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趕快去吧,現在已經是五點半了。”黃梅和羅蘭都不曉得什麼緣故,暗暗詫異,但因為館子門口亂哄哄的都是人,也不便詢問,便一道走了進去。
她們選了一個幹淨桌子坐下,要了飯菜,開始用紙花擦著筷子、羹匙和醋碟。黃梅一麵擦筷子一麵問道:
“羅先生為什麼跑掉呢?”吳寄萍笑而不答,卻拿眼睛向旁邊的桌上瞬著。羅蘭也急著問道:
“真的,我二哥為什麼不來了?”“我告訴你們,你們可不能隨便說啊,”吳寄萍小聲說道,“他和楊琦……”“等一等,等一等!”羅蘭忽然小聲叫起來,“你們瞧,他們三個在那個角落裏坐著呢!”吳寄萍和黃梅向羅蘭指示的地方望去,隻見林夢雲、王淑芬和魯輝揚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黃梅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覺衝口而出地說道:
“真奇怪!他們三個人怎麼會聚在一道’”“那有什麼奇怪?”吳寄萍淡淡地說,“小林同魯輝揚本來是很接近的,我就看見過小林同魯輝揚好幾次在一道吃小館子。”“你不曉得,萍姐,”羅蘭說,“現在她們的關係已經變了。”於是羅蘭把昨晚在花園中看見的新聞悄悄地告訴吳寄萍。寄萍也覺得十分有趣,抿著嘴向小林們望去。可巧林夢雲偶然間轉頭閑瞧,不期和吳寄萍們的眼睛遇在一起,怔了一怔,隨即臉一紅,叫了起來。魯輝揚和淑芬聽見小林的叫聲一齊抬頭,也跟著叫了起來。雙方麵部快活地笑著,互相招著手,呼叫著,惹得旁邊桌上的客人們都含笑地向兩個桌上的六個青年來回打最。吳寄萍說道,“走,去看看他們吃的什麼。”她隨即帶著黃梅和羅蘭走了過去。
小林們忙著向她們讓座,各人爭著把自己的筷子用紙花擦淨遞給她們請她們吃菜。黃梅和羅蘭都不客氣地揀自己喜歡吃的吃了兩口;吳寄萍因自己有肺病,不肯使用別人的筷子,又向堂倌另要一了一雙來夾了兩片豬肝填進嘴裏。
“你們誰是東道?”吳寄萍放下筷子問道。
“我是東道,”小林回答說,“我同王淑芬到同學會去看陶先生,沒碰著,可巧碰著魯輝揚,就請他們一道來吃飯。”“你為什麼要請客呀?”羅蘭注視著小林的眼睛問道,嘴角和眼角含著深意的微笑。
“難道請客還一定要有什麼理由麼?”小林回答說,為躲避羅蘭的眼睛,用手指頭攏了攏垂在額上的蓬鬆短發。
“請客當然都有理由。比如萍姐今晚上請客,是為她同黃梅有將近十年沒見麵,所以才請黃梅吃飯,叫我作陪。你不請張三,不請李四,偏請了淑芬和魯輝揚;早不請,晚不請,偏在今天請——這裏邊一定有個道理。”林夢雲的臉頰一紅,假裝鎮靜地問道:“你說有什麼道理?”“你們的事情我怎麼能知道呀?”“你要是胡說我就擰你的嘴!”小林抱住羅蘭的脖子說,做出準備用手擰她的姿勢。“平常我們在一塊兒吃飯不知多少次,難道都有個理由麼?你快說吧,說不出來我撕叉你!”寄萍恐怕羅蘭說話沒輕重,弄得林夢雲和王淑芬下不來台,忙叫道:“蘭,不要混入家,咱們的菜已經端上來了。”說畢,拉著黃梅就走。小林順勢把羅蘭推了一把笑著說:
“滾吧,滾吧!小羅,我晚上捶死你!”“看咱們誰捶死誰!”羅蘭說,“從此以後你變成一隻孤雁,我反而有黃梅幫助,還能夠怕你不成?”說了後,就得意地逃開了。
林夢雲沒聽清“孤雁”兩字,說:“別興得過火,看黃梅跟我們誰一鼻孔出氣!”王淑芬和魯輝揚早就心裏邊感到不安,及聽了羅蘭最後這句話,越發像坐在刺蝟的身上一樣。他暗暗地望了她一眼,她也暗暗地望了他一眼,不期四日相遇,都紅了臉孔,低下頭去。林夢雲本來還能夠平心靜氣,經羅蘭風言風語地一挑逗,態度上也不像以前自然。幸而她的本性平和,能夠遇事忍耐,所以一分鍾過去後義恢複常態,用筷子夾了一塊鮮白的魚肉送到王淑芬碟子裏,說道:
“她們這一混,把咱們的菜也混涼了。”“等一會兒咱們也去混混她們。”魯輝揚喃喃地說,瞟了小林一眼。
