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吳寄萍
吳寄萍在本縣女學生中自幼有聰穎出眾之名,十五歲時在省城讀高中,十七歲時回家一趟,因為鄉下荒亂,在城中舅舅家住了一個暑假。第二年高中畢業,同表弟羅明和同鄉學生胡天長等到了北平,考入一個有名的私立大學,成為該校中國文學係的一名高材生。到北平時,正是察哈爾抗戰結束之後,日寇侵略華北的氣焰日益囂張,吳寄萍和羅明、胡天長等都投身於北平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她還和同學們辦了個進步的文藝刊物。
當時陶春冰也在北平,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
吳寄萍在開封時因偶然的機會,同陶春冰見過一麵,他在她的心中暗暗地留下了深刻印象。陶春冰在北平時候,住北大附近的沙灘一帶,胡天長、吳寄萍和羅明都住在西城,雖然相距較遠,卻常有見麵機會。陶春冰在心中很愛寄萍,寄萍也很愛他,幾乎達到崇拜地步,但是他們都不把各自的愛情說出口來,深深地埋在心中。後來陶春冰患了肺結核病,離開北平,回到家鄉住些日子,又轉到開封附近的一個進步的私立中學校住了很久,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沒去北平,也未同她通過一封信。有一天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正要給吳寄萍寫一封簡短的問候信,忽然得到消息,知道吳寄萍已經同胡天長成了夫妻,這封信便不寫了。
吳寄萍同胡天長同在一個大學讀書,在同學中都是比較活躍的救亡工作者,由於工作關係,來往密切,很自然地變成了一對戀人。經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吳寄萍和胡天長決定了恩愛終生,永不分離。當時吳寄萍最大的苦惱是來自她的家庭。當她還隻有三歲時候,她父親就替她許了婆家,男方是一個姓張的大鄉紳的兒子,和她同歲。她稍微懂事以後,在新思潮的影響下,堅決反對這一樁包辦婚姻,家人一提起這門親事她就哭鬧,賭氣連飯也不吃。然而不論她如何哭鬧,都不能使父親表示同情。她決定拚命讀書,等到長大再說,後來她x以考大學為理由,拖延結婚。如今她同胡天長發生了生死不渝的愛情,怎麼辦呢?為這件事,她反複思忖了上千遍,終於下決心將她同胡天長的戀愛寫信告訴了她的家庭,要求父母同意他們訂婚,同時與張家解除婚約。她母親由於疼愛女兒,叉聽說張家的少爺從小不肯讀書,所以對此事無可無不可。但是她父親堅決反對,一則認為向張家提出退親的事絕不可能,二則認為吳家是書香門第,決不許女兒在外邊講婚姻自由,私訂終身。何況她父親十分清楚:胡天長的哥哥在北伐時候為革命而死,胡天長本人在家鄉上中學時也被認為是“左傾分子”。他給女兒回信,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不許她再同胡有任何來往,否則就休學回家。但不管父親的反對怎樣厲害,要想讓他們的愛情結束,已經是不可能了。
一九三五年嚴寒的十二月裏,胡天長和吳寄萍臂膀挽著臂膀,參加了兩次偉大的請願遊行。在第二次遊行中她和胡都在水龍的噴射中滑倒在地。她的身上又被人踏了一腳,幸而胡和另一位同學在紛亂中把她從地上救了起來。她在醫院中住丁一個星期,治好了外傷和感冒,但身體一直沒有複原,從此得了個幹咳的毛病,下午經常輕微發燒,雙頰紅暈。一則由於沒有經驗,二則由於胡天長介紹她加入了民先,她每天除上課外總在忙碌和興奮之中,所以對身體投有注意。日子久了,病情逐漸顯著,日漸消瘦,無力。胡天長陪著她去醫院找醫生檢查,才知道是患了肺結核病。第二年秋天,胡天長為著救亡工作的需要,要離開北平,前往西安。那時她瞞著家庭,事實上已經同胡結成了夫妻。這是組織派胡去西安加強那裏青年運動的骨幹力量,所以他充滿了興奮情緒。吳寄萍雖然在患病,但也是把神聖的工作看得比愛情更高。在將要分別的那幾天,畢竟是青年戀人,她幾乎一刻也不能離開他,他也同樣地不能離開她。特別是她的病很使他放心不下。兩個人沒事的時候躲在公寓裏,感覺得特別難割難舍。有一次胡替她擦去眼淚,在她的每隻眼睛上吻一吻,笑著說:
