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受到國際民主統一戰線保衛馬德裏的巨大影響,北平學界在地下黨的領導下堅決支持宋哲元的部隊保衛北平的戰爭,連日進行宣傳、動員和慰勞傷兵的緊張活動,一部分學生要求參加部隊,上火線同日寇作戰。吳寄萍暫時不管她的病情正在發展,幾次不聽羅明勸阻,跟隨同學和同誌們去慰問傷兵,每次都在前門大街一帶看見從南苑和盧溝橋兩地撤退下來的傷兵,有的抬在擔架卜,有的身上凝結烏血,拄著樹枝,一瘸一瘸地走路。吳寄萍和同學們夾雜在市民中向傷兵們熱,烈鼓掌,呼喊口號,到街心攔著路遞送茶水和吃的東西。每次,寄萍都激動得熱淚奔流。每當此時,她把自己的疾病和生活上的各種困難,甚至連胡天長,都忘到九霄雲外。

南苑和盧溝橋相繼失守之後,宋哲元放棄了北平。吳寄萍的愛國熱情和興奮突然間化為絕望。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她自己感到身體很不好,隻好躺在床上休息。羅明和幾個好同學前來看她,商量如何應付新來的艱難局麵。當時大家最擔心口軍進城後會對愛國學生進行大搜捕和屠殺,羅明和十幾位好同學迅速決定,離開住慣了的西城的學生聚居地方,搬到後海北邊的一個僻靜地方,也將吳寄萍搬了去。大家分散在三四條小胡同中,相距不遠,以便有消息互相傳知,有事情互相聯係。將來如何找機會逃出北平,大家還沒有好的計劃。羅明看見寄萍十分憂愁,安慰她說:

“萍姐,你隻管放心。隻要我們大家能逃出北平,絕不會把你留下。”“可是我有病,還有一個小孩……”盡管對羅明她是信得過的,可是她逃出北平的特殊困難是明擺著的,因此她暗中想著,今生可能不會再見到她念念不忘的胡天長了。有時她抱著嬰兒,含著眼淚問道:

“噢噢,我的寶貝,我的乖乖,你的爸爸在哪兒?他在哪兒?”當吳寄萍低頭傷心著往事的時候,羅蘭早已把吳寄芸寄來的信仔細地讀了一遍,仍舊折疊好裝入信封,放進抽屜。又沉默了片刻工夫,吳寄萍聽不到羅蘭對這封信發表意見,就抬起頭來說道:

“我以後絕不再托人打聽胡的消息,也小再抱任何希望。

我自己心中比誰都明白,托人東打聽,西打聽,不過是想得到別人安慰,真也滑稽!”“你何必這樣絕望’”羅蘭說,“中國的戰場是這樣大,從長城以北到長江以南,準曉得他到哪個地方了?你天天焦急著得不到他的消息,他在戰地裏還不是同你一樣焦急!”“假若他還活著,為什麼連一封信也不給我?”“他怎麼曉得你逃出了北平?”吳寄萍歎一口氣,連連地咳嗽幾聲,走到門後去向痰盂中吐一口痰,又怯怯地向痰上看了一眼;看見沒有紅的,神色稍微地安靜一點,重新坐下去苦笑一下,說道:

“不要再談這沒有意思的問題了,自已不知道哪一天死,還掛心著別人的死活!”她隨即轉向黃梅,問道:“你來講習班學習,覺著生活怪新鮮吧?”黃梅點一下頭:“我覺著很興奮,很有意思。”“你將來出了講習班打算參加什麼工作?”“我還沒想過,”黃梅天真地笑著說,“不過我什麼工作都可以做,最好能夠到前線去。”“好嘛。我要是身體沒病,也早在前線了,誰高興悶在此地!”“萍姐,我,你猜我打算怎樣?”羅蘭看著她的表姐問。