“咱們才不去混她們,”小林和王淑芬同時說,“咱們吃過飯快點回學校去。”那邊桌子上,吳寄萍們一邊吃著,一邊小聲地研究著小林為什麼請她的情敵吃飯,但總是研究不出來什麼道理。
“別再研究了,”黃梅說,“咱們何必‘看戲掉眼淚,白替古人操心’,還是談一談別的事吧。”她隨即轉過去向寄萍問道:
“你剛才說羅先生隻說了半截,到底他為什麼不來?”吳寄萍向周圍望一眼,小聲說:“為著你們講習班的事情,他今晚上同楊琦合請一部分地方紳士,聯絡聯絡感情。”“是不是又有人在造謠言?”羅蘭關心地問道。
“好像有吧,”吳寄萍藏頭露尾地淡淡說道,“不過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在這個混蛋地方,有些人看見青年就頭疼,看見別人救國就疑神疑鬼,這是不能免的。”“難道他們甘心作亡國奴嗎?”黃梅憤憤地說,不覺聲音稍大一點。吳寄萍忙給她使個眼色。她伸一下舌頭,又笑著說道:“國家快亡了,有的人偏偏反對救亡,真叫人義氣憤,又傷心!”吳寄萍笑了一下說:“地方上的事情非常複雜,將來叫你氣憤的時候多著呢。”在她們正談話時,小林已經會過賬,同著王淑芬和魯輝揚走過來向她們打個招呼,回頭就走。她們又繼續吃丁一會兒,也離開杏花村。羅蘭要回家看看,要黃梅陪她一道。但黃梅最不願意看見羅蘭的父親,也不願碰見羅照,正在猶豫,吳寄萍在一旁說道:
“走,黃梅,跟我去談談,別陪羅蘭了,讓她自己回去吧。”黃梅高興地同意了。她這次進城以前就聽到別人談吳寄萍的一些情況,使她對寄萍懷著同情和敬佩。今天見麵之後,寄萍的不同於她所看見的一般女學生的高雅和穩重風度,在隨便談話時流露的知識修養,以及對她的出自真心的關懷,都給她很好印象。尤其她所聽到的吳寄萍的不幸遭遇,也使她很想知道關於寄萍的更多情況。在走往婦救會的路上時,黃梅小聲問道:
“萍姑,北平淪陷以後,你身上有病,又帶著一個七八個月的小孩,是怎樣逃出來的?”吳寄萍說:“你急什麼!到我的屋裏坐下談嘛。”吳寄萍畢竟是有病的人,盡管她見了黃梅很高興,也引起她少年生活中的許多美好回憶,但還是感到疲勞,感到兩頰比平時更加發燒。她坐在床上,幹咳幾聲,然後將身子靠在被子上,示意黃梅在她的對麵椅子上坐下,然後籲口長氣,微微地笑著說:
“看見你長成這麼大的姑娘,我真高興;又聽明弟說你很能幹,性格很剛強,跟一般女孩子不同,使我更加高興。中國在這十年中的變化很大,我們身上的變化也很大。尤其在國難深重的年代,階級形勢的變化,中國青年人思想的變化,使你來到城裏進了救亡工作講習班,也使我們倆重新見麵,發生了同誌感情。你說我怎能不特別高興?”“萍姑,你真好。希望你永遠做我的老師。說實話,從前小的時候,我們和蘭姑在一起玩耍,有時惹你惱了,你揪我的頭發辮,有時騎在我的脖子上,也有時你打我一巴掌,還有時你狠狠地瞪我一眼,這一切都印在我的心裏,使我不能忘記。
有幾次我還瞪你一眼,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我噙著眼淚忍受,不敢罵你,不敢用石頭砸你。大別山中鬧蘇維埃革命的那幾年,我已經懂事了,聯係到階級鬥爭的道理,我認為這也是階級鬥爭的表現,地主家的小姐和農民家的女兒之間永遠沒有平等,我根本不應該同你們一起玩耍。地主家的小姐永遠要騎在農民家的女兒脖子上是出於階級本性。要想改變這兩個階級的關係,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寄萍笑著問:“你現在還是原來的認識麼?”“萍姑,當然不同了。要是我還是原來的認識,就不會坐在你的床前同你這樣談話了!”吳寄萍突然從床沿上坐起來,愉快地笑著說:“黃梅,你真好,說話真爽快!果然是時代變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變了。
