚和王淑芬那樣對不起你,你為什麼還要同他們來往?為什麼第二天還請他倆吃館子?”小林的頭越發低垂下去,狼狽地咬著嘴唇,隻不言語。

“講給我有什麼關係?”黃梅搖晃著小林的肩膀要求說,“悄悄地講給我聽吧,別叫人急得心慌!”“那你可不能告訴小羅和張茵啊。”林夢雲低著頭小聲要求說。

“我決不告訴任何人,快說吧。”“要告訴別人說呢?”“我要是牙縫裏走露一個字,讓我的頭發梢上長疔瘡。”林夢雲抬起頭來向黃梅的臉上看一眼,搖搖頭,說道:

“頭發梢上沒有長疔瘡的,可見你靠不住。”’黃梅趕忙修正說:“讓我的舌頭爛掉,請老天爺作證。”“現在沒有神,你另外賭個咒。”“我要是不替你守秘密,我是個這麼大的,”黃梅用兩手比做一個碗口大的圈兒,“圓的,會動,生在水裏。”林夢雲見黃梅說得誠懇,就把她同魯輝揚的關係以及請魯輝揚和王淑芬吃飯的原因,從根到秧,仔仔細細講說一遍。

原來她和魯輝揚是小學同學,後來又同在省裏上中學,自來感情都算不錯。魯輝揚曾經好幾次向她求愛,她都沒有接受,並不是她討厭他,而是她有一個想法,打算在高中畢業後,上了大學再談戀愛。同到講習班來以後,魯輝揚又向她表示過一次,她回答他:“別無聊,等抗戰以後再說吧。”魯輝揚碰了這個釘子就開始另圖發展,同王淑芬接近起來。他雖然平素對王淑芬並不滿意,但一則為要報複小林,二則也是急需找一個異性朋友,就顧不了王淑芬的許多弱點。王淑芬向來對工作缺乏熱情,愛睡懶覺,像生鏽的機器一樣,撥撥動動,不撥就停頓下來。張茵給她起一個外號叫“睡美人”,實際上她算不得美;假若把羅蘭比作李商隱的詩,把小林比作達·芬奇的畫,從王淑芬的身上就不容易使我們感覺到藝術趣味。不過當少女們剛剛發育成熟,縱然生得不美,隻要不過分醜,對青年男性都具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量。何況王淑芬同人說話時兩隻眼睛懶洋洋的,半睜不睜,帶著三分睡意,二分媚態,自然也相當地能招人愛。遇見魯輝揚向她追求,王淑芬實在是求之不得,於是水到渠成,很快地就秘密幽會,發展到那天晚上的那樣關係。林夢雲對於魯輝揚和王淑芬的接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不過他們的戀愛是那樣容易成功,魯輝揚是那樣決心愛王淑芬,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那天晚上回到寢室之後,林夢雲本來傷心得真想痛哭;寫完日記睡到床上,左思右想,心中像一窩亂麻一樣。有時她想原是她自己拒絕了魯輝揚,並不是魯輝揚背叛了她,又想著現在許多人向她追求,像魯輝揚那樣的對象有的是,隻要她想接受別人的愛,決不會缺少好對象。這樣一想,反覺得剛才的傷心有點不必。但過了一會兒,她依舊忍不住傷心生氣:傷心的是人事變化太快;生氣的是王淑芬明曉得她跟魯輝揚關係很密,不應該趁火打劫,全不顧素日情誼。想了半夜,她認為最好同魯輝揚和王淑芬之間不要露出來一點裂痕,免得別人在背後胡造謠言。第二天她拉著王淑芬往平津同學會去玩,正遇見了魯輝揚,她忽然想道:“好吧,要大方就大方到底,讓他們自己慚愧!”在那次吃館子的時候,她心中還壓著難言的痛苦;但過後不久,她原諒了他們,就慢慢地完全平靜了。

“要是小羅,”林夢雲報告完這段故事後又說道,“她一定恨死他們,絕不會像我一樣的原諒他們,反過來還請他們去吃館子。”“要是我,”黃梅接著說,“我也許會原諒他們,但是不會請他們去吃館子;也許……”林夢雲忙用肘尖碰了黃梅一下,把她的話止住。跟著,羅蘭匆匆地跑進來了。

羅蘭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姑娘,一進來就看出來黃梅和林夢雲正在背著她談體己話。她不高興地說道:

“嗨!你們在說什麼體己話?為什麼鬼鬼祟祟的,我一進來就不說了?”林夢雲回答說:“為什麼不說了?當然不說,怕你聽見了不想聽呢。”“你們到底在咕嚕什麼?”“你真想知道麼?”“當然想知道知道。”林夢雲拉著羅蘭的手腕說:“我們正在研究你愛誰,你就來了。”“討厭!”羅蘭奪回手來,拉下臉孔說:“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就知道你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羅蘭走回到自己桌邊,端起瓷茶壺倒了一杯冷開水正要往肚裏灌,林夢雲趕忙望著她大聲叫道:

“小羅,不能喝!不能喝!”羅蘭怔了一怔,笑著說:“不礙事,我常喝涼水,渴的時候用手捧著泉水喝個飽,也沒見幾個人肚子疼,出毛病。”“你不曉得,”小林用笑眼望著她,低聲說:“小羅,你的身體素來不結實,動不動就要發燒,小心點總是好的。”“不要緊的!”羅蘭又任性地摸住茶壺說,“我應該鍛煉鍛煉,鍛煉得什麼都不怕,將來還要打遊擊呢!”“將來是將來,”林夢雲把茶壺放到一邊說,“現在害病了怎麼好呢?你忘了你昨天還有點發燒嗎?”“呃,我已經忘了!”羅蘭故意說。

“我可沒有忘,別不聽話!”“小林,你真是一個好姑娘!”黃梅插嘴說,“別人有一點小毛病你就這樣地掛在心尖上。將來,將來在你的小家庭中不知道你要怎樣體貼溫存呢!”“我要撕你的嘴!”小林罵道。“嗨,過幾天恐怕連男同學都要受你欺負呢!”黃梅隻看著小林的酒窩嗤嗤地笑著,並不還嘴,看得林夢雲不好意思起來,臉皮一紅,轉過去對羅蘭說:“還是小羅好,黃梅有時候就不像一個女孩子!”她知道大家都有點口幹,趁機會拿著水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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