“你將來八成到後方上大學。”“屁!我才不到後方哩!”羅蘭把小嘴噘了一噘,“你別隔門縫看扁呂洞賓,認為我不能夠往前線去!”“我想你吃不了那種苦,”吳寄萍笑著解釋說,“縱然暫時可以勉強,但不能夠長久支持。那裏是殘酷的現實,不是你幻想的詩的境界。”羅蘭說:“我就不愛聽這樣的話!苦是人吃的,既然別人能吃,我為什麼就不能吃?”吳寄萍笑著說:“有一種植物是在曠野的烈日和狂風驟雨中生長起來的,冬天還會受到嚴霜摧殘,飛雪寒凍。黃梅比你明白。黃梅,你說是麼?”黃梅說:“萍姑說的,在鄉下這一類植物最多。它們不怕烈日,不怕風雨,也不怕牛羊踐踏,嚴霜大雪隻能凍落它們的葉子,凍不死它們的根。我就愛這樣的植物。”吳寄萍接著說:“另外有一種植物雖然能開美麗的鮮花,能發出醉人的芳香,但是它們是在溫室中培養起來的……”羅蘭打斷表姐的話,說:“我現在不同你空口說空話。咱們騎毛驢兒看賬本,走著瞧。平凡的生活我早就過厭了,你當我還想回學校讀死書?”“我倒是滿心滿意地希望你改換生活,”吳寄萍接著說,“也不枉生在這偉大時代。”聽了這話,羅蘭高興起來,忙拉著她的手說:“所以我希望你早點病好,我們一道出去,去得越遠越好。”吳寄萍看見羅蘭是這麼天真,和黃梅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都抿著嘴笑了起來。隨即她又想起來自己的不治之症,便陡然心中一酸,收斂了臉上的餘笑,眉頭一皺,感慨地長歎一聲,把頭垂下去輕輕地搖了幾搖。停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喃喃地哽咽說:

“當偉大時代還沒有來到的時候,我天天盼望著它的來到,如今它來了,我卻……”她又深深地歎一口氣,苦笑一下,用手絹沾了沾濕潤的眼角。等感情稍微平靜一點,她望著對麵屋脊上的燦爛夕陽,像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

“我近來特別感覺生命的可愛,特別羨慕別人的健康。健康就可以多做事,使生活充實,為民族的救亡事業貢獻力量,還能親眼看見抗日戰爭的勝利。唉,我要能活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才好哩!黃梅,”她回頭來看著黃梅說,“人有種種不同的死法,我都想過。以害病來說,最痛快的是腦充血,裁倒下去便不省人事,或者患惡性瘧疾或狂症傷寒,燒得昏昏迷迷地死去;最痛苦的是害肺病,一天一天地向死神接近,毫無挽救,直到斷氣的一刻還心中清清楚楚。以被殺來說,最痛快的是在很緊張的戰鬥中被敵人一槍打死;最痛苦的是被逮捕去下在監裏,束手無策地等著砍頭。我現在就是命中注定明明白白地等著死,一分鍾一分鍾地挨延時候,感受著別人所不能了解的痛苦和悲哀。但是有什麼法子呢?”她咂一下嘴唇,又苦笑一下。

“你何必把自己的病看得這麼嚴重?”黃梅解勸說,“應該把心放寬,少做工作,多休息,慢慢就會好的。”“你不懂,”吳寄萍有點兒興奮起來,“我的病隻有我自己明白,不可期望的奇跡我絕不期望,難道欺騙自己就可以起死回生不成?”“我並不是叫你欺騙自己;我是勸你多多休息。據說隻要好好休養,有一點肺病是不礙事的。”“我不是這樣看法。我覺得越是有肺病,越應該加倍工作,拚命工作。”“為什麼要故意糟蹋身體?”羅蘭反駁說。

“就因為我知道活不了多久,所以才應該一天當兩天用;如果我再活一年,事實上我就算活了兩年。”“隻要心境放寬,”黃梅又勸道,“中國人害肺病的人非常多,常言道‘十人九肺’,不見得患了肺病就死。萍姑,隻要把心放寬,好好養病,為什麼就會死呀?”吳寄萍苦笑一下:“在目前科學昌明時代,像我這樣的肺病當然是可能治好的,不過那要看害在什麼人身上和什麼環境。”“環境固然要緊,可是你自己……”不等黃梅說完,羅蘭突然跳到吳寄萍的麵前說道:

“萍姐,你這樣糟蹋身體,假若你到快死的時候胡天長回來了呢?”這一句話說得吳寄萍低頭去,半天沒有做聲,過後黯然一笑說:“傻丫頭,哪有那麼巧啊!”突然有兩滴眼淚從睫毛一閃了下來,她趕快用手絹擦去。