要不然,你不會坐在我的床前同我談心,我也不會很想看見你,誠心實意地叮囑蘭妹把你拉來見我,請你吃館子。如今看見你果然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性情又爽快耿直,將來準會在抗日救亡戰線上做許多工作,你想不到我多麼高興!”“我見了萍姑,心裏也十分高興。希望萍姑好生養病,等抗戰勝利以後,身子健康了,生活幸福了,小說也寫成出版了,那多好呀!到那時,我會是你的忠實讀者。萍姑,請你寬心。
我相信我的希望一定能夠實現!”寄萍在微笑中含著淚花,心情悵惘地說道:“希望是希望,現實是現實,誰曉得我能不能活到抗戰勝利以後?誰曉得我的小說能不能寫成?誰曉得我能不能看見幸福生括?我的病是不會好的!”“萍姑,你為什麼這樣悲觀?”“我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自由幸福是屬於中國人民的,但不是屬於我的。我但願在自己的生命結束之前盡我力量做一點救亡工作。至於長篇小說,雖然在陸陸續續地寫,但不一定能夠寫成。”“你為什麼不相信你的病能夠養好呢?”“我對自己的病心中清楚,不願將實況告訴羅明兄妹,一則怕他們為我操心,二則怕他們將實話告訴我的母親。害癆病是害怕勞累的,我從北平逃出來,在幾次奔波中吃了苦,使我的病情加重了。”黃梅問道:“日軍占領北平以後,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宋哲元的軍隊放棄了北平以後,日軍沒有馬上人城。直到八月八號,日軍才開進北平城,同時平津間鐵路通車。我同羅明和一些同學趁著開始通車的那天,搭車逃往天津。那天,一列火車滿滿地坐著逃走的學生。陶春冰也是那一天逃出來的,同我們一個車廂。他這個二十幾歲的人,留著胡子,穿一身藍布大褂,不像是學生。火車很慢,每站都停。站上有日軍持槍站崗。別人都不敢下車走動,隻有陶春冰敢下車,搖著破扇子,在月台上來回走動。他的態度很沉著,站崗的日軍看看他,也不盤問。”“日軍為什麼放北平的抗日學生逃走,不進行大逮捕和大屠殺?”“是的,當時我們在北平的抗日學生也有這種擔心。宋哲元一退走,留下張自忠代理市長,北平成了一座空城,隻有警察維持治安,日軍隨時可以進城。我同羅明,還有幾個好同學,趕快從西城學生聚居的地方離開,搬到後海北邊一條非常偏僻的小胡同。那時候日寇還妄想用一步步蠶食的辦法滅亡中國,所以在軍事之後,采取緩和的占領政策,不引起平津和華北人民的恐怖和仇恨,也避免激起全中國人民的憤怒抗日浪潮,出現中日大戰。後來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中日戰爭已經不可避免,所以去年十二月間占領南京時進行震驚世界的野蠻的大屠殺,連婦女兒童都不放過,聽說屠殺了足有三十萬人。
日寇要血腥屠殺中國人,嚇唬他們不敢再進行抗戰。”“噢,怪道北平的學生都能夠平安逃出!萍姑,你到了天津以後呢?”吳寄萍淡淡一笑,說:“你要打破砂鍋璺(問)到底呀!”她輕輕咳嗽幾聲,將痰吐進痰盂,又向痰盂中望了一眼,神色愁苦,回頭說道:“黃梅,我累了,需要躺床上休息休息,今晚不再談了。”黃梅很想知道吳寄萍如何從天津逃回開封,又怎樣往延安找胡天長未曾見到,今年開春後又如何不得已將嬰兒留在延安,帶著日漸沉重的癆病回到家鄉,然而今晚是不能問了。
她站起來說:
“萍姑,你該休息啦,我改日再來看你。”寄萍囑咐說:“羅蘭膽子小,光有家中小丫頭送她她也害怕。你可以拐到羅宅,帶蘭妹一道回講習班吧。”黃梅笑著點點頭,替病人倒半杯開水放在桌上,然後依依不舍地點頭告別,走出小屋,回身將門掩好,踏著朦朧的月色往羅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