“萍,咱們也太感情了!”她靜靜地望著胡的眼睛,沉默片刻,跟著淒然地笑笑,說:
“雖然我理智上讚成你走,可是……唉!”胡天長走後,吳寄萍覺得宇宙間頓然空虛,好像失去了魂兒一樣。在一個月裏,她幾乎沒有一夜不失眠,睡熟以後又常常夢見胡,白天不想吃東西,飯和菜到嘴裏如同泥土。她的月經已經很久不再來了。起初她以為是肺病影響月經停止,但又想著病情還不會如此嚴重。客居小公寓,沒有一個老年婦女可以請教,有時不得不噙著眼淚在心中說:“要是媽在身邊就好了!”又過了不久,她開始感到四肢無力,越發不思飲食,頭暈目眩,經常嘔吐,喜歡吃酸的東西。她的心中猛然一驚:
“莫非是……?”她瞞著同學,一個人到醫院找醫生檢查。醫生笑了笑,告她說是“有喜了”。這個診斷的結果是一個可怕的消息,她的心頭一陣亂跳,滿臉通紅,幾乎在醫生的麵前暈倒。
回到公寓以後,吳寄萍蒙頭哭泣,想不出任何辦法。她自己還在上學,又患了肺病,如何能照料小孩?尤其不好辦的是她同胡天長尚未正式結婚,這個不幸的嬰兒既不能送回她自己家中,也不能送到胡家。特別是她父親的封建思想十分嚴重,倘若知道她未結婚生了小孩,一定會活活氣死。不要說她父親決不會允許她將小孩兒帶回家去,隻要聽說消息,準定會斷了她的經濟來源,同時會來封信不承認她是女兒,說她是玷辱了吳家一門的清白家風。她也反複考慮過要求醫生打胎的問題。但是她知道一則醫生決不會同意為她打胎,二則她也沒法對醫生說明她是沒結婚懷孕。她佯稱患感冒睡了三天,暗暗地哭過多次,終於下決心留下胎兒,等待著胡天長的消息。她想,隻要胡有確實地址,她不管自己的身體有多麼不好,路途有多麼困難,她一定趕快找胡,既是為了他們的愛情,也是為了他們的嬰兒。幸而當表弟羅明和幾位平日比較接近的男女同學知道了她的情況以後,不但沒有一個人歧視或嘲笑她,反而都很同情她,願意給她幫助。羅明尤其稱讚她的反封建家庭的勇氣和決心,答應在經濟上盡力量給她幫助。還有許多熟識的民先隊員,尤其是女同誌,都對她十分關懷。民先組織的負責同誌也對她做思想工作,幫助她很快地明白了應該將反對封建家庭的控製同她所從事的民族解放鬥爭聯係起來看。她的思想堅強起來了。
雙十二事變以後,她每天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待著胡的音信,偏偏有很長一段時間得不到胡的一封來信。她的肚子已經大了起來,隻好休學,但又不能回家。一九三七年初,一個風雪交加的黎明,她在醫院中生下了一個女兒。幸而有羅明和同學們關心照顧,及時將她送進醫院,母女都很平安。孩子滿月時候,吳寄萍收到胡天長托人從延安帶來一信,說他已經於雙十二事變和平結束後到了延安,在抗大學習軍事,對她的病十分掛念,也掛念她是否已經生產。信很短,字跡也比平日潦草,顯然是在十分匆忙中寫成的。吳寄萍將這封來之不易的短信反複閱讀,感到無限的欣慰、甜蜜、快活,每次看過信之後就從床上將嬰兒抱起,連著親吻嬰兒的雙頰,或逗著嬰兒玩耍,有時忍不住向嬰兒問道:“噢,噢,我的乖乖,你想爸爸麼?
你想看見爸爸麼?……你一定很想吧?是吧?快告媽媽說!……”她又是許多夜夢見胡天長,巴不得能夠到延安同他見麵,也讓他看一眼他們的孩子。
雙十二事變以後,國內的局勢雖然開始鬆動,但是從國民黨統治區的各地向延安寄信仍然檢查很嚴,往往會被扣留,而從延安寄出來的信件受到的檢查更嚴,被扣留的更多。往往不談政治的信件也被國民黨毫無道理地扣留,燒掉。吳寄萍本來希望按照傳統習俗,由嬰兒的父親起個名兒,但現在由於不可能馬上團圓,通信也不自由,她就隻好自己為嬰兒起名望西。當她將嬰兒的名字告訴羅明以後,羅明高興地抱著嬰兒叫道:
“好呀,萍姐!延安在北平的西方,讓你的小寶貝向西望吧,望吧!哈哈哈哈……”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一方麵,進行了將滿卜年的大規模的內戰已經停止;另一方麵,日本帝國主義要吞並華北以及滅亡中國的形勢一天比一天險惡。在此新形勢下,全國青年和各界人民的抗日救亡運動空前高漲,而在平、津兩大城市的學生,表現得更為突出。平津學生在近三年中親眼看到了日軍的瘋狂挑釁,日軍特務機關派遣所謂日本“浪人”在各處製造事端,並且親眼看見了在日軍的卵翼下,漢奸殷汝耕成立了所謂“冀東自治政府”,硬將北平以東、緊挨通縣的二十二個縣劃,出去,成為脫離中國政府管轄的漢奸政權。