黃梅和羅蘭看見這種情形,不敢再勸,互相望一眼,心中都有點發酸,羅蘭後悔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不好再勸寄萍,將嘴唇輕咬片刻,隨後向黃梅小聲說道:

“你不曉得萍姐真是把身體不當身體:她已經辦了個婦女識字班,最近還要辦失學兒童補習班,見天早起還要寫長篇小說哩。”“什麼長篇小說?”黃梅驚奇地問道。

“她不讓我看;大概是寫她自己的生活,裏麵還包含著‘一二·九’學生運動。”“抗戰開始以後的事情不寫嗎?什麼題目呢?”“書名字還沒有定。抗戰以後的事情也寫,據說要一直寫到胡天長回來為止。”“那才有意思哩!”黃梅的話剮剛出口,隻聽院子裏有人笑著叫道:“哈哈,我來做陪客來了!”這聲音裝得怪腔怪調的,把正在說話的兩個女孩子都駭了一跳,和吳寄萍(她已經連二趕三地擦幹眼淚)

同時向窗外望去。一望見那位叫著要做陪客的原來是羅明,她們都拍手笑了起來。羅蘭和黃梅歡呼著迎接他,炅寄萍也笑著說道:

“快進來吧,就是等著你哩。”羅明走進屋來,羅蘭笑著問道:“二哥,誰告你說俺們在萍姐這裏7”“你們以為什麼事情可以瞞住我嗎?我隻要掐指一算,連你們夜間做的什麼夢都可以算得出來。”“又吹牛!”羅蘭撇撇嘴說,“你一定是聽張先生說的。萍姐沒給你下請帖,你自己找來做陪客,不要鼻子!”“你二哥的鼻子長得很靈氣呢,”寄萍說,“隻要我有一點請人吃飯的動機,他就先聞到香味,風雨無阻,不早不晚地趕來,死皮賴臉地要做陪客。”“逢天陰下雨,”羅明說,“我情願自備雨傘膠鞋,淋濕了衣裳與主人無涉。”羅明說得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來。吳寄萍因為笑得太猛,不免又捧著胸口咳嗽一陣。隨後她用手心摸了摸發燒的兩頰,向大家叫道:

“走吧,走吧,我們到杏花村去,別盡管閑扯淡了。”“萍姐,”羅明不十分相信地問,“你真是要請客嗎?”吳寄萍回答說:“你要是不信你就走吧,我並不一定要拉人陪客。”“嘿!萍姐真的請客呢!”羅明像孩子般地叫道,隨即又扭過頭去看著他的妹妹和黃梅說:“你們真是應該感謝我——萍姐本來是無意請你們吃館子,經我這一說,她才決心請了。”“誰說!”羅蘭說,“萍姐前天就告我她要請黃梅吃頓飯,你還以為是你提醒的。哼,你托了俺們的福,還不感謝俺們呢。”“你別傻,不是我來提一提,萍姐真不會請你們吃館子。

前天也是我向她提的!”羅蘭急起來,向寄萍問道:“萍姐,你到底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才請俺們?”“讓你二哥瞎吹吧,看他螞蟻戴眼鏡,臉麵倒不小!”羅蘭一麵嚷著,一麵用指頭在臉上畫著羞羅明。吳寄萍催促道:

“走吧,走吧,再耽擱一會兒我就不請了。”他們一路說笑著出了婦救會,轉到熱鬧的正街上。快要走到杏花村門口,羅明忽然站住說:“萍姐,我另外還有個約會,不能夠敬陪末座了。”大家起初隻以為他是說著玩的,都故意不理他,隻管向館子裏邊走去,後來回頭一看,見他真的向左邊揚長而去,才覺得奇怪起來。吳寄萍忙趕了上去,在背後叫道:

“明弟,你搗的什麼鬼?”“我真是另有約會,”羅明站住腳步回過頭來說,“決不騙你。剛才因為時間還不到,我順便拐到你那裏瞧瞧,並不是真要做陪客。”“你整天忙得跟火燒屁股一樣,現在又有什麼約會?”羅明走近來湊近她的耳朵咕噥了幾句,她把頭輕輕地點一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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