北平學生在這三四年問,親眼看見了馮玉祥領導的冀察抗日同盟的出現和瓦解,看見了負責對日寇執行妥協投降政策的何應欽坐鎮北平,將參加冀察抗日同盟軍的名將吉鴻昌在天津逮捕,押到北京槍斃,以鎮壓將領中的抗日情緒。在這些暴風雨將臨的年頭裏,北平的學生和廣大群眾還看到宋哲元的二十九軍在喜峰口奮起抵抗,打退了日寇的進攻,激起全國人民的熱情聲援和慰勞。北平的愛國青年和軍民,在那些年頭,懷著憤怒的心情,親眼看見南京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者不敢抵抗,一味喪權辱國的種種事實,接連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塘浩協定》和《何梅協定》,又將蔣孝先的憲兵第三團派駐北平,專門鎮壓學生愛國運動和逮捕共產黨。大家還親眼看見了日本帝國主義得寸進尺,永無知足,公然提出了“華北五省特殊化”的無理要求……
在這種民族危亡之勢一天比一天嚴重的情況下,全國人民都感到了中國不奮起抵抗沒有生路,而平津兩大城市的學生對形勢感受得最為直接。到一九三七年的春季,凡是比較關心大局的人們都有抗日戰爭的爆發迫在眉睫的預感,再也不能安心於課堂和圖書館了。
形勢愈緊迫,北平學生的救亡運動愈蓬勃發展。不僅民先組織和黨的組織有較快發展,而且有很多學生,為著抗日救國都渴望投奔革命聖地,悄悄地離開學校,經曆關卡險阻,奔赴陝北。吳寄萍雖然身體有病,義有孩子拖累,但是她也盡力做一些救亡工作。不幸的是,她在北平生了孩子的事已經被她的家中聽說。母親對她又生氣又可憐,常常背著人痛哭流淚。父親在內宅當著她母親的麵頓腳大罵,摔碎茶碗,咬牙切齒,發誓不允他的女兒回家,認為她已經死掉。不僅恨罵,而且一狠心,確確實實地斷絕了對她的供給。幸而羅明兄妹和她的弟弟吳寄芸都很同情她,每月撙節下一點錢保證她母女在北平的生活。羅蘭和寄芸都在省城讀高中,按月將錢彙到北平。母親不像父親那樣狠心,兩個月以後,托故進城回娘家住幾天散散心,她背著老頭子將款子帶到城裏,交羅明的大嫂親自到郵政局,將款子彙給寄萍。寄萍的母親不識字,由羅明的嫂子給寄萍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家中情形,囑咐她好生保養身體,姑媽會背著姑父繼續給她彙錢;等三兩年姑父的氣消了,可以將孩子帶回家來。
有了母親寄來的一筆款子,吳寄萍接受羅明的建議,將公寓的單間房子退掉,另租兩間,雇了一位娘姨,幫她照料孩子和做飯、洗衣,使她能夠養病和準備功課,如果不打仗,下半年繼續回學校讀書。雖然她極其想念胡,但是如果身體不好,她是不肯往延安去的,那樣會給組織增添麻煩,也給胡增加拖累。
三十年代,肺結核病還沒有特效藥物,隻能依靠靜養,死亡率很高。所謂靜養,就是住在療養院,吃比較富於營養的食品,長期躺在床上。有時依照醫生和護士的要求,曬曬太陽,在院中作適當散步。但是這樣養病,需要有較好的經濟條件。
吳寄萍既然已經失去父親的諒解和供給,依靠不當家的母親暗中彙款接濟,不可能既養活她的小孩,又供給她到西山去長期住肺病療養院。她同羅明商量,羅明雖然熱情支持她住療養院的想法,願意多問父親要點錢,幫助她解決困難,但究竟不是長局。在這年放暑假之前,日軍在平津一帶不斷地舉行作戰演習,挑釁事件不斷出現,日本人和由日軍操縱的所謂“朝鮮浪人”在華北各地猖狂活動。這一切都表現出平津一帶將爆發重大事件。就在這時,她的咳嗽加重了,而可怕的是在痰中發現了血絲!當第一次發現痰中有血絲時,她恐怖得麵無人色,渾身戰栗,十指發涼,癱軟地坐在床邊,好似聽到了她被宣判死刑的消息。她想到自己不能同胡天長再見一麵就會死去,想到她死後留下一個可憐的嬰兒如何撫養。她想著自己所患的不治之症,想到親人,尤其思念母親和胡天長,不禁蒙頭痛哭。那時時局緊張,羅明和同誌們特別忙碌,既要準備應付不測事變,又要籌備貫穿著救亡精神的北平學生西山夏令營,很少有時間來看寄萍。有好些天,她托人給羅明捎口信,帶條子,要求表弟速來一見,都無回音。直到七七事變爆發,羅明才在第二天黃昏時前來看她。但是她的一切打算都要重新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